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而肃然起敬。
疯子皇帝的去世并不意外,她好像原本就病了很久。一切都是早已备好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太后带着阿沐和他,拒绝坐卧,就站在雪里,看那幽居的疯子皇帝如何出殡。
太后颁布懿旨,太子归沐苍服丧两年,期间由太后监国理政。
按制,作为亲子的阿沐至少要守一天夜。太后说阿沐还小,不需要做什么守七天七夜、哭灵哭昏的戏,但一天的夜是必须守的,这是国法的一部分。
她还说:“月章不必守夜,回去歇着吧。”
“太后仁慈,但臣愿陪殿下一起。”他嘴上说着漂亮话,有些迫不及待地松开太后的手,绕到阿沐那边,又牵起她的手。
阿沐一直垂着头,到那时才抬头看他。她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一场,但终究没哭很厉害,因为那双眼睛乌黑清澈依旧,一点没有肿起来的意思。
她对他点点头,勉强提了提嘴角,像是笑,接着又去望着太后:“皇祖母,皇叔跟孤……跟我一起就行了,皇祖母才应该回殿休息,别累坏了。”
姜月章隐约觉得,阿沐似乎在等太后说什么。然而,太后半晌都没说话。
他隐秘地观察着那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突然之间,他吃惊地发现,那位老人竟然显得如此颓唐、忧郁,真正像个普通老人,而不是轻描淡写间定人生死的太后。
那个普通的太后凝视了片刻孙儿,像是有些迟疑,却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她的动作很轻柔,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好孩子……别怕,啊。”她说了这么一句语焉不详的话,随后看向他,“月章,你陪着阿沐罢。”
说完,太后就真的松了手,招人扶着,上了候在一旁的灵晶飞车。但上车前,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皇帝的灵柩,喃喃道:“那是……哀家的亲女儿啊……”
夜色中,姜月章分明看见一滴眼泪滚落,又没入这冬夜的沉寂之中。
被他攥在掌心的小手,也在同时微微一抖。
他低下头:“阿沐?”
小孩儿紧紧盯着太后,看不清表情。
姜月章弯下腰,试图将她的神情看得更清楚,但他堪堪才折下去,就被阿沐扑在身上。一个有力的小团子,用了十二分力气抱着他,架势活像要把她自己拍成个扁团子,贴在他身上才好。
他干脆用了些力气,将她抱起来。
她乖乖的,一点不挣扎,整个脑袋埋在他脖子上。过了会儿,他听到一抽一抽的声音,脖颈的皮肤也濡湿起来。
怎么哭了……失去母亲,还是很伤心么?
他一边想,一边轻拍她的背,安抚着:“好了,好了,慢些哭,皇叔在这儿呢。”
“皇叔……”
“在这儿。”
“皇叔,孤,我,我……”
他发觉,阿沐似乎不太愿意自称“孤”了。
“怎么了?”他耐心地问。对她,他从来是很有耐心的。
但阿沐沉默很久,却只是摇摇头,再摇摇头。没等他生出些许被隐瞒的不快,她就已经将他搂得更紧,小声说:“皇叔,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说:“嗯。”
她又问:“我遇见皇叔的时候,就是在殷鉴斋那次是不是?皇叔,你是异姓王,所以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是不是?”
没有血缘关系……他心中模糊地一动,飞快闪过了什么,但那念头实在模糊,无法被描摹清楚。他想不清,也觉得不必细想,就耐心哄她:“虽然没有血脉联系,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死为止。”
这是真心话。一旦她成了他的傀儡,自然会被一直放在身边。他寻思过了,他应当是不会腻烦她的。
阿沐缩在他怀里,又抽抽鼻子,闷闷地说:“那我们说好了哦……不,皇叔要发誓,你要发誓会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死。”
她那份身为太子的霸道任性又冒出头了。
姜月章讨厌被命令,也讨厌被人颐指气使,但他忽然发现,也许阿沐是个例外。她再怎么霸道再怎么任性,只要她人在他面前,他就能平心静气。
“好,我用全部的修为和这条命发誓,我会一直陪着你,到死……不,死后也不会停止。”
――死了都不会放手。他要是死了,她就得葬在他身边。
阿沐笑起来,却又喃喃说:“皇叔真是个好人,可是,也是因为我是太子,是归沐苍吧……”
一向无忧无虑的孩子,在那个下雪和哭丧的夜晚,像是突然被催熟,竟生出大人似的忧郁来。
在那个夜晚,姜月章还不能懂得她真正的心情。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一夜,才懂得背后的汹涌:先帝去世,太后也终于告诉阿沐真相,原来之所以要她一直隐藏自己的性别,是因为她并非皇室血脉。先帝只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而那个男孩儿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所以为了大统承继,太后秘密从民间抱了一个孩子回来,就是阿沐。
同样是多年后,他问阿沐是否怨恨过太后。她说不,因为太后原本可以抱一个真正的小男孩回去,但是因为遇到了她,觉得她被抽取了灵晶、丢在慈幼局里很可怜,又很顽强,太后心中不忍,就宁肯让她女扮男装地来扮演这个“归沐苍”。
多年后,阿沐会说:“我永远敬爱皇祖母。”
而多年前的那个雪夜,在引魂幡“哗啦”响动不停时,小小的阿沐依偎在他怀里,也说:“但是没关系,我会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皇叔,对吧?皇叔的职责是辅佐我,我的职责是当好太子,以后当好皇帝。”
对于这么一番大道理,少时的姜月章心中很不屑;他觉得这都是太后他们教导的陈腐言论。人只要够强,就能随心所欲,其他都是骗人的。
但他不和阿沐争辩,只说:“也许吧。总之,我是一定会陪你的。”
阿沐突然噗嗤笑出来,轻轻踢了他一下:“皇叔,你这个人说话老是半真半假,好狡猾啊,怪不得要天天抄圣人言。”
他不吭声了。其实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阿沐像是有读心术,总能轻易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那么她知道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吗,她知道他想把她变成傀儡吗?
应该不知道。如果知道,她就会害怕,说不定会吓得尖叫、哭喊、退缩不停。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其实随时面临生命危险,恐怕都会坐卧不安。
而不是像阿沐,小小一个团子,怡然自得地偎在他怀里,笑一会儿,又哭一会儿。
他们一起守过了那个光影重叠、哭笑也重叠的夜晚。
姜月章一直记得,那一夜即将过去时,他正推开窗,去看天边的晨星。阿沐一整夜都牵着他的手不放,困了就使劲揉眼睛,样子挺逗的。
“皇叔。”她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变得有些傻里傻气。
他说:“嗯。”
“皇叔,我觉得我比以前更喜欢你一点了。”她大大打了个呵欠,又赶快揉揉眼睛,“你还是、还是很好的。”
喜欢……
他突然手痒,干脆捏了一把这团子的脸。他捏得有点重,团子顿时“嗷”了一声,生气地说:“大胆!”
他逼问:“阿沐,我以前就不好?”
明明入宫以来,为了让她松懈防备,他简直对她有求必应、千哄万哄。这辈子他从没对谁这么好过,这么忍耐过,还忍得心甘情愿。
那小团子明明很困,头都一点一点的,但听到他的问题,她却露出得色。那小小的狡黠之情,让她一瞬间从傻团子变成了小狐狸。
“这个嘛,”她笑起来,得意更甚,“皇叔自己知道的。”
模棱两可的话,让他心中微跳。
但那肯定是故意的。皇室所谓的驭人之术、帝王心计,就是用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让别人猜来猜去,而越是猜测,就越是自己吓自己。
明明不可能真的看出来。
他又捏了一下团子的脸,不客气地说:“诈我?你以为自己是个油炸团子?”
“……嗯?”
小孩儿困惑地看着他,没弄清那话的意思。
她想问,但那时候,太阳出来了。
下了一夜的雪,挂了一夜的风,到清晨便是天清云澈;金色晨光自东方而来,穿过明珠宫朱色的塔楼和窗户,落在她身上。
她揉了揉眼睛,拉拉他的手:“皇叔,我要睡了。”
只在那一刻,他想,这是那一刹那……
他忽然觉得,也许活人比死了的傀儡更可爱。
……
阿沐开始变得不太一样。
她比过去更加用心学习,也更加喜欢缠着他问民间的事,而且私下相处时,她也不爱自称“孤”了。
“皇叔,普通百姓平时吃什么?”
“他们过节吃的腊肉和宫里一样吗?”
“一年要花多少银子?”
“皇叔去过永康城以外的地方吗?”
他渐渐就答不上来了。他怎么知道其他人吃什么、一年花多少钱?他又没有家人。
但在她面前,他永远好面子。为了避免丢人,他也开始更加关注民间事务,不惜向老师请教,还向太后身边的人请教。他知道那些人常常出宫。
常常是他自己头一天也才了解过的事,第二天就装成很懂的样子,去跟阿沐讲。
这样自然有弊端,比如太后的人会告诉阿沐,他也正在悄悄学习。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但那时候他竟然没想到。
理所当然,阿沐很快就知道了他这“临时抱佛脚”的行为,还嘻嘻笑着挤兑他,挤兑了好久。
搞得姜月章大为恼火。
少年人面子薄,他心中憋了一口气,自此学习更加用心,绝不肯让她再看轻自己。很快,教他的老师就回禀太后,说再也教不了他什么了。
但这些意气之争都只存在于他自己的心里。
事实上,阿沐从来不曾在意这些。她是明珠宫唯一的继承人,注定是未来的皇帝,她何须与别人竞争什么?
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忘记了曾嘲笑他的事。她正沉迷于历史,还暂时性地有了好为人师的毛病,成天拉着他,要给他当小老师。
在御花园里,他们坐在灌木旁边的草坪上。阿沐扭来扭去想躺下,但被那边的姑姑一瞪,她就乖乖挺直脊背。
他悄悄说:“你可以靠我身上。”
她立即照做,还甜甜地夸他:“皇叔真好。”
他禁不住笑:这小傀儡,越来越会说话。要是做成傀儡,可就不会说话了……不过,还是傀儡好,不会褪色也不会改变。
经历了一个寒冬,春日的阳光让人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不觉懒散起来。他一边晒太阳,一边给身边的小傀儡当靠枕,也一边想着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盘算。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像一株带毒的植物,即便摊平了晒在阳光下,也只能晒出更多的毒液来。
而阿沐丝毫不知情,还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这株毒物身上,跟他叽叽喳喳不停。
“……皇叔,你知道两百年前的‘奉山之乱’吗?那一次外贼一直打进了永康城,大燕险些灭国。要不是三年后武帝平叛、恢复衣冠,今天我们都不知道在哪里……”
姜月章心想,他其实知道那段历史。他已经粗略学了一遍国史,像奉山之乱这种大事,他记得清清楚楚。
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坐着,静静地听她讲。春阳和微风或许也有灵力,它们令日子变得漫长,也令和她相处的时刻变长;他仿佛能听见时间流逝的滴答声。这样无波无澜,没有黑暗、没有争夺也没有血腥的时光,他本该觉得无聊,实际却恰恰相反。
总归他现在也没有下手的时机,他模模糊糊地想,那不如等阿沐再长大一些、再长大一些,那时动手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