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大将军对宜妃确实是有愧的。这份愧疚也确实能让他为了宜妃付出。但究其原因,都是因为他付出的并没有超过他能够接受的范围。换个说法,江氏大将军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为宜妃付出,而一旦超出那个范围,他就会无情地抛弃宜妃。
如今扶芽却信誓旦旦地说江袁两家会为宜妃撑腰,眼中的那份天真让人不忍再看下去。
皇权是什么?
那是无数人用血肉堆砌出来的,被人所神化的权力。
这世间还有很多诸如江袁两家这样的家族,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巩固皇位上人的权威,不惜将一切投注进去。他们就像世间最纯粹又最疯狂的赌徒,不计较利益,只管倾尽所有。
这种忠诚,令人望而胆寒。
段嫣没有回答扶芽,她静静看着地上女子的神色。最后说了句:“将她与罪妃江氏一齐关押。”
侍卫将扶芽带走后,段嫣也回到了坤宁宫。看着熟悉的环境,疲惫感突然涌上来,铺天盖地地让人难以呼吸。
她扶着柱子慢慢蹲下身,脑子有一瞬间眩晕。
维持着这个动作,段嫣想了很多。
她是大雍朝的嫡长公主,她母后是皇后,有个体弱多病的亲弟弟,还有根深叶茂的士族外族为后盾。昌平帝不能说十分宠爱她,待她却也不算差。
宫中人人见她脸带三分笑意,宫婢内侍不无阿谀奉承,一派鲜花烈火之象。
她是正统,或许在江袁这样无比忠诚的家族心中,她也值得他们舍身保护不计得失。
但若是段嘉瑾不能坐上皇位,那些如今看着忠心耿耿的忠君之臣,届时便会为了新皇,不惜脏了手也要成为清道者,除掉她。
即使她还是这大雍尊贵的嫡长公主,即使那时她可能已经手握大权,可只要她掉出正统之列,便会成为愚忠者最希望消失的存在。
皇权争夺中,从来不存在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场争斗,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如江袁两族那般,无数士族将赌注压在她这一派。她段嫣,从来不是什么纯粹的大雍嫡公主。在皇位争夺上,她代表的是四皇子段嘉瑾,代表的是大雍皇室嫡出。身后的士族给予矛与盾,希望她能为尚年幼的中宫之子开辟道路。
皇权就是这样奇怪的存在。数千年后人们将其定义为封建□□,糟粕思想。如今却是无数人为之痴迷为之奉献的至高存在。袁氏崇敬皇权,为此送出了疼爱的后辈,江氏更是将其视为天旨,无不听从。如教徒信奉着神明,他们在皇权下含笑匍匐。
段嫣也不知道为什么越陷越深,她像是掉进了沼泽,动弹不得。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柱子,指尖在大力下已经渐渐变形,惨白地颜色,边沿渗出点点猩红的血。
“阿姐?”
段嘉瑾甩开身后的宫婢跑进来,看见段嫣蹲在那儿一下子就抿紧了嘴。他一改方才急匆匆的步调,小心翼翼走过去。
“别、别难过了。”
他也不问事情原由,吞下诸多话,故作成熟地安慰道:“你是不是要哭了?没关系,我先出去。”
段嫣蓦地回过神来,瞧见段嘉瑾装得很假的淡定神色,她呼出一口气,然后笑了笑,顺着他的搀扶站起身来。
“找我什么事儿?”
段嫣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后悔追忆的人,方才想那些不过是一下子陷入魔怔了。回神之后心境一下子就开阔起来,对自己的目标也更加坚定了。
“听闻张家有个叫张成端的人?”见段嫣没事,段嘉瑾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问出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好看的眉眼压着,时不时低低咳几声,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明明是已经听说过张成端那个人了,却还要来她这儿问张成端的事。试探的意味太过明显,而且那态度就差把他不喜欢张成端写在脸上了。
段嫣找了地方坐下,浅浅瞟他一眼,“有又怎样?”
段嘉瑾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实在挤不出笑脸来,直接放弃。他板着一张脸,教育段嫣:“你年纪还小,不要这么快就想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从话本……从含细那儿听说,好多故事里头的女子,都是因为年幼不晓事被人骗了感情。”
段嫣神色平静,抬眸看向含细,“是吗?还真是长见识了。”
她话说得敷衍,若是以往,段嘉瑾定然又要折腾许久,但这回他却是打量段嫣神色一会儿,然后捂着嘴轻轻咳了几声,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大部分时候,段嘉瑾在想什么很少有人猜得透。那猜不透的人里面,有八成是用着揣摩幼童的心思在猜测他的想法,剩下两成则是跟不上他跳脱断层般的思维。
他生而聪慧,时而带了成人的事故狡诈,时而不谙世事幼稚得令人头疼。
但段嫣知道,这回只是为了来看看自己对张成端的心思。看出来她对张成端无意之后,他便干脆利落地走了。小小的一个人,倒是爱操心。
“等会儿你过去,亲自看着他喝药。”
段嫣沉思半晌,突然就抬头对含细说了这句话。她差点就忘了,现在差不多是段嘉瑾喝药的时候了。
另一边,从段嫣那边出来,回到自己寝殿的段嘉瑾松了口气。内侍端药上来,他只瞥了一眼,就十分冷静地往门口看去,没有发现人影,他不容置疑道:“你们都下去。”
内侍倒想劝小主子喝药,但一想到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嘴巴动了动,还是不敢说话,最后退了下去。
段嘉瑾不再看那碗药,从枕头下抽出话本,皱着眉开始研究。
上面写的是侯府千金与穷书生私定终生,最后却惨遭休弃街口乞讨为生的故事。
段嘉瑾抬起头,看了看那碗药,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话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张苍白冰冷的小脸上变得十分精彩,最后归于无奈。
他叹了口气,还是端起药,喝了个干干净净。
含细走到门口的时候,就惊讶地发现以前喝个药都像是割肉放血似的四殿下,竟然自己把药喝完了。
她捂住嘴,眼睛微睁。
段嘉瑾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向含细,嘴里的苦味直叫他头晕脑胀,一句话没过脑就说了出来。
“你放心,我不会让阿姐被人休弃乞讨为生的。”
含细:……
?
第71章
含细看着面前这位四殿下, 一下子无语凝噎。但此时这场面,她也不好就这样让局面僵持冷着。于是一直以来见过的大风大浪给了她经验,让她脸上重新扬起微笑。瞥了一眼露出来的话本的一个页脚, 含细面色淡定地移开眼神,若无其事夸赞道:“殿下近些日喝药都不拖沓了, 想来是已经长大了。皇后娘娘也常说殿下自小坚毅, 能忍常人所能不能忍的。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殿下真是少年英杰, 不同凡响。”
段嘉瑾仰起脸,“真的吗?听你这么夸,爷心里高兴极了。”
分明是幼童稚嫩的声音, 段嘉瑾却硬是说出了阴森森的气氛, 他仰着脸看含细, 极为捧场地顺着她的话来了个捧哏。但乖巧不到三秒, 他立刻就落下了脸色。
“好了,夸完了?可以把那件事忘了罢。”
含细抖了抖,挣扎着觑着段嘉瑾的神色,试探道:“公主那边, 奴婢……还是要如实禀告的……”
殿中寂静了半晌,含细都开始暗自后悔进来快了,要是晚上几个步子, 就没这事儿了。没想到, 段嘉瑾却轻飘飘放过了她, 语气平静,且拖长了腔调:“啊,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呢。”
头一次见这位主儿这么好说话,含细非但没有松口气, 反而更加紧张了。就好像是生平见过的最吝啬的财主,突然有一日放言不计回报赠予钱财,总让人联想起无穷无尽的阴谋。含细咽了咽口水,忍住直接转身就走的冲动,朝段嘉瑾行了个礼,“既然殿下已经喝完药了,那奴婢便先回去复命了。”
段嘉瑾整个人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小小一团,他神色莫测地上下打量含细一番,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让含细走了。
直到回到段嫣居住的寝殿,含细才重重呼出口气。她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放缓脚步走进去复命。
“奴婢进去的时候,殿下已经先将药喝完了。”
段嫣点了点头,却见含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停下手中动作,转过身去问道:“还有旁的事儿?”
于是含细又将段嘉瑾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并说了在段嘉瑾处瞧见话本的事情。
那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段嫣直接给逗笑了。她没生气,却让人连买了数十本外头的话本,好歹检查过之后,就一股脑丢进段嘉瑾那处,让他几日内看完,写下心得。
至于为什么年仅六岁的段嘉瑾会接触到那些话本,段嫣倒是不觉得惊奇。段嘉瑾自小有自己的主意,鬼点子也多得很。她还记得去年深冬,就因着他身体不好,每逢冬日便要大病一场,所有人都不允许他屋子,生怕他受凉。
可段嘉瑾却硬生生逼着身边的内侍,从宫外找了个算命的江湖骗子,还言辞凿凿道那是宫外出了名的神仙转世言出法随的高人。花了银子收买那江湖骗子,让他说什么四殿下前世心有怨气,这辈子怨气难消才会这般体弱多病,唯有任其肆意游玩,心情畅快,身子才有好转的可能。
闹了这一大通,也只不过是段启同旁人谈天时说起过一句,冬日晨间的梅花露水用来泡茶最是清香,被他给听见了。段嘉瑾这人向来具有求证精神,而之所以具有求证精神,也只不过是喜欢看旁人说的话被证明是错误之后的震惊羞愧神色罢了。
这性子不可谓不恶劣。
因着想要亲手收集梅花露水,在证明他才是对的之后看到段启认输的表情,段嘉瑾拐弯抹角,一点儿也不怕麻烦,十分具有不折不挠的精神,骗了个江湖骗子进宫来。
当然,事后被段嫣冷笑着送了足足十坛的梅花露水,让他在三日内学会煮茶的一切步骤,并要用梅花露水同乌山龙井泡出一壶没有茶香的茶来,且还不能提前动手脚,也不能省略掉烹茶的任何一个步骤。
天不怕地不怕的段嘉瑾,那回直接就给整得认输了。从此以后再也不提那劳什子梅花露水,别说旁人在他跟前提,就隐约让他听到一耳朵都不行。
于是这回,在不睡觉,不练拳,不下棋的空闲时间里被逼着看完数量巨多的话本,还被逼着用自己仅认识的字写下数千字的心得之后,段嘉瑾是连听到话本这个词就想呕吐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写完心得的段嘉瑾仰躺着,双目无神,身心俱疲。
……
虽说张家的事是宜妃在背后操纵,煽风点火。但这些都是事实,他们犯下的罪并不会因为宜妃落马而被掩盖。张家老二为敌国奸细大行方便之门,仗着张贵妃撑腰在京都为非作歹,侵占民田,草菅人命。
张家老大为买官卖官牵线,插手朝堂。
其余人放利子钱的,纵恶仆行凶的,欺男霸女的,诸如此类,种种恶行,张家人几乎没个人身上都染着事儿。
一夜之间,原本富丽堂皇的宅院就被掀开最后一层遮羞布,露出里头早已经被蛀空了的摇摇欲坠朽木框架。
张灵花就更不用说了,诋毁皇室名声,意图算计公主,以下犯上,罪不可恕。
昌平帝既然同意段嫣的意见,将宜妃囚禁起来,自然也不会对这件事轻拿轻放。就像是特意准备的赏赐,也可以说是彰显自己的恩宠,昌平帝直接按照罪行轻重,将张家人抄了个底朝天儿。张灵花同张家老二一种罪行重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判了流放。
边关地界,风吹雨淋,日日劳作,足以让早就养尊处优的张家人痛苦地在这个地方度过后半生。张灵花曾经幻想的自己坐在坤宁宫宝座上的模样有多么千娇百媚尊贵威严,被流放之后的她就有多么的狼狈,简直如同丧家之犬,苟延馋喘。
就在所有人以为张家彻底倒下的时候,昌平帝却没动张家的宅子。就连里头那些个价值不凡的物件器具,官府派兵将前去扣押的时候,都有意避开了。是以那些东西都好好的留了下来。
除了人不再是以往那些人,整栋宅子,同以往没有任何差别。
有心的人日日瞧着张家那边的动静,一日、两日、三日……最后竟瞧见那个在京都祸害众人的出了名的纨绔张成端好端端儿地回来了!
就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般,张家还在,圣宠依然。张家依旧是那个旁人轻易不敢惹的张家,那些个儿事,就像是众人夜间迷迷糊糊做的一场梦。
张家的消息,自然传进了段嫣耳朵里。她听到这看似离奇的安排,倒也不动怒。张灵花同张家老太太算计她,总要承担算计不成的后果。一个流放边关,终其一生也只能苟活于荒凉之地,一个年老体弱,便住进了寺院,青灯古佛,用以清静心肠。
张成端虽说是同她传了些不好的消息出去,却也不是本人授意或同意的。冤有头债有主,段嫣也不至于迁怒到旁人身上去,再者说了,只不过是些流言蜚语,都在段嫣的预料之内,压根对她产生不了影响。
从前,张家在京都就是一个靶子。如今张家人几乎被关押了个干净,昌平帝却在这个时候特意留下张成端,无疑是让他成为了新的靶子,吸引着各方的视线。联想到前些日子张贵妃意味深长说的那些话,段嫣不由得猜测,是否张成端已经同昌平帝达成了某种协议。
张成端知情,张贵妃也知晓其中关窍。
在脑子里将事情大致过了一遍,差不多猜测出事情的脉络,段嫣便不再将心神放在这上面了。她入夏便乏,身子钝得像是生了锈,动也不愿意动了。
那日王家一些年龄相仿的表姐妹跟着王琦灵入宫,一众人围着段嫣说说笑笑。
王琦灵如今十四,王氏就已经开始给她准备起及笄礼来了。越是底蕴深厚的士族,为族中看重的族人准备的成年礼的时间就越长。
王琦灵的母亲,也就是段嫣的大舅母更是早些年就开始派人四处探访暖香玉。暖香玉产自赵国,数量稀少,触手温润,年份越长,散发出来的异香也就越独特,实在是稀世珍宝。往往一小指甲盖儿就价值千金,而且是有价无市。
雍皇宫中,也就段嫣有一块儿,那还是当年附属国进贡时,昌平帝特意留下来作为段嫣生辰礼的。
豆蔻年华,情窍初开。
一众贵女聚在一起,难免就说起了终生大事。到底是见得多了,她们谈论起这些来倒是大大方方,毫不扭捏。王琦灵更是站起身来放言定要找个模样俊俏的。认为至少能在京都一种世家公子中排上前五的人物,才能配得上她。
王氏姐妹乐得花枝乱颤,她们眼睛明亮,笑骂王琦灵好生不要脸,竟敢将自个儿视作京都贵女的前五人。
“我哪儿差了?要说相貌,你们看看公主,我同公主可是表姐妹,公主都长成这般了,我沾着点关系,当个前五那还不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