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有些懵,耷拉着两道稀疏的眉毛想了许久,还是没明白。
裴元彻这会儿心情不错,大发慈悲的给他解了惑,“孤举荐文明晏外放至秦州当长史,父皇答应了,月底他便要离开长安。”
至于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的。
诸如文明晏是个不可多得的才俊,尤其于屯田及水利方面见解独到,留在翰林院当个伺候笔墨的学士,发挥不了他的才干,反倒耽误他的年华。不如外放到州郡锻炼几年,待干出一番政绩来,再调回中枢任职。
顺济帝是个心慈仁厚的皇帝,身形胖又贪欲,导致气虚体弱,精力不振,早几年他就于政务懈怠起来,很多事情都交给太子和几位皇子处理。
今日裴元彻特地跑到他跟前,将新晋榜眼大夸特夸了一番,搞得顺济帝都有些晕乎,不禁自我怀疑起来
他点榜眼的时候,也没觉得这榜眼有多么稀奇,怎么到了太子嘴里,夸得仿佛都能与管仲、伊尹相媲美了?难道自己真的老糊涂了?
不管怎样,一个五品秦州长史而已,算不得多大的官,太子都亲自举荐了,顺济帝便应了下来。
李贵这边反应过来,忙笑着吹捧了一堆,但他到底没忍住心头困惑,壮着胆子问,“殿下,既然您都求陛下将文榜眼外放秦州了,为何不顺便求陛下赐婚呢?”
裴元彻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
只是想到没有问过顾沅的意愿,就直接求了圣旨,好像比前世的做法好不了多少。
他瞥了李贵一眼,沉声道,“总得她心甘情愿的嫁给孤,孤才能去求圣旨。这般贸然去求赐婚,她怎会高兴?”
李贵不解,“您想娶她当太子妃,这可是她天大的福气,她怎会不高兴?这世间哪还有比您身份更加尊贵的夫婿!怕是赐婚圣旨一到,整个永平侯府都得敲锣打鼓的庆祝呢。”
裴元彻听到李贵的话,觉得有些耳熟。
仔细一想,这不就是他从前的想法么?
他将他对她的爱,当做是给她的一种恩赐,她应该感恩戴德、欢欣雀跃的接受才是,怎么还会抵触,反抗呢?
然而,事实证明,她会反抗。
甚至不惜,对他做出最决绝的反抗——饮下毒药,死在了他的怀中。
那一日,他抱着她,疯了一般的往太医院跑。她一路都在吐血,大红的血啊,染红了他的衣襟,她的脸苍白如雪。
再次回想到那惨痛的画面,一阵刺骨的痛意瞬间占据他的心口……
“殿下,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李贵看着裴元彻陡然苍白的脸色,立马慌了,上前搀扶着。
裴元彻摆了摆手,待心神稍定,大步上了轿辇,有几分疲惫的吩咐道,“走吧,回东宫。”
轿辇很快挪动。
裴元彻一只手搭着雕花扶手,另一只手从衣襟里摸出一方洁白绣兰花的帕子,轻轻握紧,心口那令人窒息的疼痛得到安抚般,渐渐平息。
他垂下眼,狭长的凤眸凝视着帕角的那朵兰花,眸光幽深。
他相信,这一回他能一点点打动她,让她心甘情愿的嫁给他。
这块手帕,就是个好的开始。
再过不久,文明晏调走了,他与顾沅之间更是没了阻碍。
前世文明晏是去儋州,需过海岸,才遇到水匪。这回他去的是西北秦州,官道笔直平坦,全程走陆路,总不会再遇到水匪!
算了算了,还是派一队侍卫暗中护送他一程,谁知道这短命鬼会不会又遇到山匪恶霸之流。
等裴元彻意识到他竟然为了情敌的安危思虑得这般周到,眉眼间浮起一阵燥郁,狠狠的磨了磨后槽牙
文明晏,你他娘的这一回最好平平安安到达秦州,若敢死在半路上,孤一定刨了你的坟!
☆、【10】
文明晏才在翰林院任职没两日,突然就要被调去秦州,整个人都有些迷茫。
他试图从翰林院使的口中探听到一些消息,院使却是意味深长的朝他笑,“这是圣上对文学士您的器重,文学士您可莫要辜负了圣恩。”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文明晏还想再问,院使抢他一步,掸了下拂尘,客气道,“时辰也不早了,咱家便先回去复命了。”
文明晏抿了抿唇,退到一侧拱手道,“院使慢走。”
待文明晏回到衙署内,屋内的同僚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他,有探究的,有奚落的,有嘲讽的,有好奇的。
陆小侯爷陆景思与文明晏关系不错,见他肃着一张脸,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慎禹兄,借一步说话。”
文明晏略一颔首,与陆景思走到廊下。
天色蔚蓝,春日阳光明净又和煦,有鸟雀在枝头欢啼。
陆景思挑眉,语调轻缓,态度却是极严肃的,“慎禹兄,不论陛下将你调去哪,那都是皇恩。你这般脸色,若是让有心人瞧见,告你一个不敬圣上、心怀怨怼之罪,那你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了。”
文明晏一愣,忙敛了神色,沉重道,“多谢敬之提醒,方才是我失态了。”
陆景思扶着他的手臂,略一沉思,沉声道,“不过你这任命的确来的有些蹊跷。但仔细一琢磨,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秦州是中州,长史也是正儿八经的正五品官,算起来,你还算往上升了两级。或许……真的是陛下欣赏你的才干?”
文明晏扯了扯嘴角,笑的有些勉强,“或许吧。”
陆景思宽慰了他一番,又说想办法帮他打听打听,看看这其中是否另有内情。
文明晏连声道谢。
从翰林院下值后,文明晏踏着橘红色的残阳余晖,怀着一肚子困惑与郁闷回到家中。
饭桌上,他将月底即将前往秦州赴任的事情说了。
文寺卿与文夫人一听,皆是大惊,手中筷子险些跌落在地。
文寺卿考虑的是,圣上为何突然做出这等安排?
而文夫人考虑的则是,儿子月底就要前往外地赴任,那他的婚事该怎么办?
他们前日刚去永平侯府提的亲啊,这……这该如何是好?!
翌日,永平侯府,溪兰院。
“沅沅,文哥哥要去秦州了,那你该怎么办啊!”
张韫素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来回走动。
顾沅坐在支摘窗旁,娇美的脸上虽有忧色,但神色还是很镇定的。她抬眸看向张韫素,无奈叹道,“素素,你先坐下吧,你晃得我眼都花了。”
“沅沅,你怎么还这么淡定?文哥哥要离开长安了啊!”
“我知道。但我不淡定能怎么办?像你一样团团转,还是去找文哥哥让他别走,亦或是去京兆尹敲登闻鼓,哭诉陛下铁石心肠,生生拆散我与文哥哥的姻缘?”
张韫素噎住。
卢娇月在一旁又想笑又不好笑出来,只能憋着,按着张韫素坐下,柔声道,“你这个急脾气真该改一改了。”
张韫素撇了撇唇,抬眸看向顾沅,“沅沅,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今日已经是十五了,也就是说还有半个月,文哥哥便要离京。这一去秦州,怕是两三年都不一定回来……”
顾沅垂下眼,纤浓的睫毛遮住她眸中的情绪,她的语气异常的冷静,“半个月,说长不长,但抓紧一些,还是能过文定的。”
张韫素与卢娇月愣住。
顾沅自顾自说着,“只要过了文定,换了庚帖,我与他的婚事也算定了下来。两家再约定一个婚期,他也可以安心去秦州赴任。至于两年还是三年,我可以等,反正我也不急着嫁……”
卢娇月瞠目道,“那,万一他两三年也不回来呢?”
顾沅像是早就料到这个问题一般,乌黑的眸子一片透彻,不疾不徐道,“两三年后,他应当已经在秦州安定下来了,文府可以先办婚礼将我迎进门,我再收拾行装去秦州与他团聚。”
一听这话,张韫素急切切道,“那你多委屈啊!而且秦州那种荒芜贫瘠之地,你去了岂不是要吃苦受罪?不行,你可不能这样干!”
顾沅拍了拍她的手背,清浅一笑,“是,大婚连个新郎都没有,这么听着是挺委屈的。但我细细想了,大婚固然重要,但说到底也只是个仪式,更重要的还是往后的日子。只要能与他安稳的过日子,受这一时的委屈算什么。”
张韫素,“……”
好像有点道理?
但是,就算有道理,张韫素也不想顾沅这般做,可她脑子一时卡壳,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卢娇月。
卢娇月的眉头早已皱了起来,她看向顾沅,疑惑的问,“沅沅,你就这般喜欢文哥哥么?”
顾沅羽睫微不可查的颤了一下。
张韫素闷闷道,“月娘,你这问的是傻话!她都愿意为文哥哥做到这份上,你说她喜不喜欢?”
卢娇月没理张韫素,只定定的盯着顾沅的眼睛,认真的,一字一顿问,“沅沅,你喜欢他么?”
“应当……是喜欢的。”
“我说的不是那种寻常的喜欢,而是男女之情的喜欢。沅沅,你到底把文哥哥当兄长、朋友,还是将他当做你的心上人?”
顾沅的眼眸微微睁大,眼底浮现一丝慌乱与迷茫,轻喃着,“心上人……”
见她这副反应,卢娇月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张韫素,“素素,我问你,你每次见到陆小侯爷,会有什么反应?你见不到陆小侯爷,又是什么心情?”
张韫素虽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但一提到陆小侯爷,她那张圆脸上就忍不住泛起荡漾的笑来,嗓音都变得软绵绵的,
“每次见到他,我的心都会跳得好快,浑身有股热气乱窜似的,又欢喜又忐忑。他要是看我一眼,我能高兴一宿;他要是能与我说一句话,我能乐个好几天!见不到他的时候,我就会经常想起他……看到好吃的,我会想让他一起尝尝;看到好玩的,也想让他玩;哦对,有一回我晚上梦到了他,他摇着扇子朝我笑……嘿嘿,愣是把我笑醒了!”
卢娇月转头看向顾沅,“沅沅,素素刚说的这些反应,你对文哥哥有过吗?”
顾沅心下一沉。
没有。
从没有过。
卢娇月从她的沉默中找到了答案,也没多说,只轻轻叹口气。
顾沅只觉得心口涌起一阵莫名失落的情绪。
又不是每个人都像张韫素那般幸运,都能遇到那个令人心动的郎君。
难道她努力做个好妻子不够吗?还必须得对文哥哥有那样的喜欢?
男女之间,到底是喜欢更重要,还是合适更重要呢?
她思绪纷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水有点凉了,舌根下泛着涩。
重新放下茶杯,她抬起眼道,“文哥哥会是个好夫婿,我也会是个好娘子,我与他会过得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