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五月,就说热?”他松开她,状似训斥,却又略别开目光,“这样便好了罢。”
“哦,是凉风术。可这一招我也会,大祭司怎么不提醒我?莫非是……”
裴沐笑眯眯地凑到他面前,迫使他正眼看自己,可一凑近,他立即又把目光转到另一边。
“大祭司――”
“……我尚有公文需要处理。”
大祭司忽然转过身,往神木厅的另一侧走去。他的力量唤醒岩石与青铜灯,转眼便有案台长凳、笔墨竹简,更是飞来一大叠沉沉的竹简,“哗啦啦”地堆叠在旁。
裴沐也不气恼,反而笑意更深。
她悠悠地跟在他身边,还促狭地去拉他衣袖:“莫不是就为了找机会抱我一下?”
“……”
大祭司一个字没答,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裴沐看得稀奇,目光就一直盯在他耳朵上。等他坐在了案台边上,她也就趁势坐下,继续托腮看着那点殷红。
他肤色苍白,稍有绯红便格外明显。假如不是这点醉色暴露,她没准真被他那沉静冷然的侧脸骗过了。
大祭司的装束向来是齐全的,包括耳饰。在剔透的阳光下,镂空刻着扶桑图腾的纯金耳环坠在他脸边,在一片苍白与深灰中,恰恰好托着那一点红,好像风雪之巅有旭日升起。
裴沐忍着笑。
前天夜里他吻了她,那股凶狠的气势几乎将她震慑住了,可一转眼,他就回到那板正清冷的壳子里,好似一切都尚未发生。
若不是他的这些种种细节,她简直要以为他是后悔同她剖白了。
“大祭司――”
她继续拖长了声音,还伸手去戳他点了红的耳朵。用指尖勾勒他的耳饰,再用指腹一点点描摹出他的耳垂、耳廓、耳朵尖……
“……阿沐!”
他睫毛一颤,放下笔,有些狼狈地捉住她的手腕。
裴沐很是无辜地睁大眼:“姜月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怎么都不理我?”
大祭司……被称呼了“姜月章”这个名字的男人,神色一颤,拉下她的手,郑重握在掌中。
“……说什么胡话。”他语气略有无奈,却也显出一点深藏的柔和,“阿沐,我先看看公文。你安静些,别闹。但凡你有些动静,我便不能不分神……你该知道的。”
裴沐被他说得心软,一时连逗也不想逗他了。她应了一声,抽出手,就趴在一边看他。
看他垂眸凝思,看他指节如竹。
她保证她一点声音都没出,可片刻后,他自己却停住了。
大祭司放下笔,侧头看她,很有些挫败地叹了一口气。
裴沐一怔,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就见他倾身靠近,吻了过来。
沉沉的大袖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风。在这个人为制造的小小空间里,她用手指穿过他冷灰色的长发,触动那不停摇曳的耳环,一点点回吻他。
半晌后,大祭司已经将她压在地面。他温凉的嘴唇变得发烫,紧紧贴在她颈侧;他在深深地呼吸。
“……你瞧,只要你在,我总是不能不为你分神。”他克制住动作,抬起身,却又在她眉心一吻,“我最好还是别见到你。”
裴沐懒洋洋地躺在地上,衔着一缕笑:“那我就走啦。”
他垂眸看她片刻。
“……不。”
等了片刻,神木厅里响起了副祭司清脆的笑声。她微卷的黑发散在身后,象牙白的肌肤笑出晕红,眼里一片明媚波光荡漾,如春夏季节大荒上最自由的风穿过最秀美的山林。
她爬起来,将大祭司推到案台前坐好,自己绕到他背后,和他背靠背坐着。
“这样就行啦。”她歪头靠在他背上,半阖上眼睛,打了个呵欠,“你快些处理你的要紧事吧,扶桑的大祭司大人。”
至此,他悄悄屏住的呼吸才能一点点释放出来。
大祭司拿起笔,却没有马上打开下一份竹简。他听了会儿她渐渐平稳的呼吸,忽然觉出了几分疑惑。
“阿沐,你怎么现在便困了?”他略略回头,小心地没有移动身体,“可是昨夜睡得不好?”
“……唔,也没有。其实,没怎么睡。”
副祭司大人迷迷糊糊地,话说得像一团搅在一起的蜂蜜,含糊又香甜:“青龙昨天不是又送来很多竹简嘛……你又不在。我问清哪些是我能看的,便先处理啦。剩余的我分好了类,也放在一边。”
“我是想,你忙得一夜不睡,我这样做……你好歹能轻松些……”
她的声音一点点隐去、消散,最后只剩下轻轻的呼吸声。
大祭司看着面前的竹简。难怪,他就觉得该是有谁先为他整理过了。
他沉默地写完批注,再沉默地将竹简推开在一旁。这时,日头已经快到中天了。
他小心地换了个姿势,将背后睡得差点滚下去的副祭司抱在了怀里。
这人却是会顺着竹竿往上爬的性子,一到他怀里,立即伸手搂住了他,还把脸贴过来、整个重量压过来,好让自己睡得舒舒服服的。
但即便这样……副祭司未免也太轻了一些。大祭司这么想着,却又觉得手里分明很沉,像是世上最贵重的珍宝,一直能沉到他心底。
大祭司抱着这一团似乎很轻,又似乎很沉的人。
“裴沐……”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很轻,却也好像很沉。
“……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以为怀里的少年睡着了――其实裴沐的年纪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但在大祭司眼中,他永远都有一种神采飞扬又天真无畏的少年气,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见到了一抹不可忽视的、前所未有清晰的亮色。
他以为裴沐睡着了。
但是,怀里的少年动了动,迷迷糊糊地仰起脸:“什么感受?”
他感觉唇舌干燥,不得不悄悄抿了一下嘴唇。但很快他就发现,什么都无法缓解这种古怪的干燥。
他只能握住少年的一缕长发,闭目轻吻这乌黑柔润的发丝。
“阿沐,等你睡醒,让我给你束发。”他说。
“……嗯?”
他隐忍一会儿,终于还是低头吻了他的唇角,并轻轻一舔。果然是古怪的干燥,只需要这一个动作,立时便缓解了。
“你上回不肯。”
大祭司将人圈在怀里,不太紧,却也不给任何逃出的空间。他亲吻裴沐的头发,又望着那些漂亮的发丝从他指间滑落如流水。
“今后,都由我来。”
他的副祭司――他的少年――埋首在他怀里,发出一阵阵的笑。裴沐必定又在笑他,他好像总是觉得他这种无趣的性格有很多可以取乐之处。
无妨。甚好。
大祭司冷静地想,只要裴沐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那就什么都好。
他的目光穿透如烟的阳光,落在了神木上。
在他眼中,参天神木处处断裂,缺失了半颗神木之心的空洞格外刺眼。
大祭司定定地看着那仅存的半颗神木之心。最后,他冷淡的神情变得更加冷淡,并且坚硬而漠然。
他想,必须要加快了。
……趁裴沐尚且一无所知的时候。
*
接下来的四个月,如果要裴沐自己认真总结一番,她大约会说……
她感觉自己在云里,而且始终没有跌下。
其实,明明是和以前差不多的日子:照看神木、学习卜算、练习巫术,天天在烈山和平原两头跑。
不过是与喜欢的人互相表明了心意,这是多大一点事,能带来多大变化?
可在她眼里,这根本不是“多大变化”;这是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大祭司表面还是冰雕雪砌样的一个人,高洁凛然、身披星光,如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肃杀星空。
然而实际上,他在她面前……好像只是姜月章了而已。
他似乎天生没有多么大的神情波动,笑也淡淡,怒也淡淡,但奇怪地,裴沐从未错认过他的情绪。
她知道他会在亲吻她时微笑,知道他会因为她久出未归而生闷气,还知道他在面对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测绘星图时,觉得无奈而头痛,下决心要好好地、严厉地教导他,却被她亲一亲就软化下来,连句重话都说不出了。
裴沐生来有种好奇心,让她发现了什么就要探索到底。
她既然发觉了大祭司是这么个……对她束手无策、无可奈何的人,就忍不住一点点地试探,他到底能对她纵容到什么程度。
朝霞初升,她明知他严于律己,还硬要给他塞果脯、塞一切她喜欢的食物――他接受了。
午时阳气最盛,她跟着他练习与太阳有关的巫术,顺手就将装饰了火焰的琉璃烧制成艳丽花朵,再促狭地非要让他戴上――他推拒不了,就真的将那琉璃花系在手腕,戴在了众人面前,还惹来了许多奇怪的、悄悄的议论。
夜晚星月升起,他仔细教导她辨认星空,她实在头痛得很,一点不想学,就给他捣乱:一会儿去亲一下他,一会儿拉着他、给他看一个什么新鲜的巫术使用方式,一会儿又去拽他、攀他,还要去把他那头一丝不苟的柔软长发弄乱。
这么些过分的、幼稚的举措,他竟然也都叹着气接受了。
没有一句重话,最多不过一句:“真是胡闹。”
可裴沐促狭起来,就最喜欢看他无奈蹙眉的样子。这时候如果她上前吻他额心,他就会一点点松开眉头,最后抱着她深深吻下。
好几次,她都察觉出了他的极力隐忍。
在亲吻和耳鬓厮磨的边缘,他咬着牙、脸色泛着红,身体每一根线条都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忍住了。
那天,裴沐不禁问他:“你怎么总是忍着?”
对男女之事,大荒上并没有多少忌讳,总是想如何便如何。就是有婚姻嫁娶,大多也并不讲究什么过往。
呃,对于男男之事、女女之事……虽然明面上不大提,但其实倒也不算很少见。
大祭司地位尊崇,按理应该没有什么忍着的意识。
可他偏偏就是在边缘忍住了。
“你竟还问我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