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与姚氏自沈恒中了童生以来,要送儿子们去念书,且必要供他们也念出个名堂来的念头就越发的强烈了,闻言毫不犹豫道:“今年就先让小松去吧,小柏明年或是后年再去也不迟,我倒不是舍不得钱,就是怕孩子太小了,吃喝拉撒弄不好白惹夫子不高兴。”
毕竟那是夫子,不是给他们带孩子的。
沈恒一想也是,点头道:“也行,小柏到底小些,也不急于一年半载的。那二哥你呢,小梧还要小些,也明后年再送去了?”
沈河“嗯”了一声,“小梧也明后年再说吧。”
正好他攒两年的钱,先把欠爹娘的还了,再给儿子攒点学费,亏得大哥今年没打算送小柏去,不然他可真不知该怎么说了。
宋氏听到这里,目光又是一闪,很想说不如就让四叔在家教孩子们算了,反正也就是捎手的事儿,觑了觑沈九林与路氏,到底识相的没有说出口。
一时沈大伯与沈三叔两家人也听说沈恒回来了,都过来串门儿,同样说不了几句,便问起沈恒这次考得怎么样来。
之后三叔公等人也来了,还有村里其他人笑嘻嘻来串门儿,都提前给沈九林和路氏道喜,让沈家回头办喜事儿时,若需要帮忙,就只管开口,‘大家都是一家人/邻居,千万别客气’。
渐渐弄得沈九林与路氏都不堪其扰起来,再想到他们都这么烦了,沈恒又是坐车又是走路的,赶了七八日的路才终于回家了,肯定既烦且累。
到底好言把人都给送走了,还把自家大门给关了,也省得再有人来。
沈恒这才终于得以回了自家屋里。
就见季善正坐在桌前托腮发呆,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都跟镀上了一层金光似的,既耀眼又柔和,实在让人移不开眼睛。
沈恒心里的烦躁霎时一扫而空,连浑身的疲惫也一并散去了。
季善却是没让他看太久,便发现他回来了,笑道:“人都打发走了?不管是关心还是烧热灶,都得弄到点子上啊,不知道你今儿刚回来,只想好生跟家人说话儿,且没空管别人呢?好歹也该明儿等你与家人该说的说完了,你也吃饱睡好,缓过来了,再来不迟啊。”
沈恒坐到她旁边,“可不是,我本来赶路还真没多累的,反倒与他们寒暄这么一场,弄得害起乏来。”
季善忙道:“那你要不要睡会儿?我正好要去做饭,等你小睡一觉起来,饭也就好了。”
说完就要起身出去。
却让沈恒给拉住了手腕儿,“季姑娘,不急,才吃了面没多久,迟点吃晚饭也没事儿的,我们说说话儿吧。”
季善被他握着的地方立时火烧一样,隔着衣袖,都能感觉到他的温度,忙不着痕迹抽了回来,“好啊,你想说什么?”
沈恒见她不好意思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不该手比嘴快的,太孟浪了,可手它偏就比嘴和脑子都快啊……
忙也收回了自己的手,咳嗽一声,道:“之前爹说二哥什么‘这次要不是’,明显话没说完,可是我不在期间,二哥出什么事儿了?我看他和二嫂都一副受了很大打击的样子。”
季善还真怕沈恒跟自己说有些话,听得不是,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松气之余,又有一二分失望。
忙把那一二分失望压下,道:“二哥二嫂的确受了打击,他们之前不是入股了二嫂娘家大嫂的一个什么表妹家的缫丝织布吗……”
就把整件事情言简意赅与沈恒说了一遍,末了道:“二哥三哥刚从县衙报案回来时,二哥二嫂精神好了几日,可之后眼见什么消息都没有,大抵也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他们的银子一多半是追不回来了,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便又萎了。”
沈恒听得大吃一惊,“这么拙劣的陷阱,二哥二嫂竟也能上当,可真是……我算是明白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季善道:“对啊,我们都很无语,连契纸上到底写了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摁手印,也不想想天上怎么可能掉馅儿饼,但凡当初他们把契纸给你或是三哥看过一眼,也不至落到这个结果啊。算了,如今再说这些都没用了,虽然报了案,银子找回来的可能性却是几乎没有,权当他们是花钱买教训吧。”
沈恒微讽道:“那这代价还真是有点儿贵!不过,二嫂当初至少一半原因是为了这事儿,才死活闹着要分家的,也算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吧,可见老天有眼。”
季善就笑起来:“不是经常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非礼勿言’吗?倒是难得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恒让她打趣的微微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不是想着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当然是想说什么说什么么?”
‘最亲近的人’……季善心跳漏了一拍,见沈恒倒是一脸的自然,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这话多么那个一般,不由暗自嘬牙,这才真是撩人于无形中呢,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你这次肯定考得不止是顺利,甚至不是不错,至少也是很不错吧?”
沈恒在季善面前,自然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闻言点头道:“不出意外,禀生应该是没跑的,不然如何对得起季姑娘几个月以来的鞭笞与辛苦照顾,还有季姑娘特特给我做的那个倒计时牌呢?”
备考的最后一个月,季善为了让沈恒有更大的压力,然后再将更大的压力转化为更大的动力,索性让沈树帮着她做了个倒计时牌挂在堂屋外,保证沈恒与章炎进进出出都能看来。
紧迫感立时无形中充满了沈家大大小小的角落,尤其每日亲眼看着剩下的日子越来越少,留给自己的时间也是越来越少,任是谁都没法不受触动。
章炎一开始便让这个阵仗弄得气都要喘不上来了,直问季善到底哪来这么多的点子,还是过了好几日,才慢慢儿适应了。
沈恒倒不至于像章炎那般紧张,心里那根弦却也因此绷得更紧了。
好在如今看来,那根弦就算一度绷紧得差点儿要断掉了,到底也是值得的!
季善满脸的惊喜,“真个禀生没跑吗?那以后你每月可就有禀银米粮,养活自己是怎么着都够了,爹娘要是知道了,还不定怎生高兴呢。”
既然他自己都敢说禀生没跑了,肯定是真考得不差,总算她这几个月以来的辛苦没有白费,只是……
沈恒摆手道:“还是先别告诉爹娘的好,到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不想到头来让他们空欢喜一场,反正也就半个月了,一眨眼就过了的。何况就算是禀生,也没什么可值得骄傲的,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花了家里不知道多少银钱,让爹娘不知操了多少心,尤其这短短几个月,更是让季姑娘费尽了心力,银子也花得差不多了,相较之下,那点禀银米粮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我会继续努力,以后……”
想到与季善的约定,后面的话到底没说出口,只到底要怎么与她表白心迹,请她一定留下,他还得再想想。
季善见他就说了个‘以后’,便自发打住没再说了,再次体会到了又松气又失望的矛盾感觉,笑道:“那二姐夫考得怎么样,他自家觉得希望大不大?”
沈恒皱眉道:“据二姐夫自己说来,他卷面有一处弄花了,虽只一点,但他文章也做得不好,自己都觉得看不下去,怕是……只能下科再考了。”
季善叹了一口气,“这种事儿也得看机缘,只能说二姐夫的机缘还没到吧,好在他年纪还不大,章家也算得殷实,再苦读三年也没事儿,下科肯定就能中了。”
沈恒点头道:“我也是这么与三姐夫说的。”
季善正要再说,就听得外面传来了沈树的声音:“四弟,四弟,我算着时间你还要几日才回来呢,怎么今儿就回来了,我还想着过两日就去车行守着接你呢……快出来我瞧瞧你!”
季善只得暂时打住,笑着与沈恒道:“你快出去吧,别让三哥久等,家里除了娘,就数三哥日日念叨你的次数最多了,比爹还多得多呢,我正好做饭去,你不饿我可饿了。”
沈恒听得她饿了,忙道:“那季姑娘快去吧,不用管我,只管做你自己爱吃的便是了。”
一边说,一边与季善一前一后出了房间,一个去了灶房,一个下了院子,跟沈树说话儿去了。
晚饭想着沈恒才舟车劳顿了,最好吃得清淡些,季善便没做太油腻的菜,就做了个三鲜锅子,配上几样清淡的小菜也就罢了。
饭毕,路氏趁季善刷碗的空档,悄悄儿过来找她,“善善,老四考得真还不错吧?下午他虽那样说了,我和你爹到底还是不能安心,可又不敢再问他,只好来问你了。”
季善听得失笑,“相公既说考得顺利,爹娘就安心等消息呗。”
路氏小声道:“这不是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吗?不过他今儿平安回来了,我和你爹也能睡个好觉了。”
季善笑道:“可不是,一家子都能睡个好觉了。”
路氏笑道:“我如今啊,就盼着菩萨保佑,能让老四和我们大家伙儿都心想事成了。总归只有半个月了,到时候若老四真中了,我还想把你们圆房给办了,那明年的这时候,我指不定就能抱上孙子了,这日子可真是太有盼头了!”
适逢沈恒来看季善忙完了没,听得路氏最后半句话,笑着问道:“娘说什么太有盼头呢?”
路氏呵呵笑道:“在说等这次放了榜,就把你和善善的圆房给办了,那我明年这时候,指不定就能抱上孙子了。”
没说出口的话是,若老四这次中了,当然最好,若实在……,那她一样要给他们把圆房给办了,小两口儿年纪都不小了,总不能真一直等到老四中了再圆房吧?
趁早圆了也是一样,横竖老四如今的身体看起来挺好的,圆房也不耽误他再继续念书做文章,回头一样可以府试。
他们读书人不是最爱说什么“先成家,再立业”吗,何况善善是个有福的,指不定圆房后,就越发旺老四了呢?
这下不止季善脸红,想要扶额。
就算她比旁人大方,娘当面儿这样说真的好吗,沈恒怎么就早不过来晚不过来,偏这时候过来呢?
沈恒也闹了个大红脸,余光见季善臊得都快要不知如何是好了,咳嗽一声,决定先把路氏弄走,“娘,我刚才好像听见爹在叫您,您快去瞧瞧吧。”
所幸路氏不疑有他,“他叫我干嘛,我不是说了让他先睡吗,肯定是又找不到什么东西了,真是的,一天天一点收拾都没有,活该我就伺候他一辈子啊!”
一边抱怨着,一边却是快速出了门,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后。
沈恒这才又轻咳一声,道:“那个……”
“那个……”不想季善也正好开了口。
听得对方有话说,两个人都是一顿,却等了片刻,又不见对方开口,只得道:“你先说吧。”
却是又刚好同步了,整个灶房的气氛也因此变得越发怪怪的。
季善不由扶额,抢先道:“你过来做什么,我碗还没刷完,热水也还没烧好呢,你再等会儿吧。”
只当沈恒是来找热水洗澡的,他本来就爱洁,下午吃完面后,就想去澡房好生洗个澡的,偏来串门的人实在太多,他一直不得闲,只能留待晚上再洗了。
沈恒却是笑道:“我不是来找热水的,我是来瞧瞧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季姑娘的。这些日子你既要帮我照顾爹娘,又要收晒我们家的麦子,实在辛苦了。”
季善道:“我马上就忙完了,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不过这些日子的确挺忙挺累的,我之前真不知道收麦子晒麦子原来这么累,当农民这么不容易……”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原主在季家当牛做马十几年,怎么可能不知道收晒麦子有多累,当农民有多累?
忙干笑着补救,“我的意思是,没想到自己当家作主这么累,虽然有爹娘帮衬我,指点我,我还是觉得比以前不容易多了。”
沈恒正色道:“百无一用是书生,都怪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不然也不用季姑娘受累了,但仅此一次,以后我绝不会再让……”
季善笑得有些夸张的打断了他:“我也没多累啦,就晒个麦子收个麦子而已,还有娘和三嫂帮我,尾锅里的热水好像开了,如今天儿热了,一锅尽够洗澡了,你快都舀了去洗吧,我好添上新的,待会儿我好用。”
“季姑娘,我……”沈恒还待再说,转念一想,灶房这样的地方,实在不是表白心迹的好地方,那也太委屈季姑娘了。
到底打住了,“好啊,我马上舀水。”
季善笑道:“那我让你啊。”便把锅台前的空地让开,等沈恒舀完热水,再添上冷水,提着桶出了灶房后,方长长吐了一口气。
沈恒想说什么她约莫猜得到,可她,终究是要走的……
等沈恒洗完了澡,季善的水也烧得差不多了,遂提了水到澡房,自己也痛快洗了个澡。
这才觉得浑身舒服多了,回了房间里。
就见沈恒还没睡,正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什么。
季善轻咳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早已经睡了呢。”
沈恒回过神来,偏头笑道:“我等季姑娘呢。”因为逆着光,他整个人都显得朦胧得有些不真实,也较之白日,越发显得清隽了。
季善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笑道:“等我做什么,你才出了远门回来,肯定早累了,只管睡你的便是。哈——”打了个哈欠,“别说你了,我都觉得累得不行困得不行了,那吹灯睡吧,明儿虽不用早起,也不能睡到日上三竿不是?”
一边说,一边已走到自己床前,拉上布帘,躺到了床上,随即又是一个哈欠,“真的好困,快吹灯吧。”
沈恒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心更是在听得季善进了屋时,几乎要跳出胸腔以外,不管是发呆还是“回神”,都是强自装出来的,实则手心里早捏了一把汗。
却不想,自己准备的话竟压根儿没有机会说出来?
沈恒吐了一口气,决定今儿一定要把自己的心迹表明了,让季姑娘都知道,然后再请求她留下。
遂清了清嗓子,道:“季姑娘,我有话对你说,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的,你能等我说完了再睡吗?”
可惜等来的却是季善的哈欠声:“可我真的好困,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你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好不好?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每天都是晚睡早起,一天睡不到四个时辰,中午也没有歇中觉,便是睡着了,也因为担心你考得不知如何了,睡不踏实,总算今儿你回来了,考得还不错,我也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是含糊,直至彻底没了声音,竟是说着话儿就睡着了。
沈恒这下还能说什么,再想到自家好几亩地的麦子,就靠季善一个人收晒入仓,还得忙一日三餐,家里又出了事儿,她一个人弱女子,岂能不身心俱疲的?
虽有些失望自己的心里话还是没能说出来,更多却是心疼与愧疚。
无声叹了一口气,到底吹了灯,自己也上了床,反正他短时间内不会离家了,有的是机会与季姑娘说心里话,那就等她休息好了,他再说也不迟。
季善在黑暗中听得沈恒睡下了,这才轻轻吐了一口长气。
看来她得赶在沈恒开口前,把自己打算什么时候走,要去哪里都先说出口了,可她现在的确还没计划好,且沈恒虽有把握能中,到底也要防着万一,万一他没能中,他们的约定便没有履行完,那她要是走了,岂不是言而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