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他走到茶盏前,一只纤细素手便倒满三杯水,端着茶托往床边走来。
记忆中那个总爱在柴房待着,脸上时常沾满烟灰的小姑娘此刻站在他们面前,依旧同昔时相差无几的简单扮相,只是眉目清泠如秋水,气质出尘无双,便是见惯了美人儿的二师兄也看愣了眼,呼吸都滞缓几许。
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茶水都入了腹,许挽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眼底是掩不住的欣喜意外:“温师妹!先前三师弟说是我看岔了眼,说你根本不会御剑上天,为兄果然没看错,真是你!”
白御山在边上毫不留情戳破:“二师兄,你方才刚醒的时候还说咱们是被魔修抓来了。”
许挽风脸皮厚,勉强支起身,假装听不见师弟的话,继续同温云叙旧:“我们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极为担心你,本想直接到魔界去寻你回来,却没想到在半途碰上,万幸万幸!”
当初在第十峰上本就是许挽风同温云最熟稔,毕竟他最爱照顾貌美的师妹,所以此时念念叨叨地说了一堆温柔关切的话。
白御山在边上闷声盯着温云看,待许挽风第三次夸温云变漂亮后,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对着温云递出一个芥子囊。
“离峰前全带走了。”他那张小麦色的脸依旧冷然,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又补上一句:“都是你喜欢的木头,大师兄跟我全砍了,一根没留。”
当时他们从温云信中得知事态紧急后便立马收拾细软打包,但是第十峰上的树木皆非凡品,到了外面恐怕就找不到这么好的柴禾了,白御山又想起温云每次烧火时那副心痛欲绝的样子,索性将所有的树都伐尽带走。
温云一怔,这芥子囊是个没加烙印的无主之物,她简单地探出神念一扫,便发现里面整整齐齐摆满了火杉木。
原来三师兄还记得她在峰上时最宝贝这木头。
许挽风不满自己关爱师妹时被打断,又赶紧接问一句:“我听人说你的金丹挖回来了,怎么样,还能用吗?”
此话一出,三人都关切地望过来。
温云寻回金丹的事在四洲早就传得轰轰烈烈,凡是去过论剑会的人都亲眼目睹了那堪称震撼的一幕,当初谢觅安的天才名头有多响,论剑台上夺回金丹的事迹传得就有多广。
原来真正的天才是清流剑宗的温云,十五岁结金丹!
原来名扬天下的谢觅安不过是个小偷,手段形同魔修!
论剑台上那少女的英姿风采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她是千年一遇的天才,有人说她现在不露面是拿回金丹后闭关了,对她的事津津乐道。
在姜家的姜肆亲口说:“我不如温云”后,她的声望开始无限攀升。
只不过旁人只将温云的事迹当个传奇故事听,而同温云亲近的人听到这件事后,第一反应却是心疼她的遭遇。
越行舟温声道:“你曾被窃丹,想来身上有暗伤,我这儿还留了些昔年师父赠予的灵泉水,等会儿你记得饮服,对你的伤势有极大好处。”
说着,他小心地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递给温云。
温云喉咙有些紧,被他们弄得眼眶发热,想起自己刚入峰时还防着他们,她惭愧认错:“师兄,先前我说自己金丹被魔修挖了,是怕你们细查露馅胡诌的,对不起。”
许挽风无所谓地摆摆手:“这有什么,那会儿初相识,换我也不敢将这么大的事儿说出来。”
大师兄越行舟见状,反倒是对着温云拱手微躬,满脸歉色道:“先前不知温师妹身上竟背负如此血海深仇,作为师兄没能替师妹出头,是我们三个的不是。”
温云连忙将他扶起,然而越行舟的手碰上温云的手后,面上却忽然变得惊疑不定,见鬼似的盯着她。
“温师妹,你结成元婴了?”
“噗……咳咳咳。”许挽风被茶呛了一下,飞快地探出手按在温云的腕上,果然察觉到一股远胜往昔的强大修为。
三人懵懵然地看着温云,半晌都没能开口。
他们也算是年少天才了,不然也没资格成叶疏白的弟子,昔年叶疏白没出事时,他们在清流剑宗也是最顶尖的天骄人物,那些师弟师妹无一不对他们充满敬仰。
但是跟温云一比,一股卑微之情油然升起,压得三人抬不起头来。
“十五结成元婴,这是人吗?”许挽风看着温云,发出了一记灵魂拷问。
温云连忙纠正:“我下月就十六了。”
“……”
在普遍以百年为年龄计算单位的修真界,这一岁的差距请你不要提起行么?
白御山憋了半天,声音中透出无穷的羡慕:“不愧是师父他老人家托梦选的徒弟,果然比我们强。”
许挽风亦是叹气:“难怪师尊他老人家要亲自护着你,都不管我们仨了,先前我还以为他是看你年幼所以照看着呢。”
说到这里,三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某件极重要的事。
“温师妹,你不是说师尊他老人家跟你在一起吗?他人呢?”
温云眼尖地瞥到那个刚走过来的身影,悄悄地指了指:“那儿呀。”
身着素白衣衫的清雅男子不知何时已踏进屋内,眉目间一如既往的疏冷淡漠,仅站在那儿,便让人恍若面上一柄锐利冰冷的剑,心生出无边的畏惧感。
他静静地看着三人,没开口说话。
分明已过数百年时光,但却倏忽将人引回三人年幼时的情景。
他们三人都是被叶疏白带回清流剑宗的孤儿,刚入山门时都是些孩童,对态度冷淡又严苛的叶疏白颇为畏惧,每逢练剑时,他只要这样静静地站在边上,三人就半点都不敢偷懒,生怕像其他弟子那样被师父打得下不了地。
但是他们的师父其实从来都没打过他们。
他们记不住剑招连连出错时,师父也只是冷冰冰地指出错处,再为他们演示一遍又一遍,如今细想,原来看似最严苛的师父其实连句责骂都没有过。
此刻他站在那儿,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师父真的出关了,他果然没有身陨!
越行舟呆呆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面上的笑容逐渐收敛,最后郑重万分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
“不肖弟子越行舟,拜见师父!”
他身后的许挽风与白御山亦是砰地跪倒,伏在地上肩膀颤抖。
“师父!”
三人眼中已有隐约泪光,仰头看着叶疏白,几乎不能自已。
就在这时,许挽风发现身边的温云还站着,心中一急,连忙拉扯她的裙摆,促声道:“温师妹,你怎可不跪师尊!”
他们的师尊那是修真界第一人,顶天立地的存在,便是那些高门大派的掌门也该叩首,更何况他们这些当弟子的呢?
虽然师妹天赋出众深得师尊宠爱,但若是惹了师尊不快,被逐出师门,那就不妙了!
温云默然,幽幽地往叶疏白那边送去复杂的眼神。
虽然她也挺想给他一些面子的,但是要主人向剑灵跪下,指不定他身上的主仆灵魂烙印就要判定他叛主,当场给他好看了。
“说来话长,其实我跟他的关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我是你们师父的主人,按辈分算来,你们也得叫我主人。
温云还没来得及解释,叶疏白将目光落到地上那三个男徒弟身上,不急不缓道:“起来吧,剑修膝下有灵玉,莫再轻易下跪了。”
师尊一如既往地高冷,这熟悉的感觉这让人心神荡漾!
他视线自虚弱不堪的三人身上扫过,发现这只是灵力耗尽的后遗症后便不再多言,只淡声问:“你们怎敢渡外海?”
听到这里,大徒弟越行舟恭敬上前,颤声道:“听闻师父您老人家与师妹被困魔界,弟子怎敢安坐!”
于是温云便听到了一个极具剑修气质的冒险故事。
叶疏白的这三个徒弟真不怕死,也从没视过飞过外海,自信过头,竟想着轮流御剑节约灵力强渡外海的法子。
计划其实是可行的,毕竟三人是化神期了,按说这样勉强能操作。
但是同是渡外海,他们的运气远比不上沈星海,别人金丹期也能独自漂上岸,他们三个化神期强者竟然在外海上迷失了方向,平白浪费了诸多灵力,若不是温云跟叶疏白赶到,恐怕这番千里救师记就要中途夭折了。
或者说,其实他们三人这才是正常人渡外海的结局,沈星海那才是意外。
三人言语间已快落泪,越行舟激动道:“定是师父您老人家寻到了我们三人,特意来将我们救下,竟劳您操心,弟子惭愧!”
温云眼神微妙地看向叶疏白,如果她没记错,他那会儿好像都没认出他们三个的声音?
叶疏白只当没看见温云的眼神,淡淡地让三人好生休息后,对她招了招手:“温云,过来。”
听叶疏白开口唤温云,越行舟只当他是因温云态度不恭敬恼了,连忙出声替她求情:“师父!温师妹不过十多岁,尚且年幼无知,您老人家勿要责怪她!”
许挽风亦是匆匆开口:“师父,您老人家一向宽和,且饶温师妹一次吧!”
在白御山的下一个“您老人家”开口之前,温云已经走到了叶疏白的身边,坦然地与他并肩而立。
叶疏白低头注视着她,温声道:“沈星海在海上捞到了几条鱼,你想吃吗?”
听到这消息,温云顿时将方才那丝尴尬抛之脑后,惊喜道:“外海居然还有鱼?那我想吃烤的,微辣。”
他颔首,一边带着她往外走,一边自然而然地回答:“好,那我等会儿就去给你烤。”
屋内的三人面面相觑。
踏出房门后,叶疏白仍能隐约听见里面的声音:“师父他老人家真是慈祥和蔼,对温师妹很是宽和宠溺。”
“是啊,师父他老人家……”
……
他脚步一顿。
温云当然也听到了里面的声音,强忍住笑意,偏过头看着叶疏白,用打趣的口吻悠悠学着开口:“师父您老人家——”
“温云。”叶疏白声音不轻不重地打断了她的话,垂首认真地看着她:“不必唤我做师父,你我同平日那般就好。”
虽然偶尔也会自称为师玩笑,但是他不需要温云在别人面前装什么徒弟身份,她本该就是肆意灿烂的模样。
又沉默片刻后,他语气极郑重道:“我十五结金丹,三十修成元婴,百岁化神,两百岁又至渡劫境,而后闭死关沉睡五百年,照这样算,我不过两百岁。”
修士都只看境界,谁管你到底多少岁,而且叶疏白素来也不是介意这些事的性格啊?今日怎么这么怪。
明明是件毫不起眼的小事,但是叶疏白语气却严肃又认真,让温云也忍不住收起了笑意,略紧张地看着他。
他低头看着她,漆黑如墨的眸子透澈得像一汪深潭,宁静又漂亮,里面满满映着她的脸。
“再细算的话,我二十年前方由凤凰木重塑身躯,所以年龄同你相差不远,并不算太老。”
温云呼吸微微一滞,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说。
然而叶疏白却已经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他声音淡定如常:“走吧,去给你烤鱼。”
第59章 这儿是第十峰
沈星海日日去冲浪, 终于不负众望,从外海中捞起半筐鱼。
这番成果让沈星海很是激动,当即提了灯笼冲进迷雾, 兴致勃勃地又下海去了,离去前还吟了首气势磅礴的诗,硬把捕鱼弄出了屠龙的架势。
而魔舟上, 温云已经熟练地将鱼剖腹洗净,她忍不住问叶疏白:“这鱼怎么长得如此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