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询没猜透赵承钧的用意,但他后背却本能生出一股寒意。
赵子询和赵承钧相处了十一年,对赵承钧的狠心和绝情体验甚深。赵承钧这样说,是不是代表对他生出了猜忌?
为什么呢?难道就因为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当年貂蝉及凭一己之力就能分化董卓吕布整个利益集团,如今换成了唐师师,赵承钧也一样无法免俗?
赵子询心里说不出害怕还是失望,他垂下眼眸,恭声说:“王妃是父亲的正妻,自然也是我的母亲。若是父亲喜欢,儿臣改口就是。”
唐师师明显露出不情愿之色,赵承钧瞧见,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唐师师闷闷地说,“我喜欢听别人叫我王妃。”
女人都爱年轻,谁愿意听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子一口一个母亲?听起来就像一个老妈妈一样。
赵承钧叹气,他并不是―定要在称呼上做文章,他只是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在意起这些细节。赵承钧松了口风,说:“罢了,我只是想到了,随便提一句,并没有其他用意。一切照旧即可。”
赵子询应是,但心里完全不信。赵承钧说他没有其他用意,只是随口一提,但是谁信呢?
他果然在敲打自己。那些人说的没错,无论赵承钧嘴上说的多么好听,一旦有了自己的儿子,他还是会偏向亲生子嗣。
赵承钧前面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想稳着赵子询,继续利用他罢了。赵子询心中嗤笑,表面上恭恭敬敬的,对着赵承钧、唐师师行礼问安,慢慢告退。
丫鬟送赵子询出门。赵子询走出主院后,鬼使神差问了一句:“王妃一直用什么香料?”
“什么?”丫鬟愣了一下,没跟上节奏,“王妃不用香料呀。小郡王现在到处爬,见什么都要尝一尝,王妃怕香炉烫着小郡王,早就让我们把熏香撤走了。”
“原来如此。”赵子询对丫鬟笑了笑,温文尔雅道,“多谢。”
赵子询风度翩翩,丫鬟看到世子对自己温柔一笑,走路都晕了。赵子询见惯了女人这种目光,他表面上君子谦谦,心中却毫无波动,冷漠地转身离开。
走出一段路后,赵子询低声喃喃︰“不用香吗?”
那他今日闻到的味道,是哪里来的?这时候赵子询突然想起,一年前在南山山庄时,赵子询去找周舜华,推门时无意撞见唐师师浴后梳妆。那时,屋里就漂浮着这种清幽的香气。
原来,竟然是她的体香。
主院里,唐师师遣散丫鬟,一边陪赵子诰玩,一边和赵承钧说话:“明日我进宫见太后,赵子诰就不带了。宫里人若是问起来,就说他水土不服,身体不适,不能进宫。”
赵承钧也是这样想的,小孩子脆弱,进宫充满了不确定性。赵承钧已经离京十二年,宫中许多人脉都疏远了,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他未必能照应到。
赵承钧说︰“好,明日让刘吉在王府看着他,我陪你进宫。”
“不用。”唐师师将爬到床榻边缘的赵子诰抱到里面,说,“今天太后只说了让我一个人进宫,王爷若是同去,恐怕太后会不高兴。我毕竟在储秀宫住了三年,又不是不认识宫里的路,我一个人没关系的。”
赵承钧还是不放心,但是有些话点到为之。他和唐师师都心知肚明,姚太后宣唐师师进宫,真正的目的是敲打唐师师,以及套话。要是赵承钧跟去,这些话就没办法说了。
这样一来,反而惹姚太后起疑,不如大大方方去,既安了姚太后的心,也能给自己赢得缓冲的时间。
这些事赵承钧和唐师师谁都没有挑明,赵承钧内心明若雪洞,即便他千般不放心,此刻也只能无奈同意:“好。你自己千万小心,如果有危险,不必顾忌颜面,赶紧出宫。”
“我知道。”唐师师笑道,“我们进京并不是秘密,太后娘娘亲自宣我进宫,我能出什么意外?太后一定会全须全尾地送我出宫的,王爷尽可放心。”
赵承钧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明白归明白,等轮到自己心尖尖上的人,他就是放心不下。赵承钧说:“明日我要去吏部和宗人府,宗人府离宫城不远,中午我去宫门口接你。”
“不用。”唐师师说,“你明天有许多事情要做,没必要为我白跑一趟。宫门到王府的路没多远,我自己回来就够了。”
赵承钧摇头,虽然没说什么,但态度十分坚决。唐师师见劝不动也不再劝,她忽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着问赵承钧:“王爷,你猜我今日遇到了谁?”
赵承钧怔了一下,想到她下午曾出府一趟,去成衣店买衣服。成衣店再结合唐师师的语气,赵承钧已经猜到是谁了,他却装不知道,配合地问:“是谁?”
“唐燕燕。”唐师师扬起下巴,似笑非笑道,“一进金陵就遇到了故人,真是令人开心呢。今日这些衣服,就全是我的好妹妹付的账。”
赵承钧眸光微敛,他扫过从橱柜堆到地上的盒子,慢慢挑眉:“是别人出的钱?”
“对啊。”唐师师非常开心,高高兴兴地和赵承钧分享坑人的快乐,“有便宜不占是王八,我随便说了些话,她就上赶着做冤大头。呵,活该。”
赵承钧并不能理解唐师师的快乐,他看着地上那些衣服,内心幽幽叹气。他还以为这些是唐师师买的,结果竟然是别人付账。赵
承钧一出生就是皇子,十岁起成了亲王,有他在的地方,从未让别人出过钱。
更别说,唐师师还是他的妻子。赵承钧问:“你二妹住在哪里?”
“齐家呀。”唐师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承钧一噎,顿时将剩下的话咽回去了。他本来想带着唐师师拜访唐燕燕,随便将买衣服的钱加倍还给唐燕燕。他只顾着想回礼的事,竟然忘了,唐燕燕顶替了唐师师的婚事,嫁给了齐景胜。
那还是算了,赵承钧默默放弃这个计划。改日,他让刘吉上门还礼吧,钱可以还,人就不用去了。
赵承钧看着没心没肺、满床乱爬的赵子诰,心中悠悠叹气。他怎么忘了,不光姚家、郭家、内阁在金陵,齐景胜也在。
真是麻烦。
第107章 利诱
第二天,唐师师起了大早,换上金陵新时兴的白色织金长袄,下面穿着藕荷色马面裙,前往宫城给太后请安。
姚太后是当今皇帝的祖母,按礼该称太皇太后。可是姚太后赐死了皇帝的生母,不称太皇太后,依然以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垂帘听政。朝野上下,也俱以姚太后称之。
唐师师递了自己的身份名牌,很快就有人来接她。那个姑姑看起来二十上下,穿着绿色宫装,头发抿得很紧,对唐师师轻轻福身,
问:“敢问可是靖王妃?”
唐师师侧身避过姑姑行礼,点头道:“是妾身。”
“太后已经等待王妃多时了。”姑姑笑着让开一步,说道,“王妃请随奴婢来。”
唐师师跟着姑姑往慈宁宫走。唐师师对慈宁宫并不陌生,五年前她刚刚入宫时,和众多秀女一起住在储秀宫,每日练习琴棋书画,规矩礼仪。储秀宫美人如云,内斗严重,想要在众多秀女中过得好,成绩出挑反倒是其次,讨姚太后欢心,才是最重要的。
慈宁宫前的那条甬道,唐师师来来回回走了不知道多少遍,但是这次,唐师师却走了另一条路,从外廷进入慈宁宫。
慈宁宫中,姚太后正在逗雀儿,冯去娥站在帘子外禀报︰“娘娘,靖王妃来了。”
“呦,来了呀。”姚太后慢悠悠收回指甲,在宫女的服侍下洗了手,才不紧不慢道,“宣吧。”
唐师师停在慈宁宫殿前,宫人掀开厚厚的门帘,一股热浪席卷而出,和着里面的龙涎香,熏得人头晕脑胀。唐师师定了定神,迈步跨入门槛,她一直垂着眼睛,隐约瞅到雕花落地罩内有人影晃动,立刻敛衽行礼:“臣妾参见太后娘娘。”
殿内没人应声,唐师师不急,垂眸盯着地面上的砖缝,稳稳保持着万福的动作。过了一会,暖阁内传来一道斯文缓慢的女声:“靖王妃来了,你们怎么没人通报?快请靖王妃起来。”
“臣妾不敢。”唐师师依然垂着眼睛,说,“妾身仰慕太后已久,幸得太后提拔,今年得以重回金陵。妾身昨日抵京,今日便贸然求见,心中十分忐忑,请太后恕罪。”
“你又没错,有什么罪可恕?”姚太后慢悠悠道,“外面冷,进暖阁说话吧。”
唐师师暗暗松了口气,再次施礼道:“谢太后。”
唐师师走入落地罩,穿过雕花门后,里面的香味更馥郁,奴婢也明显多起来。宫女嚰娥们见了她,全都露出笑脸:“靖王妃。”
唐师师笑着回礼:“冯嫡娘,素兰姑姑。”
西窗的通炕前,一个穿着藏蓝色比甲、赭绿色长袄的中年女子倚在炕几前,正在剥栗子,脚踏下跪着好几个宫女,静悄悄给女子捶腿。唐师师马上认出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姚太后,她垂着头给姚太后请安:“妾身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姚太后长长的指甲撬开栗子壳,缓慢剥开一块皮,说道:“靖王妃是稀客,快坐吧。”
小宫女搬来绣墩,唐师师道谢后,轻轻坐在绣墩边缘,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空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妾身都离宫两年多了。这两年,娘娘一切可好?”
“哀家什么都好。”姚太后撂下一块栗子皮,笑道,“仔细说来唯有两样事放不下心,一样是皇上,另一样就是靖王。这两个人都是哀家的心头肉,可惜啊,一个个都子嗣不丰,这让哀家日后下了九泉,如何去见世宗陛下?”
姚太后这话没人敢应,唐师师笑着,说:“太后娘娘多虑了,您风华正茂,皇上也意气风发,您祖孙二人相守的时间还长着呢。何况皇上和皇后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等过了年,太后就能抱到重孙了。”
姚太后将栗子壳完完整整剥开,细细清理上面的碎屑,叹气道:“哀家倒是巴不得明年就能传来好消息,可惜啊,皇帝无心情爱,成天想着打打杀杀,真是愁煞哀家。”
唐师师顺着劝道:“英雄出少年,皇上宏图霸业,文成武德,实乃一代明君,娘娘有什么可愁的。”
姚太后被说的笑了,道:“文成武德,哀家也不奢望他立多大功业,只要让哀家少操些心,哀家就烧香念佛了。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能长大,像他靖王叔一样成家立业,功成名就。”
姚太后今天的话处处带刺儿,唐师师不敢硬接,笑着道:“太后这话太冤枉皇上了。皇上贵为一国之君,这天下之事无论大小琐碎,全都要皇上拿主意。而靖王只是藩王,只管听从皇上和太后的安排就是,哪能和皇上比?”
姚太后笑了,她将栗子仁放在玉碟上,道:“你倒是好口才,离宫这些年,一点都没有变过。这颗栗子赏给靖王妃吃吧。”
冯|簸诺了一声,弯腰捧着玉蝶,放在唐师师面前。唐师师站起身谢恩,用指甲拈着栗子仁,小块小块放进嘴里。
姚太后亲手剥的东西,总不至于有毒吧?但唐师师转念一想,便是有毒她也得吃,于是马上释然,放心地将栗子放入口中。姚太后见唐师师吃的没有一点犹豫,唇边微微含笑,问:“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人来了?”
姚太后不再说冠冕堂皇的套话,开始和她话家常了。这是好事,至少代表唐师师前几关过了。唐师师用手遮着嘴,将栗子完全咽下,端起茶润了润嗓子,说道:“妾身也想带赵子诰来沾沾娘娘的福气,但是这个孩子多病多灾,在路上一直哭,昨日更是哭了一宿。妾身怕他传了病气给太后娘娘,便让他在府里养着,等健壮些了再来拜见太后。”
姚太后毕竟是生育过的人,见状说道:“兴许是换了水土,不适应了。孩子小时候都是多病多灾的,稍有不如意就要生病,等他习惯了金陵的气候就好了。”
唐师师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道:“多谢太后。太后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希望他应了娘娘的话,早点好起来。”
姚太后又和唐师师说了些育儿的话题,你来我往,十分融洽。姚太后虽然以赵子诰的名义召赵承钧和唐师师回京,但实际上并不在意赵子诰的状况。又不是她的孙子,关姚太后什么事?
姚太后问唐师师:“这些年,你在靖王府过得怎么样?”
唐师师轻轻叹气,说:“托娘娘的福,妾身侥幸得宠。但是其他几位姐妹妾身没能保下来,愧对娘娘。”
“这有什么可惭愧的?”姚太后倚着炕几,不经意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们能不能得宠,三分靠自己,七分靠运道。她们不能得到宠幸,可见是命里无福,怨不得别人。”
唐师师应是,心里不免戚戚。她本来想打听被送回金陵的那几个美人怎么样了,可是现在听姚太后的话音,似乎不用打探了。十个正当韶华的少女,十条鲜活的人命,在姚太后嘴里,完全是命中注定。
她,周舜华,任钰君和纪心娴命足够好,所以活了下来。如果没活下来,那也是活该。
姚太后又问:“靖王对你怎么样?哀家记得,靖王还当皇子的时候,眼高于顶,十分挑剔,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哀家以前还和南阳感叹过,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入靖王的眼。”
姚太后口中的南阳是南阳大长公主,姚太后的女儿,也是当今皇后的生母。后来南阳公主嫁回了姚家,和姚太后完全是一条船上的人。
唐师师斟酌地说:“靖王看在孩子的份上,对妾身尚算和气。”
姚太后笑道:“你勿要谦虚,哀家听冯嫡嫡提起过,靖王对你十分宠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宠溺的很。可见靖王长大了,会疼人了,要是他还是少年时那副冷脾气,哀家恐怕得头疼。”
唐师师温顺说道:“太后谬赞,妾身愧不敢当。妾身出身卑微,能有今日全仰仗太后提携,如今可以成为靖王的正妻,妾身已经知足了,更多的不敢奢望。”
“怎么不敢奢望。”姚太后淡淡道,“你是他的正妻,理应享受靖王府的尊荣。我记得,你儿子最后定了诰字,是吧?”
唐师师心中―动,原来,这个字是姚太后挑的。唐师师越发警神,应道:“是。”
“那就对了。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世子之位理应由他来坐,一个来路不明的农妇之子,有什么资格拦在你儿子前面?”
唐师师心想姚太后和赵承钧不愧是同一批宫斗班出身,离间人心的手段一样的稳准狠毒,直击要害。姚太太想继续利用唐师师监视赵承钧,但是又怕唐师师倒戈,竟然想出用儿子吊着唐师师。为人母亲,自然希望孩子百般好,有谁能看着现成的爵位不动心呢?
而以唐师师的身份能力,又完全无法撼动赵子询的地位,所以唐师师只能依附姚太后。有赵子诰在,姚太后根本不愁唐师师不听话。
唐师师除了佩服,说不出其他话。唐师师适时地露出迟疑之色,说:“可是,世子毕竟跟着王爷长大,已当了十来年世子了,这些年从未有错……
“那有什么?”姚太后不屑一顾,嗤道,“说白了,不过一个养子罢了,不足一提。立谁为世子虽然看靖王的意思,但是,也要征求朝廷同意。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唐师师垂下眼睛,道:“妾身明白。但是妾身愚笨,不知道这些事如何办,妾身对太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请太后指教。”
姚太后满意地笑了,说:“不着急,有谁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慢慢学就是了。男人都靠不住,唯有儿子才是自己的,只有你的儿子成了靖王,你将来才能安享晚年,生荣死哀。到时候照拂唐家的生意,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吗?”
唐师师应是:“太后娘娘说的是,妾身受教。”
“你生来命里带福,注定要旺家旺兄旺父的。”姚太后话音一转,从威逼改为利诱,“唐家已经阖家搬来金陵了,你还没见过家里人吧,以后有时间,多回娘家看看。可惜去年会试齐景胜没有考中,不过他年纪还轻,再沉淀三年,参加下一次一定没问题。到时候唐家有你这个王妃,又有一个进士女婿,飞黄腾达,就在你们这一代。”
可真是美好的前景啊,然而唐师师内心毫无波动。唐家兴旺,关她什么事呢?莫非让唐师师好生奋斗,不断提携唐家,最后让苏氏的儿子继承—大笔家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