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们这般体贴, 顾沅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柔柔笑道,“你们也不用这般仔细我, 我也不是一点冻都扛不住的。好了,咱们进去吧。”
顾风在外守着马车,小冬和小春随着顾沅一道踏进庙里。
上香、拜佛。
摘下帷帽, 顾沅跪在浅黄色蒲团上,看着上首低眉垂目的菩萨,诚心三叩首后,双手合十,闭眼默念道,“请菩萨保佑我腹中孩子平安康健,保佑我能顺利生产……”
她本来还想请菩萨保佑她能在肃州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但考虑到愿望太多,万一菩萨觉得她贪心呢?
想了想,她还是没再多说,恭恭敬敬奉上三炷香,便站起身来。
一旁添香烛的小和尚问她,“女施主不求签么?”
顾沅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签筒,思忖片刻,又重新跪在蒲团上,求起签来。
一百零八根竹签在签筒里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啪嗒——”
一根竹签落了地。
小春眼尖,一眼看到上头的字,欢喜的叫道,“夫人,是上上签!”
顾沅捡起那根签,看到上头刻着的上上签时,脸庞也露出温和的笑意来。
须臾,小和尚引着她去解签处。
一百零三签,上上签,签文上书:历尽青山稳路来,此身方喜出尘埃,一声霹雳生头角,直上青云到瑶台。[1]
那解签的是个中年灰袍和尚,看过签文后,抬眼打量了顾沅两眼,问道,“不知女施主要问什么?”
顾沅有礼问道,“师父,我想问问我腹中胎儿出生后,能否无病无灾、顺遂平安过一生?”
灰袍和尚目露诧异,“问孩子?”
顾沅的身形本就娇小纤瘦,冬日穿得又厚实,将那微凸的肚子遮得半点看不出来。
“是,我已有五月身孕了。”顾沅颔首道。
见灰袍和尚的眼神有些复杂,她蹙起眉,疑惑道,“师父,可是有何不妥?”
灰袍和尚摇了摇头,又眯着眼瞧了那签文一遍,不住点头道,“好签,好签呐。女施主你腹中麟儿注定不凡,非富即贵,只要你悉心培养,日后定能出人头地,干出一番了不得的大事业,拜将封侯,直达天听,青史留名也未可知啊。”
闻言,顾沅胸腔里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
拜将封侯,直达天听。
换一个角度思考,难道她腹中的孩子,以后会回长安、进朝廷当官入仕?
若那时裴元彻还是皇帝,到时候父子相见,万一认出来了……
顿时,她的心情有些一言难尽。
将那张签文折好放入了荷包中,顾沅稍缓心神,询问着小和尚,“不知贵寺如何供奉长明灯?”
“夫人要供长明灯?”小和尚很是热情的引着路,“那您随小僧来,小僧带您去找掌事师兄。”
“有劳小师父了。”
顾沅主仆前脚刚离开解签处,后脚,一道婀娜的艳色身影便走了过来,坐在了顾沅刚才坐的位置上。
“师父,我要解签。”
纤纤玉指将一枚竹签放在了老旧的桌案上。
灰袍和尚淡淡扫了一眼,侧身撕下一张签文,递给对面珠光宝气的年轻妇人,“八十六签,中签。”
那年轻妇人接过签文扫了一眼,一脸失落般,叹口气,“唉,这签文看起来不太好啊……师父,刚才那位夫人抽得是什么签啊?我看她身旁丫鬟都一脸欢喜,想来是顶好的签文吧。”
灰袍和尚点头道,“是,那位夫人求了个极好的上上签。”
年轻妇人好奇追问,“那她问的什么,姻缘,家宅,还是家里人的前程?”
“那位夫人要做母亲了,是替她腹中胎儿求的签。”
“孩子?!”年轻妇人忽然惊叫一声。
这一声有些突兀,不仅是灰袍和尚,就连身旁其他香客都看了过来。
年轻妇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笑了笑,解释道,“那位夫人看起来很年轻,且她的身形,半点看不出是怀了身孕的,所以我才有些诧异。”
顿了顿,她又朝前俯身,追问,“那她孩子的签文是怎样的?”
灰袍和尚脸色稍沉,觉得这妇人未免好奇心太重。
虽说平日里那些七姑八婆的也爱问闲事,但市井百姓嘛,忙碌营生之余也没什么娱乐,说些闲话倒也能理解。可眼前这妇人瞧着气质不凡,就算不是高门出来的,身份也应当不低,怎的也与市井妇人一般喜欢打听闲事?
灰袍和尚垂下眼,语气平淡道,“女施主若是要解签,请把签文给贫道过目。”
年轻妇人眼见在他这问不出什么话了,就将签文递给他,漫不经心的听了两句解析后,就往一侧的功德箱里丢了一块碎银,起身离开了。
……
交完两盏灯三年的灯油钱,负责长明灯的和尚手执朱笔,蘸了墨,问顾沅,“不知夫人是为何人点灯,姓甚名谁,籍贯,年龄……”
顾沅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下,手指握紧怀中暖炉,沉吟许久,才低低道,“一盏写个宣,天子宣室的宣。另一盏写个延,延续的延。其他的,便不用了……”
和尚听后,抬眼看向她,见她眉目间满是郁色,也不多问,按照她所说的写了。
两盏灯点燃,在这满室荧辉中,宛若璀璨星河里的两颗小小星子。
顾沅静静地站着,盯着这两盏灯看了许久,也不知道想起什么,她眼中隐约泛起泪光。
小春和小冬对视一眼,等了等,见时辰差不多,低声提醒道,“夫人,咱们回去吧,站久了容易着凉。”
如梦初醒般,顾沅抬起手,轻轻按了下眼角,鼻音有些重的“嗯”了一声。
转身对和尚一欠身,“有劳师父了。”
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道,“夫人客气。”
从这处佛堂离开,顾沅主仆直接出门,往马车走去。
小春最后一个钻进车里,放下帘子前,念叨了一句,“这天色比开始又暗了些,夜里怕是又要落雪了。”
给俩孩子点了长明灯,了却一桩心事,顾沅轻松不少,听到小春这话,也掀帘看了眼窗外的天。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2]”她轻轻念道。
小春和小冬,“……?”
愣了愣,两婢老实巴交的问道,“夫人想饮酒了么?可王妈说过,有身孕不能饮酒的。””
顾沅朝她们眨了下眼,笑道,“不喝酒,我酒量不行,三杯就倒。不过这样下雪的天气,最适合吃羊肉锅子。昨日虎子不是买了铜锅回来么,今晚正好用上。嗯,热腾腾的羊肉汤配咱们院子后的新鲜菘菜,滋味应当鲜美极了。”
“好欸,有羊肉锅子吃了!”
“夫人,您真是太好了,奴婢要一直留在您身边,一辈子伺候您。”
“我也是,我也是!”
听到车里传来欢声笑语,顾风赶着车,那张一向严肃的脸庞也露出一抹笑意来。
他轻轻拍了拍马身,低声道:好伙计,咱好好赶路,回去后也给你喂顿饱的。
…………
半明半暗的天色下,洁白的雪花伴随着凛冽寒风吹下。
一辆朱轮华盖马车停在街边,车帘掀开小小一角,背后是一双满是阴毒的眼眸。
不会认错的,她不会认错的。
那个女人,就是顾沅!
车上身着桃粉色锦缎长袄的年轻妇人紧捏着车窗,因着太过用力,光洁的指甲都抠下一块红漆来。
这年轻妇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周家一顶小轿抬出长安,远远嫁到肃州为填房的周明缈。
自四个月前,在慈恩大长公主府上出了那等丑事,她的人生就被毁了,毁得一塌糊涂。
若不是周夫人拦着,周明缈怕是要被周侍郎活活打死。
后来,一向深居简出的周老夫人给了她两条路——
第一,她绞了头发,去庵里当姑子,从此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第二条路,嫁去陇西。周老夫人娘家有一偏房侄子,名唤褚振方,在陇西肃州担任正六品司马,年纪三十八,前年丧妻,家中嫡子庶子都有,现下嫡长子和嫡女都到了要嫁娶的年纪,需要一个当家主母操持。
当时听到周老夫人给出的这两个选择时,周明缈气的浑身发抖,“这叫什么出路?那褚振方都三十八了,与我父亲相当的年纪,我嫁给他?等他儿子娶了媳妇进门,哪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
祖母只转动着手中佛珠,冷淡道,“他的条件是一般,可如今你声名狼狈,莫说长安,就是这周边几个州府,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你出的那些丑事,哪家还敢聘你当正头娘子?你能怪谁,要怪就怪你自己……”
或许觉得这话太直白伤人,她又补充道,“你也别净想差处,想点好的。你嫁去肃州,山高水远的,没人知道你在长安的这些事,你也能重新做人。再者,你嫁过去可是正头娘子,虽是填房,但也是能进他们家祖坟,享他们家香火的,总比当妾侍强。”
祖母这般想法,父亲母亲以及兄长,也都觉得这是个好出路,纷纷来劝她。
周明缈只觉得心彻底凉了。
最终,权衡利弊,她还是嫁了过来——
不论怎样,她也不想将这一辈子葬送在尼姑庵里,她周明缈才不要那般蹉跎一生!
她相信只要她不放弃,总有机会再回长安的。
比如,此刻。
周明缈眯起眼眸,阴郁的视线宛若沿着树干缓缓爬行的毒蛇,盯着街对面那扇两进两出的院子,满是怨毒。
这不就是她的机会么?
虽不知顾沅为何会出现在肃州,或许是被裴元彻厌弃,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那些都不重要——
现在重要的是,顾沅的肚子里有孩子。
看她方才下车时腹部微微突出的弧度,起码也得四个月以上,所以这孩子,八成是裴元彻的种。
周明缈唇边扬起一抹阴恻恻的笑。
这可真是上天都在帮她啊。
作者有话要说:[1]引用签文大全。
[2]《问刘十九》白居易
宣:天子宣室也。盖谓大室,如璧大谓之瑄也。(宣这个字最初在甲骨文发现,专指宣室,天子宣布要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