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吉头一次进牢房,差点没吐出来,里面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到处是酸臭味儿。油灯模糊,牢房的栅栏里伸出一双双黝黑看不清本色的手,嘴里发出痛苦的哀戚声,“冤枉!我是冤枉的。”
大吉头皮发麻,不敢再看,紧紧跟着狱卒到了周兴旺那间牢房。
狱卒没打开牢房的门,冲两人不耐烦吆喝,“有话快点说,一刻钟就得出来。”
大吉忙应了声是。
他扭头看去,就见牢房里爬过来一个头发乱糟糟,身穿囚衣的犯人,他差点没认出来眼前这是那个脾气暴躁的周叔。
陈艳娘隔着栅栏将带来的馒头递过去,周兴旺饿得不成,抓过馒头就往嘴里塞,那狼吞虎咽的架势好似他十几天没吃饭似的。
他想再伸手拿第二个,他身后那些犯人将他团团围住。
陈艳娘急得直跺脚,“不许抢。”
那些囚犯就像没听到似的,没一会儿周兴旺怀里的馒头就被这些人抢光了。
陈艳娘要找狱卒主持公道,大吉忙道,“他们不管这些的,您有话快点说吧。时间紧迫。”
陈艳娘也不敢耽搁,冲周兴旺道,“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回来,金生还等着你回来呢。”
周兴旺吃馒头的动作顿了下,冲她点了下头。
陈艳娘看着他狼狈成这样,又开始抹眼泪,“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等你出来的。”
不远处传来敲击牢门的声响,狱卒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时间到!快点出来!”
大吉扶着陈艳娘道,“婶子,咱们走吧。”
陈艳娘依依不舍跟着大吉出了牢房。
陈艳娘如游魂一般回了村里,村口有不少大娘大婶在纳凉,看到她回来,忙围住打探情况,“周家的,兴旺咋样了?”
陈艳娘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神色木讷摇了下头。
有人冲陈艳娘道,“刚刚有衙役到村里来问情况了,问了好几户人家。”
陈艳娘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点变化,一把握住那人的手,“他们咋说的?”
那人被她抓得生疼,却顾不上疼,冲她道,“不知道啊。很快就走了。”
陈艳娘一把推开那人,忙不迭往家跑。
其他人看她这样,忍不住心生同情,“哎,真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周兴旺再不正干,也是个顶门立户的男人。他要是出了事,她一个女人家可怎么活呦。”
……
凉风一点一点席卷落叶,眨眼一个半月过去。
林满堂在屋里读书,女儿坐在他对面。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
林满堂耳朵动了动想出去看看情况,林晓抬头瞅了他一眼,冷血又无情,“有什么好看的。专业念书!”
林满堂心痒难耐,面对女儿这张不为所动的脸,也只能认命地拿起书。
他刚读了半页,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尖叫,林满堂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没走,就见女儿瞪着自己,他尴尬地动了动嘴,只得重新坐回去。
这刚坐下没多久,李秀琴从外面冲进来,“周兴旺回来了。”
林晓一呆,“案子审完了?”
她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影从她身旁跑过。
林满堂边跑边走,“我去看看热闹,一会儿就回来。”
李秀琴抽了抽嘴角,“哎,靠他考科举,我看咱们没戏了。”
真的,就冲这定力,他能考上,那才有鬼了。
林晓也是头疼,真的,她爹这性子真得不适合读书,他闲不住,那屁股底下就像长了针似的,坐下来没一会儿就做小动作。真是头疼。
不过人都走了,说这些也没用了,林晓也跟着她娘一块出去,“为啥回来了?”
“案子已经审完了。”
“那咋判的?”
“谁知道呢。”
林晓和李秀琴出来时,就看见村口围满了人,周兴旺被村民们团团围住,大伙也没嫌弃他身上脏,一个个都围着他问案子咋样了?
刘翠花刚刚已经听大吉说了,“张夏确实是冤枉的。他没跟刘小杏一块走,那个黑店店家找到了,可以给他作证。”
“县令判周兴旺赔张夏一大笔损失费,他们家的五亩地要保不住了。我看他们家拿什么过活。当初可着劲儿地上门要,现在人家是冤枉的,吃进嘴里的可不就得全吐出来。要不然人家能饶了他?”
当初张夏的几亩良田都被张家庄族长赔给了周兴旺,再加上这些年又赔了那么多粮食,价值远不止五亩地。
但是周兴旺只剩下这五亩地,再多,他也拿不出来。就只能这么着了。
“那刘小杏哪去了?”林晓觉得这事还没完,张夏是冤枉的,那刘小杏呢?
刘翠花刚要回答,就见河渠那边涌过来不少人,每人手里都拿着棍子。
村长见此,纷纷示意其他人回家拿工具。
林满堂也急急忙忙回了家,李秀琴拉着女儿往家跑,不让男人出去,“这是干架呢,要是伤着可怎么好。咱们不去。”
林满堂也觉得打架斗殴不好,便真没去,一家三口趴在门缝看热闹。
刘家村这次带这么多人找上门来是找个说法。
因为周兴旺跟县令承认,他赌输了钱,把刘小杏卖给行脚商了。
这就欺负人了,你把人给卖了,本来做得就够缺德的,你还冤枉她偷人,还上岳父家讨要赔偿。你还要不要脸?
于是刘福林带着三个儿子。三个儿媳以及大孙媳妇闹上门来。
这次他们还使出大杀器,刘福林的大孙媳妇怀孕了,她挺着个四个月的肚子站在中间,指着小庄村村民们大骂,“我们刘家已经被你们欺负死了。我反正活着也没意思了,有种你们就上来打吧。照着我的肚子打。不把我打死,你们就是孬种。来啊?打啊?不敢了,是吗?我就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怂货,要是把我打死,你们通通吃牢饭。”
她是真心不想活了。这日子真的太难过了。
他们家孙子辈一共生了七个男孩,她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听大夫诊断,又是个男娃。
这么多孩子,家里只有几亩薄田,还每年都要给周兴旺一千斤粮食,她活不下去了,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小庄村村民们不敢跟孕妇动手,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刘福林的三个儿子将周兴旺抓过去暴打。
“你不是个东西!你说,你把我妹妹卖哪去了?”
此话一出,小庄村的村民们都不可置信看着周兴旺。
啥玩意儿?刘小杏被周兴旺卖了?那他干啥说刘小杏跟张货郎私奔了?还上张家讹钱?
这他娘是人干的事吗?
村民们恨不得亲自上前打死周兴旺。
当初刘小杏跟张货郎私奔时,村长带着村民们闹上门,大伙也都去的。他们也做了帮凶。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明明他把人卖了,却让他们当帮手。
周兴旺就像块抹布似的,被他们扔到地上,一下接一下往他身上招呼,他不停求饶,“我也不知道,那个商贩是打南边来的,我也只见过几面。”
陈艳娘跪下给他们磕头,“求求你们别打了,再打他就要没命了。”
三人不为所动,现在知道后悔了,知道求他们了,早干嘛去了。
刘福林的婆娘薅陈艳娘的头发,“你现在知道给我们磕头了。当初让我们家赔粮食,你不是挺会说的吗?”
“你和周兴旺都不是好东西,太欺负人了!”
刘福林的婆娘带着两个儿媳上前薅陈艳娘的头发。
场面闹得一发不可收拾,陈艳娘和周兴旺被刘福林一家打得满地找牙。
就在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时,周木生从外面挤进来,进来就给刘福林跪下,“外公外婆,你们别打了,再打我爹就要被你们打死了。”
刘福林恨得牙痒痒,“他把你娘卖了,你还替他说好话?”
“儿不嫌母丑,他毕竟是我父亲。”周木生满脸是泪,“你们要是把他打死,自己也要坐牢,为了你们自己,也收收手吧。”
刘福林看着周兴旺那病恹恹的样儿,担心真闹出人命,就让三个儿子住了手。
看着外孙,刘福林到底不忍心,冲周兴旺道,“这么好的儿子,你就使劲磋磨。你害了我女儿,我不能让你再害了我外孙,你们现在就给我分家。”
周兴旺在牢里被狱卒折磨,本来身体就虚弱,刚刚又被暴打一顿,现在只想把人打发走。
他想都不想就答应分家。
其实说是分家也没啥可分的。五亩地已经赔了张家,周兴旺好赌,家里向来没有多少存钱。
但分家对周木生却是十分有利的,分了家,他只需自己养自己,他为人勤快,可以编箩筐赚钱,可以给人打短工,不用再养活一大家子。
众多村民们当见证人,周木生现在住的房子归他,粮食也分了三分之一给他。家里的农具也都分了一半给他。
想起下落不明的女儿,再想到饱受苛待的外孙,给周兴旺当年做马这么些年,分了家却只得这么点东西,刘福林就万分痛心,就这么走不甘心,就勒令他们,“一个月内,你们必须给我外孙说门亲事,要不然我天天带儿子上门闹。”
陈艳娘和周兴旺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不停点头,“一定,我们一定给他娶个媳妇。”
刘福林将分家文书交给周木生,拍拍他肩膀,“你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外祖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周木生跪下给刘福林磕头,“外祖,都是我不好。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攒钱,将我娘找回来。”
刘福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带着家人走了。
小庄村村民们见他们过来大闹一场,却什么也没拿走,只是出了口气,都很佩服刘氏的硬气。
“人家这才是有人情味儿呢。为了自己的外孙,什么都没要。连赔偿都没提,只想让外孙好好过日子。”
“是啊,这事要搁我身上,我肯定要把周兴旺一家全卖了,赔偿我这么多年的损失。”
“谁说不是呢。”
林晓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爹,娘,他们为啥不要损失啊?”
李秀琴抬了抬下巴,“你只看到他们没要钱,却没看到这些隐形好处。以后再提刘氏,谁不都说他们好啊。”
林满堂点头附和,“再说周兴旺家最值钱的五亩地都赔给张夏了,他们家哪还有钱啊。与其拿那三瓜两枣,还不如博个大方的名声呢。”他看了眼瘦了一圈的周木生,“这刘家也确实疼外孙。不忍周木生夹在中间为难呢。”
这古代的法律就是这么不公。
妻子状告丈夫就是不睦之罪,丈夫卖妻子却连牢都不用坐,只接受良心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