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姑娘小声问道:“你的娘亲是妖怪,妖怪也会被淹死的吗?”
王大贵连忙给她使眼色。
“妖怪不会被淹死。”
陆晚假作没看见。
“那时爹在外面干活儿,我在门口玩耍,我娘在院里远远看见修士施法,出来想将我抱回去,谁知被另一个修士看到,那人御剑飞过来,道,原来这里竟藏着一个妖怪,然后将我扔在地上,一边笑一边杀了她,并当着我的面,挖出了她的妖丹。”
彼时他摔得眼冒金星,全身疼痛,只能一边哭叫,一边看着修士将母亲开肠破肚。
母亲的身躯失去温度,然后逐渐变形,血肉被|干瘪细瘦的枝条所替代,胭脂色的海棠花在寒风里枯萎飘飞,零落成泥。
凛冽剑芒袭来,他也被洞穿胸口,无力地躺在一边。
那时陆晚是个连内丹都没有的半妖,修士也只不屑地看他一眼,低声骂了句小杂种,转身走了。
再后来,就是滔天洪水淹没了宁静的小镇。
“呜呜呜呜,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王二姑娘哭得稀里哗啦,她年纪小,也没听过多少故事,此刻难受至极,鼻涕眼泪抹成一团。
王云儿默默抹泪,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王大贵最初对妖族的恐惧消退了大半,听完满心的愤愤不平,“怎会有这样的修士!如此不顾百姓死活,不曾作恶的妖族也不被他们放过!”
陆晚无不讽刺地说:“本事平平的修士尚且不敢轻易祸及凡人,那些修为高超的仙人们,自然无所顾忌,在他们眼中呢,寻常百姓命如草芥,妖族的命根本不是命。”
“……”
王家父女看出他心情不佳,也不再多说了。
白桐巷这样的地方藏不住秘密,王云儿病愈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她是族里最漂亮的姑娘,母亲又早早病故了,不知多少姨娘婶子等着给她说媒。
前些日子她被秦家少爷纠缠,又不明不白得病,这事自然就耽搁了,如今据说有云游仙人经过而出手,将她的病治好了,族人们纷纷上门来道喜。
最初几日,王云儿还能假借大病初愈身子不适来推脱,后面就不得不去见人了。
陆晚又收到了苏旭的来信,直接给她读了其中一段,“我师姐说,接下来必定有人寻你麻烦,且是打着为你好的名头,让你有火都无处发。”
王云儿听完苏旭在信中的言语,不由陷入了沉思:“……”
次日里,院中梧桐青翠,清风徐来碧影摇曳,石桌前围坐着几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她。
“云儿啊,不是我说你,你先前也及笄了,若不趁着这岁数说人家,再过几年就变成老姑娘了。”
“是啊是啊,”另一人顿时接道:“如今你还有得挑,哪怕我们王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你年轻美貌,嫁个有钱的少爷当正头夫人,也并非什么难事,你听我说,我那表哥在醉梦楼当管事,那酒楼是刘家的产业,刘家的三少爷如今尚未婚配,房中仅有几个丫鬟罢了……”
那妇人旁边坐着她已经出嫁的女儿,也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若是再过些年,等你年纪大了,可就没这种好事儿了。”
王云儿坐在石桌前继续刺绣,扇面上松柏仙鹤图栩栩如生。
她叹了口气,头也不抬地道:“三婶娘和二堂姐不必说了,那秦七少爷是个什么样子,你们也都见了,三婶娘和三叔昔日都帮着我,不让那姓秦的踏进白桐巷,皆因你们知道他要抢我去做妾,可是若是当他的正房夫人,只看着他东一个西一个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一旁几个年长的妇人顿时哑然。
“话也不能这么说,”三婶娘讪讪地道:“富人当中也有好有坏不是?总不能人人皆是那样。”
王云儿又叹:“自然不会人人皆是那样,但我和刘家少爷素不相识,我怎知他是什么样子呢?若是冒然嫁过去,结果又是一个秦七少爷,我这平民姑娘如何与他和离?”
她说话一贯是温温柔柔的,谁知竟然如此语出惊人,另外几个妇人皆睁大了眼睛。
“你这未出阁的闺女,如何能将这些话挂在嘴边的!”
三婶娘急道:“云儿,你如此容貌,又有这么一手好绣活儿,难道当真去嫁个野小子不成?!”
王云儿摇摇头,“婶娘也说了,我绣活儿做得尚好,哪怕这几日身子不适不去上工,绣坊也会派人来收我绣的扇面,工钱也一分不差地照给,我嫁谁不能吃饭呢?就算终身不嫁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家妇人们个个目瞪口呆。
二表姐呆呆地道:“云妹子这是怎么了,几日不见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王云儿抿唇嫣然一笑,“先前我也活得糊涂,不过被好人提点几句罢了,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怎能拘泥于世俗当中,只为了嫁人而嫁人何其——”
她想了想,还是没说出苏旭的原话。
“——不幸。”
二表姐也是读过几本书的,闻言气道:“云妹子如今整日闷在家里刺绣,难道就快活了?你如今年纪小尚且没事,但整日针不离手,早晚熬坏了眼睛,还如何做活儿赚钱?还不如早早嫁人,就不必如此辛苦了,届时衣食住行都不必费心——”
“因为都捏在别人手里?”
王云儿继续道:“所以只能任凭人家纳妾收房,那想必更加辛苦吧。”
二表姐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显然她对这话有些感同身受。
她手上紧紧捏了帕子,“真是不识好人心!”
接着猛地站起来,愤然离去了。
三婶娘神情也不太好看。
王云儿赶在她开口前起身,先是盈盈一礼,又道:“我还未正式谢过婶娘和叔叔那日一同去赶走秦家少爷,我晓得婶娘和表姐的好意,只是爹每日要去铺子里,妹子还小,我若嫁人了,谁来照顾他们呢,等囡囡年纪大些再说吧。”
三婶娘并另外几个妇人也才想起这一遭,不由脸色转缓,她们倒是有心给王大贵说个老婆,但这话总不能说到人家女儿脸上。
她们又说笑了几句,只胡乱夸奖王云儿孝顺懂事,然后各自寻由头告辞了。
院中再次安静下来。
王二姑娘先前躲在房里听着,这回扑出来蹭到姐姐旁边,“那位苏仙君好厉害,竟然都猜中这些老女人们要说什么!”
王云儿皱眉弹了她的脑门,“那些都是族中长辈,不要胡言乱语。”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苏仙君竟是料事如神的,可惜我一时半会见不到她,来日定要好好向她致谢。”
半晌,少女又静默下来,“我虽然是鹦鹉学舌,现在想想,那些话其实十分有道理。”
……
焦岩城人潮涌动的集市上。
苏旭任由鸟妖青年拉住自己的手,狂奔着带领她穿过闹市。
两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种摊位商铺里货物琳琅满目,一切的一切飞速掠过,模糊成不甚清晰的一团。
两个年轻的鸟妖身姿轻盈、着装鲜艳,他们奔跑时呼吸悠长。
锦绣衣摆相继扬起。
红裙少女赤足雪白,踝上金环摇曳,踩过被骄阳晒得发烫的路面,瀑布般的黑发在风中飞扬。
青年双目闪亮地盯着她,脚步未曾停歇,“你真好看。”
苏旭自小美貌,见惯了旁人惊艳目光,也算听惯了夸奖,此时却觉得这句话莫名舒心。
“你也很好看,这还是我头回遇到,嗯,正在求偶的同类。”
青年听到前面那句不由笑起来,眼角蔓延出的胭脂色红痕更加灼亮。
接着,他微微愣了一下。
两人已经跑过漫漫长长地一段路,甚至穿过了小半个焦岩城,来到了集市的另一端,周围的人也少了许多。
“头回遇到?”
青年讶然道:“你多大了?可有一百岁?”
苏旭摇摇头。
“噗,那还是小姑娘呢,怪不得。”
他笑盈盈地看过来:“所以你也不曾有过情潮?”
苏旭又点点头,她发现自己的目光总是想落在对方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般。
“竟还没有成年。”
青年有些惋惜地看了她一眼,腾出手来抚过女孩浓密的黑发,“你是什么呢?”
苏旭:“……乌鸦?”
青年又笑,“怎的如此犹疑?”
苏旭被他笑得思绪混乱,随口道:“我是怪妖,只能说像乌鸦,但不完全是。”
青年微愣,接着笑出声来。
他伸出双手捧住少女的脸,凑近过来道:“小丫头,你是不是总想要看着我?听我问话也懵懵懂懂,脑子宛如只有一团浆糊?莫要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状态里,否则下回若是在战场上遇到哪个发情的鸟妖,你岂不是要引颈就戮?”
苏旭虽然脑子有些乱,但依然还能思考分析,此时一听到这话,只觉得一盆冷水泼在头上。
她猛地清醒过来,不由后退两步。
——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又惊又怒,只觉得自己愚蠢到家,若是刚才对方出手突袭,她指不定要落个重伤。
青年顺势放开了手,无奈地道:“不过这既然是你第一回 遇到情潮时的鸟妖,倒也正常,只下回一定要注意了。”
苏旭向他深深一礼,“多谢阁下提醒,实不相瞒,我见过的鸟妖并不多。”
更何况是正在发|情了。
毕竟妖族与野禽不同,他们寿命漫长,三五年都未必有一次情潮,而且通常妖族发|情,也不会在中原地界上乱跑吧。
“其实我也一样,我住在城西的山里,那边哪有什么妖族呢,只是一些寻常野鹰罢了,我实在不想再和她们凑合了。”
青年也叹了口气,“故此来这里看看,这边的人族姑娘也有许多大胆热情的,若寻着合适的春风一度也算不错。”
啊这。
苏旭想了想前面那句话,只觉得细思恐极,“你是说,若到了这般时期,连那些没开灵智的野鸟,你也,呃,觉得没关系么?”
“最厉害的那几日,简直头昏脑涨,只要是看到带翅膀的就觉得可以,哪还想这么多。”
青年好笑地道:“我以前也和她们没什么区别,自然无碍,只是连话儿都不能说,觉得没意思罢了。”
苏旭:“…………”
她知道若是按照妖族标准来算,自己恐怕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孩,所以自然没经历过什么情潮。
但是,倘若有朝一日,难道她也会被情潮冲昏头脑,在路边逮只野生的乌鸦将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