秋末的太阳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浑身都说不出的舒服,只晒了一会儿后,便不但季善,沈恒也是满脸的惬意了。
沈恒四下看了看,见侄儿侄女们都离得远远儿的在玩,父母兄嫂则各忙各的事去了,遂轻声开了口:“季姑娘,你之前说,你有办法助我中秀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办法?还望不吝告之。”
眼前的姑娘长得一副娇美柔弱的样子,却让他在昏迷中,都不自觉信了她的话,所以才会又生出了求生的意志来,硬是醒了过来。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除开他刚醒来时,她惊喜得有些失态,以致给他一种充满了生气的感觉以外,之后她话其实真不多,好多时候,她还明显在魂游天外,每每那时候,就总是会无形中给他以一种她与周围都格格不入,好像随时都会消失的感觉。
所以,她其实真的是仙女,才会把话说得那么满、那么自信?
季善让‘季姑娘’三个字喊得又是一阵牙酸,不过总比‘娘子’要稍微好一点点。
她倒是说过让沈恒直呼她的名字‘季善’的,偏偏沈恒又不肯,觉得直呼她一个姑娘家的闺名太失礼,那便只好折中,由得他叫她‘季姑娘’这个极富‘古典气息’的称呼了。
听得沈恒终于把她自他醒来,便一直等着他问的问题问出口了,季善不由心下一松,笑道:“我既然敢那么说,自然就是真的有办法,只是我的办法三言两语说不清,也不能一蹴而就,而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总归届时我怎么说,你便怎么做就对了,可以吗?或者换句话,你相信我吗?”
沈恒笑了一下:“季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相信你。那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开始配合你了,事先又需要我准备些什么,就尽管开口,若最后季姑娘真能助我得偿所愿,自然皆大欢喜;反之,也无妨,之前你说的很对,对我爹娘来说,我能否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才是最重要的,相形之下,能不能考中秀才,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顿了顿,“我之所以还想试一试,也不是跟以前一样必须中的心情了。我如今的心情是这次能中固然最好,若不能,也算是给了自己和亲人师长们一个交代,以后我便安心改行,不管做什么,总要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不再拖累亲人们!”
季姑娘说得对,这世上那么多人,能中秀才的有几个,难道其他人就不活了?
他又何必再作茧自缚,退一步海阔天空多好!
季善这几日其实已经感觉到沈恒心态并没她想象的那般紧绷、那般脆弱了,不过也是,若他不是自己多少想通了,也不能这么快就醒来。
如今听他一说,果然如此,心里就更有把握了,笑道:“等你再休养一段时间,身体恢复得更好一些了,我再告诉你该做些什么准备,要如何配合我吧。只是一点……”
沈恒闻弦歌而知雅意,“季姑娘但说无妨。”
季善这才道:“只是我有个条件。我希望等你中了秀才后,沈家能放我自由,你也能助我离得远远的,让我能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去,重新开始,过我想过的生活,可以吗?”
她虽与沈恒在旁人看来,已是夫妻了,可她自己心里是从没承认过这桩婚姻,也没真拿沈恒当过自己丈夫的。
她就算要结婚,也一定要是自己真爱那个男人,真愿意嫁给他了,才会结婚,而不是被人、被环境逼着迫着,不得不嫁,没来这里之前是这样,来了这里后,同样如此!
她更要离季大山一家远远儿的,以免将来自己日子稍微有点起色了,便被那家子奇葩缠上,恶心个半死,所以,只能离他们越远越好。
当然,周氏她还是要报答的,等她有了余力之后。
沈恒万没想到季善会提这样一个条件,他才与季善相处了几日,还大多数时候都有其他人在,彼此都算不上太了解,要说他这么快便对她生出了男女之情,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也太孟浪了。
可他却不能否认,这几日下来他对她除了感激,是有好感的,她对着旁人称呼他‘相公’时,他心里其实也有过窃喜,亦已经认下了这个媳妇,想过以后要对她好、要与她好生过日子的。
毕竟她的确已经嫁进了沈家、嫁给了他,是沈家的媳妇了,不是吗?
至于感情,以后慢慢儿再培养也就是了,反正他们还有几十年的时间。
却不想,季善压根儿没想过要留在沈家,做他真正的媳妇,与他过完这辈子,她也远比他以为的还要聪明、理智、通透……沈恒再是自诩从小就沉稳,至今经历的事也已够多,发生什么他都会波澜不惊了的,一时间还是呆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而季善见沈恒半天都不说话,也不急,只笑着又道:“等你中了秀才后,只怕全镇有女儿的人家,都会想将女儿嫁给你的,届时你大可随意挑选。我却要什么没什么,反倒有那样一个养父,你应该还不知道,在嫁进你们家冲喜之前,我养父差点儿就以五十两银子,将我卖给镇上的什么王员外当第九房小妾了,是我上吊自尽,弄得差点儿就没命,才逃过了被卖之事吧?”
“既然我养父为了银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将来肯定也会拖累你,给你添不知道多少麻烦,不知道恶心你多少次的,你确定想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你届时放我自由,之后你便可以另娶如花美眷,我呢也可以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了,双赢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沈恒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才结结巴巴挤出了一句:“可、可你已经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做不来那、那种一得势就抛弃原配的背信弃义之事,沈家的家风也不允许我做那样的事!”
抿了抿唇,又道:“为什么就一定要离开,难道,就不能……试一试?两者之间,其实并不冲突的,不是吗?”
第18章 鼓动
‘试一试’?
什么意思,他这是秀才也想考,媳妇也想要呢?
季善前日去过一趟沈树和温氏的房间,因温氏房里有镜子,便不动声色照了照,已知道如今的自己的确很漂亮,不是自夸,比现代好些女明星也不差什么了。
可就算她漂亮,沈恒也不至于才几日功夫,就非她不可了吧,他的性格品行这几日据她观察来看,也不是那等见色心起的人。
反倒沈恒自己将养了几日,脸上恢复了点血色,人也能下床后,本就看得出好底子的相貌气质便一下子有了质的提升。
目测身高怎么也得一米八吧,五官更是出色,双眼深邃,鼻梁挺直,再配上那副古代读书人所特有的文质彬彬,整个人简直又清爽又干净。
沈青已经是全部在捡父母的优点长了,他还要青出于蓝,在捡尽了父母优点长之外,还自己又优化了几分,这要搁现代,他还拼死拼活考什么秀才呢,靠脸就可以吃饭了。
关键沈恒的相貌气质,正是季善最心水的那一类小哥哥啊!
但就算再心水,也不足以让季善就这样认命,与他过完这辈子,自此在旁人口中,她便只是沈恒的媳妇儿,沈家的四儿媳‘季氏’,而再不是季善。
这辈子也只能浑浑噩噩的过去,命运只能掌握依附于所谓的父、夫、子手中!
季善想到这里,正色看向沈恒道:“对于你来说,两者可能并不冲突,可对我来说,却十分冲突!你也不是在背信弃义啊,我们本来就约定在先,你若违抗了约定,才真是背信弃义。至于沈家的家风和你的名声,我知道你们读书人很看重这些,你放心,届时我当着人主动下堂求去,把该说清楚的话都先说清楚,自然也就不会有损沈家和你的名声了。”
说完等了片刻,见沈恒不说话,又问道:“难道你不想中秀才了?”
沈恒这次终于开口了,却是不答反问,“如果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还是会想方设法得到自由,离得远远的?我爹娘真的从来不苛待儿媳,不信你可以问几位嫂子,也可以问村里其他人;我、我将来也一定会对你好,当一个好、好丈夫的,你若是离开,我相信凭你的才貌人品,定能遇到更好的人,更好的人家,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你没能遇上更好的人,甚至是很坏的人呢,届时你一个弱女子,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季善听得沈恒更多还是在为她考虑,当然,因为所处时代不同的局限性,他也是真的不明白她的想法,笑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我的坚持,我也会保护好自己的。至于你的担心,我就算一辈子都不嫁人,也有自信能养活自己,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的关心。”
沈恒实在不能明白她的所思所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遂把方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那我如果不答应你,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还是会设法离开?你要重新开始,为什么非要去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呢,你大可把你想过的生活说出来,我们一起努力啊!”
季善没说话。
她总不能直接告诉他,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莫名穿来这个鬼时代鬼地方,却回去的希望渺茫已经够委屈了,实在不想委屈自己再三从四德,伺候公婆丈夫孩子,要不了几年,就成了第二个周氏吧?
她哪怕回不去了,也一定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沈恒又道:“你难道是为了躲你养父吗,你放心,你如今已经是沈家的人了,他休想再卖你,休想再给你气受了!”
季善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旁的原因都是次要的、微不足道的,最主要还是我自己的原因,是我自己一定要离开。这样吧,你先考虑几日,反正如今你身体还没复原,我也不能将我的计划付诸于行动,等你考虑好了,我们再谈也是一样。”
沈恒脑子乱糟糟的,心知眼下的确不宜再谈下去,因点头道:“好吧,那我先想一想,你也再想一想,等都想好了,我们再谈吧。”
季善笑着点点头:“可以。你累了吗,要不要回屋躺会儿去?”
沈恒身体到底还没复原,说了这么半日的话,费了这么半日的神,的确有些累了,便应了一声“好”,“有劳季姑娘扶我回屋吧。”
季善便扶起他,慢慢回了房间去,并不知道有人一直在暗处注意着他们的动静。
宋氏隔着厨房的窗户远远瞧得二人回了屋,方坐到桌前,帮着姚氏削起中午要吃的芋头来。
一面低声道:“大嫂,你还要考虑到什么时候,难道真打算让大哥为他们做牛做马一辈子,真要等到他们把家底都败光了,等到小松过了念书的年纪,只能一辈子跟大哥和他二叔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再来后悔呢?”
姚氏飞快削着芋头的手顿了一下,半晌才沉声道:“这么大的事儿,是三五天就能考虑好的吗?尤其你大哥还是长子,那么大的事儿,就更不能轻易由我们先提出来了,不然村里的人脊梁都得给我们戳断了。二弟妹既这般着急,不如先跟二弟说好了,再让二弟帮着我,一起劝你们大哥?”
当她不知道宋氏打什么主意呢,又想分家过自己的小日子,又不想自己夫妇出头,不想自己一房被人骂,就一再的鼓动她,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宋氏若能说动沈河,也不用这么费劲的鼓动姚氏了,不就是想着回头见长房都愿意分家了,自家男人也只能愿意了,那公婆纵不愿意,到头来只怕也只能同意,那她便能当家作主,过自家的小日子了?
闻言有些悻悻的道:“大嫂,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急啊,我自己有什么可急的,我们又不是长房,本来将来分家也只占小头,就算所有家产到头来都填了老四那个无底洞,损失最大的也不是我们。而且小梧还小呢,怎么也得几年后才能念书,小松却翻了年就七周岁了,若再耽误一两年,不是要毁了孩子的一辈子吗?”
第19章 私心
姚氏不说话了。
虽然知道宋氏另有算盘,可谁让宋氏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呢?
这些年他们当长兄长嫂的,自问已经够对得起老四当弟弟的了,他们家是在村里算殷实的,可老四自打五岁开蒙,到如今整整十五年,花的银子再往少了说,也得百八十两了吧?
百八十两银子田地都能买二十来亩,这么多年下来,收益也够一家子人丰衣足食,且有积蓄了。
可全部花到老四身上的结果,却是他至今连个童生都不是,对家里、对他们这些亲人丝毫的回报都没有,那么多银子,便是都扔水里去,好歹也还能听见几声响吧!
姚氏当年嫁进沈家时,沈恒才十一岁,年纪虽小,却乖巧斯文,懂事有礼,纵他不是聪慧过人,据夫子说来‘前途无量’,这样的小叔子也足以令世上所有的嫂子喜欢了。
是以家里一年虽要花不少的银子在沈恒身上,姚氏也是无怨无悔,反正等沈恒当了秀才老爷,更甚者再当了举人老爷,自然什么都回来了,他们夫妇和将来他们的儿女少不得也要跟着沾光。
可沈恒他一次比一次考得差,这次更好,还没到上考场的时候,便已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又花了家里一大笔银子,——还能指望他回报什么家里和亲人,他能别再拖累家里,别再拖累他们这些亲人,已经是烧高香了!
宋氏见姚氏不说话了,知道她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心下暗暗称愿。
嘴上已继续道:“大嫂,这些年大哥和我男人有多辛苦,旁人不知道,我们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为了这个家当真是做牛做马了,可做牛做马的结果却是银子都花到了别人身上!每年下种和秋收时,他们都黑成什么样儿瘦成什么样儿,大嫂是看见的,难道就不心疼吗?我反正心疼得不得了,再想到我男人累得腰都要直不起来时,别人却打着念书的旗号,好吃好喝,穿得体体面面的,不受任何的风吹日晒,我就更心疼了!”
沈家一共有田地六十多亩,虽每到农忙时,都会雇短工,平日里什么追肥拔草之类的活计,却都是自家人在做,而做的最多的,便是沈石与沈河了。
没办法,他们两个不似四弟沈恒那般会念书,是全家的希望,也不似三弟沈树那般头脑灵活,学木匠学得又好又快,早已能每月按时给家里拿钱回来,便只能在种田上下功夫了。
可种田的苦谁种谁知道,农闲时只要愿意,已是做不完的活儿,从早忙到晚了,何况农忙时,就更苦更累了,因而每年春秋两季,沈石与沈河都会累瘦一大圈,连睡着了在梦里,都是呻吟声。
姚氏满眼满心都是自家的男人,久而久之,又岂能不心疼的?
她男人也是人啊!
姚氏不由低声道:“我自然心疼他爹,可这也是他的命……”
“什么命不命的?”话才起了个头,已被宋氏愤然打断了,“难道大哥和我男人生来就是做牛做马的命,有些人就生来是享福的命不成?不过就是仗着爹娘偏心,仗着兄嫂们好性、好欺负罢了!”
姚氏忙道:“二弟妹小声一点,仔细让爹娘听了去,都知道‘百姓爱幺儿’,爹娘比起那些真正偏心的爹娘来说,已经算不错了。何况,这不是他爹和二弟都不是念书的料吗?”
宋氏冷笑道:“哪里不错了,他们还不偏心吗?再说大哥和我男人不是念书的料,老四就是了?他要真是,也不会念了这么多年,还连个童生都考不中了,我现在都怀疑,那些夫子夸他的话,都是他编出来,哄爹娘和我们大家伙儿的了。大哥和我男人真有机会也念这么多年的书,未必就比他差,指不定早已是童生了呢!”
姚氏又不说话了,心里却很赞同宋氏的话。
事实摆在眼前,老四若真是念书的料,怎么会这么多年,连个童生都考不中?
宋氏继续道:“大嫂,就算大哥和我男人不是念书的料,小松小柏和小梧难道也不是吗?都是聪明孩子,我就不信给他们机会,他们不能光宗耀祖了,可前提他们得有机会啊!要是咱们再填老四这个无底洞下去,他们还哪来的机会,难道等过个几年,就跟他们的爹一样,日日扛了锄头去下田,这辈子都跟他们的爹一样不成?大嫂能继续忍,我可再忍不下去了!”
这话越发说到了姚氏的心坎儿上。
她自己苦没什么,男人苦也没什么,却绝不愿自己的孩子们也跟他们当父母的一样,当一辈子的农夫农妇,受苦受累一辈子。
可家里这么多人要有饭吃、有衣穿已经不容易了,哪还有多余的银钱供孩子们念书,公婆也肯定不会同意的,他们肯定会优先为老四考虑,肯定什么都得先紧着老四……
宋氏越说越气,这会儿已不止是想着鼓动姚氏,自己也是真的动了气了。
因又冷笑道:“大嫂,你说这个无底洞我们还得填到什么时候?本来之前我什么想法你也是知道的,想着再不行了,就最后这一次,他若考中了,当然最好,若实在还不中,肯定只能分家了。结果好嘛,他自己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又是请大夫又是娶媳妇的,银子花得海了去,我还是想着,横竖就最后一遭了,那忍了就忍了吧,就当是提前把他将来那一份家产,都让他给花尽了,回头再让那季氏要么改嫁,要么回他们季家去,自此一了百了,可他偏又活了过来!”
“这下可好,他肯定还得继续考,爹娘心痛他,肯定也会由着他,那我们不但得继续填他的无底洞,还得替他连老婆孩子一块儿养了,大嫂可别告诉我你还能忍!不是我看扁他,他这次一样考不中,以后也一样考不中,难道我们就供他到老不成?”
“就算老天开眼,终于有一天让他考中了,说句不好听的,又与我们相干,沾光的首先是他自己的老婆孩子,是四房,等他们吃饱了肉,才会分一点汤给我们喝。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做牛做马,让小松小梧他们自己去念书,自己去考,不是更好吗?当秀才老爷的嫂子、侄儿侄女,又与当秀才老爷的爹娘、亲弟弟妹妹如何能一样!”
第20章 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