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从前无论蒋大夫人如何犯错,蒋文举虑于名声都极尽包容,无它,只因他当初发迹少不了岳家的助力。但如今他不惜与岳家撕破脸,就为了向皇帝与夏家表明自己的诚意——这件事的确是蒋大夫人一人所为,与蒋氏其他人都不相干。
夏桐得知后,悄悄跟皇帝咬耳朵,“壮士断腕,蒋丞相也算得有魄力了。”
刘璋不露声色,“且看看他接下来如何罢。”
皇帝当然是不会劝的,他多嫌了那位蒋大夫人,从前就爱跟桐桐过不去,如今更算计到桐桐的娘家人头上,就算蒋文举不提,皇帝也会逼着他写下休书——当然,蒋文举有这份自知之明更好。
蒋太后倒是想劝劝,对朝廷要员来说,休妻总归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况且,蒋文举这么一干,不就等于承认那日是故意么?夏家愈发该蹬鼻子上脸了。
但,休书已经颁布,蒋太后也没什么可说的,木已成舟,既然当娘的不中用了,蒋太后便打算寻机将几个侄儿接进宫中来,好好叮嘱他们一番为人的道理,免得受了那个糊涂娘的影响——幸而孩子们都大了,便是另娶后母,想来也苛待不了他们。
蒋太后想得远,然而事情到这还不算完,继休妻之后,蒋文举再度做出一件石破天惊的壮举,他向皇帝上书辞官,愿乞骸骨返乡。
蒋太后坐不住了,将人召进宫来,劈头骂道:“你是怎么想的,如今蒋家就靠你一个支撑门庭,你倒好,扔崩一走了之,让一大家子的人都喝西北风去?”
蒋文举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陪笑道:“娘娘息怒,这不过是缓兵之计。”
他哪里会真想辞官呢?不过情势如此,他必须得拿出点姿态来,让皇帝看到自己的诚意,譬如他这样的一品大员,哪里能说辞就辞呢?若皇帝果真答允,要从哪里变出个替代的人?想也知道不可能。
经他这么一分析,蒋太后才恍然大悟,就说兄弟不可能如此糊涂,原来是摸准了皇帝的性子哩。
不得不说,蒋文举还是挺有远见的,辞函当日就被皇帝驳了回来,称蒋文举乃国之栋梁,岂能有片刻稍离?朕心不忍。
蒋文举故技重施,再辞,皇帝照旧挽留。
双方心里都门儿清,如此再来一回就差不多了——此举只为平息京中流言,众人看到君臣相得的盛况,自然会忘了夏家那场风波。
蒋文举于是放心地上书第三次,这回,皇帝却大笔一挥,准了。
蒋太后:……说好的缓兵之计呢?
第131章 互通心意
蒋文举尚未得知消息, 仍然悠闲地在家中喝茶。
他最宠爱的一个妾室娇滴滴地奉了香茗来——这妾虽然上了年纪,但正应了那句话,徐娘半老, 风韵犹存——涂得鲜红的两瓣唇依旧有勾魂摄魄的魅力,“老爷就这样自信,确定陛下会让步?”
蒋文举得意地捋着颌下一撮短须,“若连这点把握都没有, 你家老爷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位置。”
他向来以一把长髯自豪, 谁知当初给那愚妇休书的时候,被扯了下来。那贼婆娘手劲大得厉害, 若非她如今已是落水狗, 蒋文举还真不敢拿她怎么样。
想到蒋大夫人走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的, 说他这般忘恩负义,将来迟早落到众叛亲离下场,到那时候, 即便他猪狗一般爬到岳丈家里去, 她也不会睬他一眼——想到此处,蒋文举便气不打一处来,谁稀罕要她帮忙?受了她家那么些闲气还不够, 如今总算出人头地了,倒这样咒他,就知道这毒妇是个见不得人好的!
美妾见他对原配这般痛骂,知道两人嫌隙必定不小,趁机道:“老爷,如今夫人已去, 您不如将我扶正吧, 您知道的, 我对您一向忠心耿耿,绝不敢有所忤逆。”
蒋文举虽然爱她懂事,但婚姻大事却马虎不得,似他这样的官宦人家,尤其得处处小心,倘前头夫人一走立马将爱妾扶正,外头人不得疑心他家风不正么?有宠妾灭妻之嫌。
少不得两三年是得守着的,便是要续弦,也得从京中门第清正的人家来选,这般才合乎礼仪之道,也不枉他的身份。
那妾便有些失望,心里暗骂死老头子精于算计,面上却乖觉的道:“妾不敢妄求,只是老爷一定要续娶,还是得拣那脾气柔顺的为宜,别走那位的老路才好,至于家世倒不必过于苛刻。”
稍微好点的人家也看不上做填房,要挑也只能往下挑次一等的。门第不过尔尔,若是性情再柔弱点儿,拿捏起来就更容易了,何况她在蒋家根基稳固,对方初来乍到,即便占了正室的名头,也未必斗得过她,那妾想到此处,方才心安起来。
蒋文举何尝不知道她的心事,其实两人想得一样,有了蒋大夫人前车之鉴,蒋文举实在怕了这类剽悍妇人,再挑,必得挑个事事依从自己的应声虫,至少不能给他闯祸——当然,这得在他重新站稳脚跟之后。
不晓得那封奏章皇帝看得怎么样了,其实不过是前两次稍稍润色了些,彼此心知肚明,应该用不得多少时候……
既然如此,皇帝为何还不来召他入朝呢?
蒋文举正觉心神不宁,忽见安如海执着尘柄大步踏入,情绪不由得激动起来,虽然没盼着皇帝三请四接,可安如海是皇帝最重要的亲信,居然由他亲自登门,可见皇帝对自己这位老臣多么重视。
到底念着他是舅舅哩……蒋文举感动得舌头都打结了,忙让那妾倒茶去。
安如海却快步上前抓着这位老大人的手,他的手温热而扎实,让蒋文举心头也热乎乎的,“陛下牵挂着大人,实在放心不下,特意让奴婢过来瞧瞧,以慰大人病中孤苦。”
蒋文举正想说自己的病已好多了,这就可以入朝向皇帝请安,谁知安如海却紧紧捏着他的手,也不许他回房更衣,面上笑得亲热极了,“陛下说了,既然大人病躯劳乏,不堪重负,陛下身为侄儿,又岂敢强人所难?既然老大人执意辞官休养,陛下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这朝中的事,还是让他们年轻人去忙活吧,您也该歇歇了!”
蒋文举呆了呆,“但,我并非……”
安如海笑道:“陛下原本不想答应的,谁让老大人您接连上疏呢?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若陛下再不肯允准,也显得不近人情,是不是?”
蒋文举:……
这时候讲人情,先前逼他休妻的时候怎么不讲?想到已经撕破脸的岳丈,蒋文举只觉眼泪哗哗的流,若再去求那家子帮忙,只怕会被当狗一样赶出来吧?
美妾躲在屏风后,眼见这般,心里倒是松了口气,看来三五年内,是不会有人来跟她抢蒋夫人的位置了——人家还看不上呢!
*
蒋文举被皇帝摆了一道,虽然气愤,可又不敢上前理论,毕竟是他自己要辞官归隐的,皇帝不过“顺从”其心意罢了。蒋文举如今骑虎难下,少不得自认倒霉,顺势在家中养病——他当然不肯灰溜溜地回老家去,找了个蒙古大夫,称自己患了风疾,不宜挪动,勉强在京城赖了下来。
蒋文举这一赋闲,蒋太后不免着急上火起来,虽说蒋家在朝中还有几个亲信朋党,也占据着要职,可京城人最会的就是见风使舵,倘蒋文举就此一蹶不振,长久下去,还有谁肯帮他?更别提官复原职。
尽管蒋家先前积攒了不少家底,可这么坐吃山空下去,金山也得吃穷。想到那几个不中用的侄儿,若不能借父辈的余荫为他们在朝中谋个职位,往后蒋家更无立足之地了。
还是得让皇帝将那句玩笑话收回去——人家是开玩笑,他却当了真,天底下怎会有这般实心眼的傻子?
蒋太后看不出皇帝将计就计,还当蒋文举戏演过头了,皇帝体贴舅舅病势。一面埋怨娘家人不中用,一面设法找夏桐过来,希望她帮忙跟皇帝说说情。
她才刚露了点口风,夏桐便笑道:“蒋大人不是生病了么?陛下体贴他才让他在家休养,怎么被您说的好似惩罚一般。”
蒋太后勉强笑道:“哀家知道,皇帝也是一片好心,不过文举的身子已好多了,哀家想,还是尽快让他归朝为好——每日偌多琐事,哀家怕皇帝实在忙不过来,百上加斤。”
夏桐诧道:“是么?但妾看陛下精神挺好的,连冯相也比之前勤勉多了,每日有说有笑,倒是看不出累来。”
蒋太后心道这死丫头平时在皇帝跟前笨笨的,到她这里倒是能说会道——不肯帮忙就直说,玩这些花把势给谁看?
但既然有求于人,蒋太后少不得放低姿态,陪笑道:“话虽如此,但冯家跟蒋家从前分庭抗礼,如今却变成冯在山一人掌控朝堂,哀家瞧着总不大妥当,未免多生事端,还是召左相返朝吧……”
总算逼出实话来了,夏桐暗暗翻了个白眼,说实在的,她很看不上蒋太后这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要求人就好好求人,只要酬劳够丰富,让她说句话不是不行,偏要在这里玩宫心计,还处处表现得为她好似的,那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
夏桐略想了想便道:“太后的意思妾已领悟,但,后宫不得干政,这个您是知道的,妾不敢冒昧……”
蒋太后急道:“你是皇帝的宠妃,帮着说句话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蒋家也是皇帝舅家,舅舅的事当然是家事,便是传到外头,谁还敢非议不成?”
夏桐心道谁跟你们是一家子,她又不姓蒋,没的为这个惹皇帝不快,面上只懒懒道:“既如此,那让淑妃娘娘去说也是一样,她是左相之女,又是表妹,没准更投陛下的意呢。”
蒋太后:……
映月要是得宠,她还用得着来求夏桐么,这小蹄子真是愈发蹬鼻子上脸了!
夏桐看她那副急不可耐模样,也没意思起来,语气略微生硬的道:“娘娘您真的很奇怪,既要说情,何不干脆找陛下谈去?倒在这里旁敲侧击让臣妾探口风,成了便是蒋家得意,若不成,岂非成了臣妾的过错?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您自个儿去跟陛下商量吧,臣妾是万万不敢沾染了。”
蒋太后竟被她说得有些无地自容,只因夏桐一语戳中她的痛脚——倘皇帝还和从前一样听她的话,她哪犯得着迂回设计?正因皇帝一日比一日反叛起来,蒋太后才不敢贸贸然去触霉头,生怕连自己也遭了殃。
如今见夏桐不肯上当,蒋太后由羞愧更添恼火,本想好好训斥这个不逊的儿媳妇,谁知夏桐却已捂着肚子施施然告退。
她怀着身孕,蒋太后也不好强留她,只愤怒地将桌上香炉扔到地上去,聊以泻火——她忽然觉得神佛也不是那么可相信了,不然为何只保佑夏家,不保佑蒋家?简直偏心到一定境界。
夏桐借着怀胎之便,轻轻巧巧将这事躲了过去,诚如她虽说,后宫不得干政,皇帝撤了舅舅官职并不单纯为夏家出气的缘故,那么,凭什么认为他会因为夏家一句求情就放过蒋家?
她嫁的男人,向来都是很有主见的,这也正是她欣赏他的地方。
金吉娜还在坐月子,托人送了一大篓红鸡蛋来,是她亲自指挥相公染的色——夏长松别的倒罢,体力可没话说,手把手染百十个鸡蛋绝非难事。
虽然滋味不错,夏桐也只吃了两个便不吃了,她如今月份太大,更得注意饮食,吃成个大胖子就麻烦了。
皇帝亲手为她剥了两个,心满意足看她吃完,忽地诧道:“呀,你脸上怎么长了斑?”
“真的吗?”夏桐这一吓可不得了,急忙让人取水银镜来,对着窗外一照,果然看到左脸颊上有两三个圆圆的小红疙瘩,虽然不太像斑,起疹子也不得了——孕期用药得处处小心,稍微药性重点的都不敢开呢!
夏桐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及至用手抹了把,看那晕染成一团的颜色,她便黑了脸,什么斑啊疹的,分明是那红蛋蹭上去的颜色。
她扭头瞪皇帝一眼,“您就会捉弄人!”
刘璋哈哈大笑起来,竖着十个通红的手指头要往她脸上抹,夏桐急忙往床头躲,可一张床就那么点大,哪里避得开,少不得软语相求,又贴在他身上腻歪了好一会儿,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刘璋洗了手回来,端详着她那张光洁面庞道:“放心,就算你满脸麻子,朕也定会不离不弃。如有违誓,就让罗刹恶鬼拔了朕的舌头,再发落到阿鼻地狱去。”
夏桐扑哧一笑,“您是真龙天子,佛祖保佑,哪有什么恶鬼敢近身?快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怎么没有?你便是那高张艳帜的厉鬼,要吃朕的肉喝朕的血,只不过,朕亦心甘情愿就是了。”
皇帝的气息沉重而滚烫,就贴在她耳畔,夏桐被他撩拨得腮边亦有些热意,忙退后两步,却望着他嫣然一笑,“妾可不敢这么想,不过,这宫里没准真有人对陛下垂涎欲滴呢!”
刘璋皱眉,“谁?”
夏桐将方才被他吹乱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去,轻快地道:“陛下您难道没听说,宁寿宫又添了位新人么?”
既蒋文举卧病之后,蒋太后也顺势躺下了,不过老人家一年总要病个七八回,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但,蒋太后这回的举动可堪玩味——她特意从蒋家叫了个年轻的女孩子过来侍疾,听说是她庶出兄弟那房的,名义上也是蒋碧兰蒋映月的堂妹,那么,太后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刘璋冷笑,“怎么,宁寿宫的人还不够多?还是太后觉得朕耳根子软,又想找人来吹枕头风了?”
忽然睨着夏桐,“这事与你有何干系?”
只因夏桐向来不是爱背后说人是非的性子,今日却特意跟他提宁寿宫的异象,就还……挺特别的。
“妾哪敢说太后娘娘的不是?”夏桐酸酸的道,“妾是为您高兴,听闻那蒋碧薇蒋姑娘生得玉人一般,雪肤花貌,就连从前的蒋庶人都有所不及。”
能比蒋碧兰还貌美,那得跟冯玉贞不相上下了,夏桐想想就觉得心里跟坠了块大石头似的——她只有一个惹人讨厌的表哥,皇帝却有这么多可心可意的表妹,天也!
就算皇帝中意的并非蒋家那款,可感情爆发起来却是什么也挡不住的,夏桐生怕这又是一个傲慢与偏见的故事——而她则是年华老去变得愚蠢又粗俗的贝内特夫人。
刘璋总算瞧出她在担心什么,微微笑道:“你吃醋了?”
“没有。”夏桐收拾好心情摇摇头,醋妒乃嫔妃之大忌,就算命里会有失宠这关,她所能做的也只是让自己处境不那么坏些,而非火上添油。
刘璋看了看她的脸色,忽的拉起她微微浮肿的手背,郑重按在自己胸口,低声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朕的心意,到今日你还不明白?”
夏桐的眼泪终于落下,这回却是破涕为喜。
“又是哭,又是笑。”刘璋刮了刮她的鼻子,本想羞她,最终却仍怜惜的将人拉到怀中,“傻子!”
第132章 奇葩
蒋碧薇进宫已经有十来日了, 始终待在宁寿宫内,寸步也不肯离开,既无缘得见皇帝,她自个儿也不说到各宫去拜访。因此众人虽对这位蒋家小姐十分好奇, 亦颇闻其芳名, 但真正见过她庐山真面目的却没几个。
蒋太后既非真病, 自然不愿嫔妃过来侍疾,也是懒得见那些人虚情假意面孔——说起来她这位太后如今的威信尚不如夏桐, 人人皆知蒋家只剩了个空架子, 又岂会真心尊敬她呢?蒋太后才不爱听那些口不对心的恭维话。
别人礼数可免,蒋映月作为侄女,却不能不来。
一进门就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堂妹, 果然名不虚传, 长得就跟蒋碧兰活脱脱一个影儿,且比之蒋碧兰更年轻, 更鲜嫩,值此群芳盛开之时,她往那儿一站, 也能将满园春色给盖住。
蒋映月盈盈的打量她片刻,方朝床侧行礼,笑道:“太后从哪寻来这么个人,跟画里走出来似的?妾看得眼睛都直了。”
虽然是客套话,蒋太后听着却很受用,“这是你三妹妹,刚来京城不久, 难怪你不认识。”
蒋碧薇娇憨的唤道:“二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