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边脸红,却又一边骄傲。
去年柳大人任职之前,他们在京中行走,百姓们瞧见他们跟瞧见鬼一样四散躲藏,生怕惹了他们吃官司,短短一年时间,便已换了个样儿。
原来这种被百姓爱戴的感觉如此美好,就是这糖葫芦拿在手上太没气势了……
待回到京兆府,正在院子里溜达的玲珑瞧见了,不由分说地把所有糖葫芦全部没收,当着官差们的面就咔嚓咔嚓吃起来,边吃边批评:“不是跟你们说过,不许拿老百姓一针一线,怎么听不懂吗?去把糖葫芦钱给我付了!”
为首的捕头一脸菜色地去付钱了,苍天啊,他一颗都没敢吃,全孝敬进大人嘴里了,为啥还要他掏腰包!
中秋夜官差们换队巡逻,玲珑则要前往宫中参加宫宴,在所有臣子都放下工作吃吃喝喝的时候,他可能是最忙的,因为他要应付一切突发状况。
换了朝服与崔大人一起入宫,先拜见皇帝而后落座,对于这些歌舞玲珑丝毫兴趣都没有,他只对自己面前的宫宴菜肴有想法。
崔大人见他都十八了,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由得替他着急:“吃吃吃,你怎么就知道吃?”
玲珑正品尝一道清烩鲈鱼片,被崔大人一通指责,顿觉冤枉:“这吃饭都不让人吃啦?”
从他升官到现在宫宴也参加过不少次了,但不管哪一次,只有他一人吃得最欢。
其他人哪敢大肆吃喝?万一有了什么生理反应,那就是不雅,饶是崔大人也只敢饮几杯请酒,捡些清淡的吃,这些菜什么样子端上来,基本上就是什么样子端下去,哪有人跟这小混蛋一样,参加宫宴跟坐流水席似的,不吃够本不撒口?
不过……看着这小混蛋吃得这么香,崔大人也被引的饥肠辘辘,他来之前明明为了垫肚子吃了几块糕点……
于是皇帝就看见百官正襟危坐,惟独这边一老一少吃得那叫一个香啊!
他忍不住笑起来,觉得每回看到玲珑心情都很好,到底是少年人有活力啊,连崔卿家那个老货都被带动了。
玲珑活得磊落张扬,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家庭与人脉,又因他这性格,朝中与他交好的,大多是性格正直沉稳的,别看皇帝喜欢人拍他马屁,可什么臣子能用,什么臣子不能用,他心里门儿清。
这少年是一把利刃,而他想要成为掌控这把利刃为己所用的人。
中秋当晚,宫宴过后,玲珑回到家刚烫了脚准备洗香香睡觉,四斤就慌里慌张跑了进来:“公子不好了!公子不好了!”
玲珑懒洋洋地歪在床上,背后倚着锦被:“你公子我好得很。”
“哎呀不是!是出事了!”四斤急得直跺脚,“佟捕头在花厅候着呢!刑部尚书朱大人死了!”
玲珑眨了眨眼,努力回想朱大人的模样,他在刑部那阵子,顶头上司是洪大人,洪大人是个刚正不阿之人,与玲珑之间话少,但合作很愉快,至于这位朱大人……可能就是刑部诸多官员中最让玲珑讨厌的一个了。
他没什么才能,也不干什么实事,光是个刑部尚书就干了十几年,自打十几年前升迁就再也没动过,生得是大腹便便一身油水,令人见之不喜。因为玲珑升得快,他一直视玲珑为眼中刺肉中钉,生怕有朝一日自己这刑部尚书的位子坐不稳叫玲珑给撬了。不过玲珑任京兆尹后,这人见了玲珑便总是笑,想来是怕玲珑针对自己,他可干了不少男盗女娼之事,真要查可不干净,那些个罪名,若是认真了办,掉脑袋抄家是必然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死了。
还偏偏死在中秋之夜。
已经准备睡觉的玲珑只好又起身更衣,他很少穿官袍,一身黑衣愈发衬得他眉目如玉丰神俊朗。如今八斤在家里是管事,他性子稳重谨慎,家里需要他坐镇,四斤便日日跟着他到处跑。
佟捕头在花厅等待时不停地走来走去,一见玲珑仿佛有了主心骨,连忙迎上来:“大人!”
“情况怎么样?”
玲珑直接朝外走,边走边问,“尸体呢?仵作去了吗?”
“回大人,属下已令人将尸体送至县衙,仵作也叫去了,只是……朱大人乃是高官,仵作不敢验尸,还得请大人定夺。”
“让他验。”
出了事他担着。
谁知道还没到京兆府,就已听闻一阵冲天哭喊,女人的哭声、尖叫、诉苦……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杂在一起,真是听得人头皮发麻。佟捕头一脸菜色,来了来了又来了!每回抓那些身份高的犯人回来,其家中老母妻女必定来哭闹,要么以势压人要么哭诉叫嚷,平日里的贵妇千金到了京兆府一个个全成了泼妇!
正在佟捕头犯愁时,玲珑奇道:“里头何人喧哗?”
抹着汗的仵作连忙迎上来回答:“回大人,是朱大人的家眷。”
“哦?她们是何时来的?尸体又是谁发现的?”
“是打更的更夫发现的,因为子时已过,商贩收摊百姓返家,今日太过热闹,怕有意外,连更夫都轮了一班,朱大人的尸体便是在尚书府府门口发现的。”
“……尸体在尚书府门口?”玲珑停下脚步。
“正是。”
这就难怪朱家女眷都来了,一个个嚎的人耳膜疼。
女眷们正在哭号,周围的官差突然纷纷向两边绕开,众人抬头看去,便见走廊尽头一身着黑衣长身玉立的青年走过来,他生得眉目如画俊美绮丽,正是那位有玉面阎罗称号的京兆尹柳玲珑柳大人。
“大人!”
一个身着粉色罗裙的少女满脸泪痕地扑过来:“我爹死得好惨好冤,求大人一定要抓到真凶为我爹报仇!”
玲珑顺手把四斤往前一拽,那少女就抱住了四斤的大腿。
而他则漫不经心地走过去,看都没看对方一眼。
说实在的,虽然他人称玉面阎罗小霸王,可是因为他这张脸,对他情有独钟的女子不在少数,尤其是民间那些大姑娘,许是知道他对好人不会凶,每回见了面就拼了命地挤上来想跟他说话,贵女们倒矜持些,可鸿雁传书绣帕荷包的也不少,还有些拐弯抹角送吃食的,反正这些东西都便宜了四斤跟八斤。
死得惨不惨嘛,得验尸后才知道,至于死得冤不冤……玲珑不用查都能回答。
绝对不冤。
第750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八)
先前玲珑不在,京兆府的官差们谁都不敢动这些娇滴滴的女眷, 万一被骂一句放肆, 那打板子都是轻的!不得不说, 这女人擅长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们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他们柳大人就没有这顾虑了。
一年前柳大人刚执掌京兆府时曾判过一桩案子, 案子涉及到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那姑娘生猛得很,为了不让大人往下查连自己的名节都不顾, 拼命朝大人身上扑,大家都觉得大人要糟了, 谁知道他们家大人飞起一脚就把人家花骨朵一样的姑娘踹飞了……飞了……了……
是真的半点怜香惜玉的想法都没有, 偏偏还笑盈盈地摇着折扇说什么像你这样的我一拳能打哭十个。
打那之后,这玉面阎罗的叫法就传扬开来,反正是没人再敢不管不顾地往上扑了,刚才那位朱小姐如此有勇气, 好些人还为她掬一把冷汗!
他们真是误会玲珑了, 像朱小姐这种扑他会躲, 像一年前那死皮赖脸想阻碍办案的他就不客气了, 对方朝他扑,他哪里知道那是不是弱女子,万一是刺杀朝廷命官的呢?正当防卫你还不给啦?
他一出现,现场的哭声顿时小了许多,玲珑让人搬了把大椅子出来,就放在京兆府院子正中, 他袍袖一甩往上一坐,两条长腿分开,对仵作说:“验。”
仵作领命而去,那朱夫人立刻想要哭号,被玲珑冷眼一看,哭声顿时噎在了嗓子眼……她是万万不想自家老爷死后被人剖尸的!
认识丁岚的那个世界里,玲珑曾无数次听丁岚说过封建社会在尸检方面的缺漏之处,后来他进入到现代人类社会,对法医学这方面也主动学习过,再加上跟丁岚相携办案数十年的经验,在接手京兆府后,玲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培训仵作与官差,如今京兆府的仵作们验尸手段有了显著提高,本来他们验尸只观察尸体体表特征,根本不会解剖,许多案子的重要线索便就这样断掉了。
也正因尸体解剖这样的验尸手段,他那玉面阎罗的名号叫得更为响亮,甚至还有人说他是什么阴司判官转世——怎么不说他是他们的黄泉引路人呢?
朱夫人不敢大哭,只好哀哀哭泣,她身边尽是尚书府的女眷,一个个花枝招展的,玲珑瞥了一眼,真心难过的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还得算上因为朱尚书死了自己以后没有这样富贵而悲伤的。
不过玲珑不搭理她们,官差们也都傲然站立,验尸时间又长,慢慢地她们就哭不出来了,玲珑可不是会主动给人台阶下的人,场面顿时陷入一阵尴尬。
直到仵作验尸完毕,玲珑拿过验尸记录单一看,忍不住笑了:“还是个风流死法。”
他一目十行浏览完,把验尸记录单还给仵作,问:“朱尚书今日参加完宫宴可有回府?若是不曾回府,你们可知他去了哪里?”
这问题是朱夫人答的:“回大人,我家老爷宫宴后便一直未曾回府,往年有过宫宴时间长,皇上便留宿百官的情况,是以我也不曾放在心上,只当老爷是留在宫中了。直到有人敲门报丧,我、我才知道我们家老爷……呜,呜呜,呜呜呜,老爷啊,你就这样甩手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要如何是好啊!”
说着又忍不住哭出来。
“那夫人平常与朱尚书感情如何?”
朱夫人一边抽噎一边回答:“虽说称不上举案齐眉,却也是相敬如宾……大人,我家老爷、我家老爷是怎么死的?”
玲珑很爽快地回答了她:“马上风。”
朱夫人那拭泪的悲伤动作戛然而止,她简直要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然后脸瞬间红了,毕竟是贵夫人,还是要脸的,讲真,这死法要是传扬开来,那她以后不必做人了!家里儿女也再抬不起头来!
“马上风”,是指男性在性交时由于过度兴奋造成的心脏超负荷或是脑溢血,从而导致其昏厥或突然死亡的现象,也叫脱阳而死,因其突发性,往往缺乏预防措施,急救不能。
偏偏玲珑还有工夫调笑:“这可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朱夫人是再哭不出来了!
这明摆的事儿还用多说么……她家老爷宫宴结束没有回家反而换地方鬼混去了,结果胡闹时死了,朝廷命官的死可不能等闲视之,那惹上事的女子必然害怕,才将他丢弃在尚书府门口……别的不说,做了二十年夫妻,自己夫君是什么德性朱夫人很清楚,这还真是朱尚书做得出来的事儿!
她忍不住怨怼起来,府中那么多美妾通房,就不够满足的?还非要在外面打野食,闹得全家颜面扫地!她还有一双儿女未曾婚配!若是传出去,真是脸都别想要了!
像是朱小姐这样未出阁的姑娘不懂什么叫马上风,还问朱夫人:“娘,马上风是什么意思啊?”
朱夫人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赶紧捂住自己家姑娘的嘴,略带乞求地看向玲珑:“柳大人,您看此事是否能……秘而不宣,这若是传出去……”
“我这京兆府的人自然口风紧,朱夫人还是回去多多管教自己家里人吧。”
先前哭喊着自己爹死得惨死得冤,玲珑心想,不仅死得不冤,还死得不惨。
刑部尚书猝死这可不是个小事儿,他处理完朱家女眷后便连夜入宫,已经就寝的皇帝硬是被叫了起来,本来还存了三分气,一听说刑部尚书是马上风死的,当下皇帝脸都黑了,这朱温可真有能耐!如此佳节,弄了这么个死法,简直是有辱斯文!
“皇上,要查吗?”
皇帝瞪了玲珑一眼:“你说呢?”
“那得看皇上要不要面子了。”玲珑一点不怕他,摊摊手,“这朱大人猝死,总得给百官个交代,他又是被人发现丢在尚书府的,当时身上还一丝不挂,若是要封口,那打更的更夫、朱府的下人……看到的可多了去了,总不能把人脑袋全砍了吧?再说了,朱尚书的死,其中也是疑点重重。”
“怎么说?”
“臣与朱夫人说了几句话,朱夫人只以为他是外出打野食,马上风猝死后,那与他有关的女子害怕,将他丢了出来。可是皇上,那女子再怕,也该给朱大人穿上衣服吧?仵作可是说了,朱大人身上有死后拖行的擦痕,再加上朱大人吃得脑满肠肥,少说得有二百来斤,虽说已是深夜,可街上还有行人,那女子是如何做到掩人耳目将朱大人丢弃在尚书府门口的?”
被他这么一说,皇上也觉得不对劲儿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玲珑见他神色不对,便问:“皇上可是有头绪?”
皇帝沉默了几秒,摇摇头,坐了下去,觉得不太可能。
玲珑擅观人心,只瞧皇帝便知他心中定是有件悬而未决的大事,不过眼下自己尚且年少,还不能得到皇帝的全部信任。
“此案要查。”皇帝眯起眼睛说,“柳青,朱温身居高位,他无缘无故地死了,难免人心惶恐,这案子你要亲自去查。”
“是。”
玲珑爽快地应了,这案子本来就得查,不过刑部尚书官职大,没人能证明朱温的死是意外而不是人为,至少他的死因已经明确,既然是马上风,那么他生前是跟哪个女子在一起?又为何会在中秋宫宴结束后前去与那女子相会?玲珑已经命人排查过朱温的妻妾,这人可不是什么柳下惠,见着美人基本就走不动道,府里光是美妾便有十余个,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偷偷摸摸养外室的人。
那个女子的身份就很有必要查清楚。
不过玲珑对这案子也没有多上心,主要是朱温死不死对他来说关系都不大,这人死了比活着可好多了,继任刑部尚书的便是前刑部侍郎洪大人,洪大人与玲珑私交甚笃,有洪大人坐镇刑部,总比以前朱温在好。
本来这桩案子只能算作偶然,可随后,又一名高官暴毙。
这回是死在自己家中,当日是这位大人的母亲六十高寿,从外面请了个戏班子进来表演,老太太喜欢看戏,他又是个出了名的孝子,结果戏班子还没走,这位姓甘的大人便被发现死在自家书房中。
死得倒是比朱温体面,至少衣物整齐,若非家中小厮进来叫他,怕是还以为甘大人在闭目养神。
仵作验过尸后确认是窒息而死,因其鼻孔内发现了纸屑,且四肢有明显捆绑痕迹,几乎可以确定是被制住后施以“贴加官”致死。
所谓的贴加官,便是以质地柔软的薄纸覆在面上,浇上水,再覆一层,再浇上水,如此循环往复,被折磨的人可谓是生不如死,神志清醒地体验了自己的整个死亡过程。
也就是说,在戏班子热热闹闹唱戏,宾主尽欢时,甘大人正在书房中一脚踏入了鬼门关——然而乐声与唱声盖过了他的声音,是以直到他窒息而死,也不曾有人发现。
凶手甚至很有耐心地把他的面部清理干净,只剩下耳孔与鼻孔留有些许纸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