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穿紫绣芙蓉长衫着白蕊蜀锦鞋,清清淡淡。肩膀孱弱,从侧面看去更是薄如纸张。额下小山眉,眸似冬水,即便段嫣将她心中思量尽数道了出来,也没见着她有什么波动。
“过得不错那便行了。”淑妃颔首,也没有对段嫣说的那句话做出什么反应。停了会儿,她又问道:“今后还是小心些的好,陛下那边,反复无常也是常有的事。”
段嫣知道,她这是已经将事情知晓得差不多了,才会不说旁的也不问旁的,直接让自己小心行事。段嫣承她这份心意,便也直白地说了些事。
“这天下,已经安稳得太久了。届时乱起来,即使是宫内也不见得能安生,您还是早做准备得好。至于封老将军,您既然牵挂,不如亲自见一面。封老将军年事已高,也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淑妃眸子一动,微微侧头,眼角挑了起来,眼中含了些笑意。
“你倒是敢说。”
“您也不是外人,有什么不敢说的。”
“罢了,你有这份心,我怎么也不能糟蹋了去。”淑妃手里捏着骨扇,上头亲自题了诗,不绘花样,倒是颇为雅致。她轻轻扇了扇,风小而弱,聊胜于无。想到段嫣那话里的意思,是想让她将封老将军直接从赵国劝过来,不由得觉得好笑。世间哪儿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侍一主,终其一生也难离,可不是一两句就能解决的。
即便是天下将乱……
小巧的骨扇顿住,淑妃半张脸隐在骨扇的阴影之下,神情微怔。而后慢慢又摇起了骨扇,有一搭没一搭的。
声音低得飘渺。
“这倒是个好法子……”
段嫣功成身退,笑而不语。
……
之前说虎符圣旨是有时限的,只有在赵国皇帝派人往军中传话之前先下手才会有奇效。于是约莫七八日的功夫之后,段嫣就听到了赵国兵变的消息。
叛军领着十万大军直压澧酆,不过正因为这是昌平帝利用两者间消息的滞后才弄出来这么一场动静的,所以待大军围住澧酆之后,很快又被赵国皇帝一道真正的圣旨压制住了。
但终究是让本就日渐倾颓的赵国越发呈现日暮西山之势。这场宛如儿戏一般的兵变之后,澧酆数得上名的世家直接灭了三成。宵小趁机作乱,杀人放火,本是人间富贵地,一息之间成了地狱。
连宁王府内都燃起了大火,据说,那场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大部分人都好运逃了出来。可这府宅的主人,宁王却生生困死在府中,最后被烧得只剩一捧黑灰。
不少人都听见他临死前的惨叫和咒骂,似乎在骂什么人,听得不少围观者背后发寒。
而宁王猝逝后,老皇帝也被这一场惊吓震散了最后一口气,没过几日人也没了。
天子驾崩,储君未立,此时的赵国就如没有了任何抵抗之力的肥肉,谁来都能分得一口。
诸国蠢蠢欲动,大雍利用虎符圣旨发起的兵变成了战乱的导火线,将一切都引燃了。
昌平十五年,段嫣静静待在宫内,时不时听得陈国又同齐国打起来了,宋国不要脸地偷偷派兵潜入楚国地界的消息。赵国就像巨浪上的浮萍,被拍打得左荡右移,风雨飘摇。
这场躁动来得迅猛,就如突然而至的寒冬,眨眼间孟夏素秋便过了。
冬日里突然下起了雪,洋洋洒洒。罕见的冷意伴随着宋国派遣五万大军深入赵国内城,驻扎澧酆城外的消息,硬生生止住了长达八月的纷争。
大雍不甘示弱,命江氏大将军率兵前往,美其名曰援助赵国。
除去雍宋两国,齐、楚、陈俱不敢动作,遂一时之间天下陷入某种意义上的平静。
也是此时,殷疏拿出先皇遗旨,越过一众争夺皇位尚未得出结果的皇子,直接将前太子幼孙扶上帝位。并靠着圣旨,一跃成为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人人都能看得出,那六岁的幼童,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于是朝野尽是反对之声,怒斥殷疏毫无出身,无才无德,不堪为王。那些个皇子也知殷疏为人,纷纷合起手来要将他拉下去。可随着殷疏手中亮出来的兵权,加之圣旨在身,是名正言顺的新帝辅臣,那些人想动他也是有心无力。至于出身,殷疏乃是先帝命封肃亲自从大雍找回来的摇光之子,光是这一点,就没人再能质疑了。
民间宣扬着他结束诸王之乱的壮举,又因他是曾经名传天下的摇光将军之子,纷纷赞扬起他的为人来,大街小巷都是这位新上任的摄政王的名字。
民不知新帝,仅闻殷氏摄政王。
……
悄然间又到了年节,或许是离着雄心壮志又进了一步,昌平帝心情格外的好。
席间坐满了人,光是这些年新出生的皇子公主加起来,便足足有二十之数。且不论那些大大小小品级的妃子。乾清宫总是那么大的地方,人越来越多,从段嫣那儿看去,一眼望不到头似的,连张脸都瞧不清。更不用说那些不得盛宠,只能在这时候一睹圣容,期望博得帝王关注的品级低的后宫女子了。早早起来打扮的脸蛋儿,终究是装扮给了严冬里冷冽的空气看。
年节不同以往,段嘉瑾受不得寒,却也还是要跟着众人出来,祭祖拜礼,之后又是一连串的应酬。等到了年宴结束的时候,段嘉瑾已经是脸白得像纸糊了。好在是被段嫣逼着练了拳,如今还剩下些许力气,不至于被人整个儿的抱回去,挽住了他如今四舍五入算是七岁的颜面。
每回年节,段嘉瑾都这副样子,段嫣倒也从起初的惊惶顺利切换成如今的淡定。让含细亲自将段嘉瑾送回去,她便往梅林去透了会儿气。
入夜,月色如水。
新来的小宫婢跟在她身后,个子小小的,规矩已经学得极好,可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偷看段嫣一眼,脸颊微微泛红。
地上落了一层雪,踩在上面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令人不由得牙龈生酸。
宫中也有守岁的传统,只不过并不是什么数十人围坐在一起,欢腾雀跃的传统。冷夜独灯,不少人睁着毫无睡意的双眼,盯着屋外檐角,数着地上青砖,过着本该喜庆的“守岁”,挨过了一年又一年凄寒夜。
段嫣逛了会儿,觉得身上的热气散得差不多了,打算原路返回,却在前面看到一道人影。
他穿着世子制式的明色玄端服,青玉冠束发,外披狐青裘,腰间素带。月色打在身后,连影子都自成一派萧萧肃肃,清静凝定。
不久前他父亲才为他请封的世子。
段嫣疏离朝他颔首:“沈世子。”
承恩侯的侯爵之位不是那么好继承的,虽不知道他们沈氏的标准是什么,但沈清然自几年前就回到了林州,这回因着请封世子,才回了京都。
沈清然依旧一副温雅公侯之子的模样,不开口说话时倒是没人能找出什么破绽来。
他朝段嫣作揖,一开口就问起了本不该说的话。
“殿下觉得,臣如何?”
昌平十五年结束在一声悠长的钟鸣中,只不过睫羽翻飞,再抬眸已是站在了昌平十六年的光景里。
段嫣十三岁,离及笄不过短短两年。张贵妃前日才拿这事儿打趣她,今日便又被沈清然当面问了。
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惹人厌烦的话题,段嫣看着沈清然,倒也真的开始思索起这个人合不合适来。
作者有话要说: 殷疏:做了摄政王又有什么用呢?喜欢的人都快被撬走了。:)
第82章
沈清然上面还有两个嫡出的兄长, 本来在一般人家,这是世子之位怎么也不会落在他身上。可承恩侯府是出了名的能者居之,向来不看长幼。
但终究年长者是更有优势的。更加丰富的社会阅历, 更为广博的人脉,更令人信服的沉稳。沈清然不过是承恩侯最小的孩子, 理应来说是很难竞争过其兄长的, 可他就是做到了。
凭着像狼一样的凶狠,矜贵又贪婪地往上爬。
无可置疑, 这不是京都整日里饮酒作乐紫醉金迷的膏粱纨绔。就算放眼整个大雍,他沈清然恐怕都是各家夫人争着抢着要夺回去做婿的。
出身不俗,品行高洁, 能力出众。
怎么看, 都是个极合适的人选。
年节大红的灯笼还亮着, 被小宫婢仔细地提得高高的, 照得段嫣脚底下那块雪都是酥红的颜色,似也饮了酒,醉醺醺。
“人在世,身体发肤授于父母, 为人如何,又岂是我能点评的?”段嫣说这话时,眉眼含着些笑意。可不管这态度如何软和, 终究是说了拒绝的话出来。
小宫婢攥着灯竿, 偷瞄了对面那位承恩侯世子一眼, 发现那人竟然毫不丧气。她惊诧地张开了嘴,眸子瞪得溜圆。
沈清然往前走了几步,白底玄缎面的长靴在雪地上留下印子。“人学得才,尽忠君主。习得礼, 供养父母。举止言谈一冠一佩,逼得自个儿做那陌上公子皎如玉树,只不过是为了博得佳人一顾。沈氏清然如何,殿下自然有资格评议的。”
他一双秀气的狐狸眼里好似乘着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无惧无畏尽数直白坦荡地摆了出来。连欢喜的话都说的毫不扭捏,就差直接对着面前人道一声“心悦于你”了。
沈清然瘦了许多,显现出一种独属于成长的稳然感来。背脊挺得直直,像是这雪夜里被雪压了大片,却仍然倔强不肯倒下去的小松。
尚未长成,仅靠着又犟又傲的一口气,从不低头。
段嫣以欣赏的眼光瞧了会儿,倒也没直接驳了回去。而是慢慢问道:“我说你不错,那便如何?若我说你不太好,那又如何?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自己自然是最清楚的。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自己也是最清楚的。并不是我说你如何,你便如何了。也不是你想象中的我如何,实际上我便如何。”
梅林寂静,雪飘洒,随风落在细嫩的花蕊里。宫灯上面也渐渐积了一层细细的雪,一一眼看去像是绣娘用了银线穿刺绘画而成。
沈清然想了会儿,试探地又往前走了几步。
“从前,如今,往后,你是什么样的,在我心中便是什么样。宫外广阔的天地,或是宫内府宅高墙深院之中,你想去哪儿,我都能陪着你。不论是十年,二十年,当然,最好是一辈子。”
他不自然地背起手,两只手在身后扭成麻花,脸上却因着紧张浮起近乎傲然的神情。
秀气的狐狸眼好半天没眨眼,喉结滚了滚。
“我定然是最合适的。”
抛下这么一句话,沈清然就闭紧了嘴,矜持地等着回话。
他在这世上,顺风顺水,活得潇洒,不将什么看在眼里,想要什么便也毫无顾忌放手去搏。
等待的过程中,不合时宜的,沈清然发了呆。他想到曾于书上读过的陆放翁的诗——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想有千千万万个化身在,常伴着世上所有的梅花,见证花开花落的每一刻。
初读只觉得趣味颇盛,此时他却晃神想着,若他能有千千万万个化身,定然也是想……
“天冷了,沈世子早些回罢。”
思绪被打乱了,沈清然恍惚地回忆起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方才想的是什么了。
宫灯上的雪被小宫婢拂去,里头的烛火未曾受到影响,还是亮得能拨开脚下的暗影。
段嫣不急不缓往前走,裹在狐裘里的身体热得很,脸却被细细碎碎的雪点子沾的冷冰冰的。她过来时也没多带人,带伞都没撑。
走了一段路,四处都有人在走动。即使年宴已过,还是热热闹闹的繁忙景象。
小宫婢没忍住,嗫嚅着出声:“您为何要拒绝沈世子呢?”
一说完,她就懊恼得满脸涨红,要不是手中提着灯,恐怕已经双手自掌嘴了。
从段嫣的角度,能看到小宫婢旋圆的发顶。她曾听人说发顶小旋生得圆的人极为聪慧,如今看来并无依据。她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倒也没叱责,少见的用着耐心的口吻问道:“你在宫中可有关系极好的伴儿?”
小宫婢头垂得很下,听到段嫣的话连忙点了点头,却是不敢说话了。
“你今日,把自己最喜爱的梳子借给她了,明日则将自己最好的绢花借给了她。之后的每一日,你最看重的东西,都会慢慢被借过去。当你想起来,问对方要回东西时,却因着东西太多羞于开口,你该怎么办?”
“你同你的好友,只有一条简单的线牵着的时候,反而会更加牢固。但多了旁的东西,就会变得更加复杂了。你看啊,就是这么个理,我同沈世子也是这样。牵扯太多,间隙便也更多。”
“您是怕有一天,会同沈世子决裂吗?”小宫婢依旧懊恼着,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句比一句精准。
段嫣确实是不想同沈清然决裂。
沈氏同王氏向来交好,世族之间也推崇亲上加亲,她同沈清然成婚,他们定然也是乐见其成。可就像她方才说的那样,她同沈清然可以做盟友,做夫妻的风险却是过高了。
她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掩藏在皮肉下的有精明也有算计,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大肆宣扬的。沈清然年少,喜欢什么便不遮掩,也没想过后果。段嫣自认为给不了他想要的,便也懒得弄个劳什子一时心软后害无穷的戏码出来,干净利落回绝,才是最好的方法。
“但是……您这般好的人,奴婢想着,您很好……”小宫婢结结巴巴的,说话又变得混乱不清,“沈世子不会舍得同您决裂的。”
段嫣笑了笑,没忍住伸出手往那圆圆的发顶上戳了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