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先生体贴,道:“小郎君不如稍稍回避,坐一边吃茶饮酒都使得。”审问人犯之时血腥……哪怕不血腥也是凄惨莫名,贾先生深觉诗酒花茶方衬自家小郎君,牢里的那些刑讯手段,还是离楼淮祀远一些方好。
这是贾先生的好意,楼淮祀无意拒绝,再说,审问之事不雅,他也无意多看,只要始一、瘦道士、贾先生能把木葛嘴里的东西掏出来就行。
宋光与心腹在家里躲躲藏藏的,这两天事事顺心如意啊,梅家的那只母大虫杀来栖州城带走了梅萼清,云水县令时载也在来城的路上,他还与方都尉方固吃了顿饭,叫这个愣头青去问知州要军饷,桩桩件件都在掌心之中。
偏这个节骨眼上,楼淮祀居然跑去监狱审讯带来的人犯……宋光深怕节外生枝,心中又好奇,在院子里踩着地砖一趟又一趟来了回,实在撑不住,衣裳都不换一身就跑来衙中看个究意。
宋光来时事先打好腹稿,等见着小知州该如何说话,如何行事,结果,在监狱门口,差点摔一个跟头。只见监牢简陋门口,摆着一张竹凉榻,铺着象牙席,楼淮祀枣色薄纱衣,腰带半解,架着一条腿躺在榻上,身边围着几个高壮的打手,当中两个搬了张凳子,解衣挽袖在那掰手腕。
栖州的小知州,拍手直乐,“咚”得扔下一锭白白胖胖的银锭: “我买张千。”
几个壮汉跟着纷纷下注,手紧的扔几个铜板,手松的扔了半吊钱,还有大叹不宽裕的,问楼淮祀:“郎君,咱们几时再发一趟财。”
宋光看看心腹,心腹看看他,都疑自己是不是进了什么贼窝,定睛看看壁墙才定了心,不是贼窝匪寨,是府衙是府衙。
“哟,宋通判,来来,买个输赢。”楼淮祀看见宋光,挺高兴的,晃着腿招呼。
“不必不必。”宋光摆手,“小赌怡情事,只我在家中有祖训,赌不得。”
楼淮祀那双桃花眼横着秋水,淡扫他一眼,道:“宋兄不地道啊,你家远在千里外,还能管得到你头上?”
宋光正色道:“话非如此,君子应自省自律自思,不可阳奉阴违。”
楼淮祀满脸不信,只道:“做君子就是不好,条条框框的,唉,敬谢不敏。 ”
宋光笑呵呵:“不敢不敢。”他踮踮脚,往狱中探了一眼,楼淮祀堵在门口,不好拔脚往里走,试着问道:“知州今日来了狱中,可见家中安顿好了?那不如……”
“没有的事,早着呢。”楼淮祀示意他不要多言,“宋兄赁的好屋宅,门窗齐全,我这边破屋几间,你看:墙要刷,井要挖,砖要铺,窗要雕。宋兄不知,我家的仆妇连个落脚地都没有,都还睡着通铺呢,一屋小十人,这是睡觉还是陈尸啊?”
宋光哈哈大笑:“知州真会说笑。”话锋一转,又羡又妒又幸灾乐祸,“听闻知州将将买了半条街……”
“胡言乱语。”楼淮祀不满,“我要买的明明是一条街。不瞒通判,我这条街也开店铺,吃的穿着的玩的用的,应有尽有,长命锁与棺材漆哪样都不缺。宋兄记得赏光。”
宋光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毕想了想,自己对上楼淮祀好像说几句就要哈哈,说几句又要哈哈,不哈哈几声,不知如何接话:“知州,栖州的买卖不易做,赚得少,亏得多。”
楼淮祀道:“不问盈亏,我这店铺,主人家是我,客人家也是我。”
宋光牙根都快要倒,默念几声贪嗔痴,罪过罪过,再跟楼淮祀说下去,他怕自己心中恶意丛生,一棍敲死姓楼的小兔崽子,太招人恨了。他也不与楼淮祀绕圈圈,干脆直问:“知州百忙之中抽空来衙狱之中,不知是……”
话未尽,就听狱中一声凄厉的惨嚎,如鬼哭如鸮泣,又似九幽亡魂受不得十八地狱的酷刑从地底深处窜出的凄叫。
宋光与他心腹胳膊上的汗毛竖了又倒,倒了又竖,心口“呯呯”直跳,后脖颈一层的细毛汗。
“知……知……州……”宋光上下牙打着寒颤,说出的话都是支离破碎发着抖。
“宋兄别慌,不过寻常审问。”楼淮祀笑嘻嘻道。
“那人犯所犯何事?”宋光小心翼翼问道。
楼淮祀眉毛都没抬,答道:“罪犯十恶。”
“哦,罪大恶极罪大恶极。”宋光抹了一把后脖子的汗,这一抹,手上水溚溚的,惊魂稍定间,狱中又是一声扭曲的惨嚎声,宋光的小心肝都跟着抖了一抖,顿歇了去狱中查看究竟的心思。管他审的什么人犯,就算是冤狱也与他无尤,不该看的绝不多看。
楼淮祀笑颜如春花盛开,一派和煦问道:“宋兄此来可是有事找我?”
“哦哦,没有没有。”宋光忙否认,端着笑道,“不过看看知州有没有忙完手头的事,可有闲暇与下官等人吃个便饭,见个面……”
“宋兄多担待。”楼淮祀愁眉苦脸,“再多辛苦几日,等我手头事定再议正事,唉……忙啊。”也没心思,他娘子都被人拐走了,还理什么公务,他都恨不得将官印一撂,就此走人。
宋光有苦说不出,当官的脸皮都厚,厚成楼淮祀这样的也算少见,要命的是年岁尚轻,再多爬摸几年,得炼出多厚的脸皮来。
楼淮祀拉着宋光说一箩筐有的没的,宋光一边笑着附和一边还要听狱中惨叫,这使的什么刑法才会痛叫成这般?指枷、脊杖?好似都不像啊。
狱中惨叫停歇,宋光缓缓吐出一口气,天知他如坐针毡,几将拔腿遁逃。
贾先生半驼着背,与始一瘦道士一前一后慢悠悠地步出牢狱,活脱脱仨个鬼差,连皱巴脸上的笑都跟透着阴森,看得宋光腿肚子都酸软了。
贾先生拜见了宋光后,恭声回楼淮祀道:“知州,都招了。”
宋光看着此情此景,越发忌惮了。
楼淮祀则是心头一喜:哈,总算有件喜事,等我弄来这什么黑水,做成百上千只花灯浮在水上给娘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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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州码头一艘小船慢慢靠岸,云水县县令时载跳上踏板,理了理衣帽,带着一个差役在茶铺要了两碗茶两个饼,慢条斯理吃尽后,付了茶饭钱,略坐了坐,慢悠地往府衙走去,走到衙外短街,此处竟是热闹非凡,挖沟的抬泥的,刨木头修房的……
他大感惊奇,干脆立住脚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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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栖州城的街道大都差不离,脏、臭、破、旧, 主街的臭, 除却不能排水的臭水沟还有小商贩与店铺扔在道上的臭鱼臭虾与烂菜叶, 其余的街道臭是因着各户人家喜爱晒鱼鲞。
栖州多水泽,最不缺的就是鱼,屋前立一竹架, 檐下拉一根麻绳,鲜鱼去鳞剖肚, 抹上粗盐挂在绳上、晒在架子上, 正面晒一遍, 反过来再晒一遍。一年四季,鱼腥味缭绕不去。栖州的天又潮, 鱼鲞不易晒。晒得好, 鱼鲞咸香, 能藏经年;晒得不好,腐败生虫, 栖州人将虫揩死在鱼上,再抹一道盐继续晒,只那臭味跟鬼似得跟着脚后跟, 从街头走到街尾, 人也跟臭鱼鲞似得,恶臭扑鼻。
但,这条热火朝天翻修的街道却无鱼腥咸臭,真是又惊又喜。时载更惊讶的是:这条街怎有这么多的新住客, 家家户户都在修屋宅?在屋门前街道上干活的精壮面貌、精气神也不像栖州当地人,说的话好似有京中口音。
栖州游手好闲的闲流与乞索儿遍地,这些人如肉上之蛆,闻着味就趟到了这边,一个一个贼头贼脑、鬼鬼祟祟的,有想抢的,有想偷的,有想要钱的……估计是不堪其扰,街上竟还由几个一看就孔武有力的壮汉组成一队巡逻的,见乞儿就拦,见贼偷就赶,抓个正着就打。
时载看这些人行事,越看越是疑惑:这些人里一撮人行事有些匪气,另一撮人却似良民,且家家户户都好似相熟,几个妇人包了头发,当街垒了灶,架了锅,烧水蒸馒头,以供做活的众人充饥。
“敢问这位大哥,这条街可是官府修整?”时载在路边寻了一个似是把守的中年男子,故意不解问道。
中年男子打量了他一眼,不答反问:“郎君说得官话,家乡是禹京的?”
时载彬彬有礼,笑摇了摇头:“我不过说得官话,家却不是禹京的,我是桃溪人。”
中年男子笑起来:“原是桃溪水乡,都说那方水土养人,怪道郎君生得俊俏。”
时载留意他一只手有些无力下垂,随口道:“大哥竟也知得桃溪,我原道方寸之地不为外人所道。”
中年男子便道:“有幸去过一趟,秀丽闲逸好地方。郎君怎离了家乡在栖州?”
时载见他谨慎,一直不答反问,自己立身正也不怕他套话暗查,答道:“走南闯北图个蝇头小利,做些买卖求个安身立命。”
中年男子道:“郎君不像商贾倒似读书人呢。”
时载拱了拱手:“惭愧,也念过文章,只没考取功名,倒将家里读得精穷,不得已只好放下课本随族人做些买进卖出的活计。”
中年男子看他面目清俊,言谈诚恳,将疑心去了大半,赞同道:“各家各人都不易处啊。”
时载点头附和,道:“栖州这条街原来荒僻,倒不曾想有重修之日,料来将后比往常齐整。”看这些人做活真是大开大合,虽屋宅未曾推倒重翻,却把窗、门都给下了,加高加宽,好些正在修茸的旧店铺,换了可卸下门板。
中年男子笑起来,略有得意之色,道:“这一条街都是我们的,我们郎君好官,勉强也算官府所为。”
时载微一怔愕,心道:你们郎君可真有钱:“好官?栖州的官……”
中年男子环着胸:“别的官如何,我们初来乍到不知晓,我们小郎君定是个好官。”
初来?小郎君?你们郎君□□成便是新任的栖州小知州。时载笑道:“ 你们郎君竟买下一条街?”
中年男子一呶嘴:“街尾还有一小段不曾买下,这些刁的,见我们修路挖沟,坐地起价想多卖些银钱,真是该死。”
时载跟着摇头:“栖州之民……难免多有算计。 ”
中年男子嗤之以鼻,道:“天下人艰难苦辛的何其多,就栖州多苦?哪个没有委屈,不易处。”就如他俩小郎君,富贵公子哥,小小年纪远离家乡父母,来这偏远之地当官,一路上又是贼又是偷的,何其不幸。
时载叹口气:“如今上有明君,盛世太平,可这栖州却是百年如一日,人人苟活。”
中年男子又装着好奇问道:“郎君做得什么买卖?”
时载道:“药材。”
中年男子笑:“这倒是桩好买卖。”
时载也问:“敢问大哥这街收拾得妥当后,街上店铺是往外租赁还是自用?”
中年男子面上越发有得意之色,道:“自用,我们百行齐全,箍桶补碗裁衣裳做吃食的应有尽有,并不往处租用。”
时载笑起来:“栖州买卖不大时兴。”
中年男子道:“无妨,我们开店迎客为得是我们郎主,不算正经买卖。”
时载飞快地心里计算了一番一条街上所耗费的资费,其数为巨啊,不动声色问道:“再多扰大哥一句,我在乡间收药材时有村民问我买粮,只我家中不做粮油买卖,也不识得卖粮的,大哥这边既百行齐聚,可有粮米铺?”
中年男子道:“大许是有的,只我是个看家护院的粗人,不敢将话说死。”
时载观他神色量他言语,中年男子虽说得小心,但语调平缓,显是将此视为寻常事,当下心里有了底,道:“他日长街开业,我要还在栖州,定要过来领略街上风光。”
中年男子笑:“郎君定要过来光顾。”
时载别了中年男子带着差役慢慢腾腾沿街走了,那中年男子看了他半晌,挠挠头,拉过一个总角小儿,丢给他几个钱,道:“去跟你牛叔捎个话,就说有个个白面郎君打听我们街上的事。”
总角小儿好奇:“莫非是贼?”
中年男子道:“那哪里知晓,小心为妙。”
一旁街角搬了张桌子文士装扮的人招招手:“来来,将这张画影带上,说了这些话,我这张画影勾得细致。”
总角小儿蹦蹦跳跳地接过画影,去街尾寻找牛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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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载一路走一路看,从街头直走到街尾,这才拐去宋府寻找宋光。
宋光正瘫在院中吃酒呢,在狱中被楼淮祀一吓,害他做了两宿的恶梦,半夜爬起来拜了拜神佛,才勉强挨到天明。一听时载来访,搓搓手,大乐,真是祸来兮福所依,看这春阳暖暖慰人心矣!
时载往日求见宋光,宋光能寻出百千种的借口来,这回滴溜溜、笑呵呵,活似弥勒似得出来相见,竟让时载受宠若惊。
“时明府,风采尤胜往兮啊。”宋光拉着时载的手,亲热得有如生死之交。
时载坐下,无奈道:“通判,你我半月前方见过一面。”
“对啊,半月实乃久远,三日都要刮目相看,何况半月之久。”宋光叫上茶,拉拉杂杂问,“时明府忧心农事,可有多加餐饭啊?”
时载懒怠与他打官腔,道:“通判,下官这趟来,还是为着粮种之事……”
“别别别……可不敢说粮种的事。”宋光忙正襟危坐,道,“时明府,时弟,栖州这一亩三分地,宋某为通判,行的是辅佐之事,怎可越知州贸然行事?大不妥。我们食得皇粮,做官为民,要办实事,上上下下齐利断金,不好你左我右,起些纷争。”
时载不由问道:“知州既到任,怎未曾召见下官等人?”
宋光摁着肚子,掏心掏肺道:“知州行事怕是自有其意,我也不好妄加揣测啊。”换上一张笑脸,“不过,知州为人随和,待人体恤,忧心民事,一来就擒了贼人在狱中,定与时明府投缘。明府有事不如直去府衙求见?如何?”
时载道:“敢求通判同往。”
“不妥不妥。”宋光探身,低声道,“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岂夺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