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毓有些好笑,娘娘这嗜甜的秉性比起乘风来,也不差分毫了。
白皇后太久没有好好进食,慕斯端过来,味道再香甜,她也只吃了半块下去。剩下的半块吃不下,端在手里舍不得放手。芍药等几人想劝她别勉强,还是苏毓伸手从她手中端走才作罢。白皇后目光追着那盘慕斯到殿外,意犹未尽地漱了口。
不过能吃半块慕斯下去,于未央宫的宫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了。
“御厨们都会做了,往后娘娘想吃,便吩咐御厨去做便是。”苏毓在宫里待了许久,白皇后也累了。眼看着白皇后打起精神,苏毓便打算起身告辞。
未央宫的宫人舍不得让苏毓走,难得有人来陪娘娘说话,自然是盼着苏毓能多留些时日。
苏毓这肚子实在不方便多留,没做足准备,住下也有几分不顺手:“下次娘娘有精神了,我便再来。娘娘也想抱抱我这肚子里的两孩子吧?到时候还盼着娘娘能给这两孩子起名呢!”
白皇后听到这话笑弯了眼睛,满口答应:“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往后宴哥儿不满,也怪不得吾。”
苏毓自然是笑:“当然,娘娘给起名字,那是孩子的福分。”
有了这么一桩事扔在白皇后心里头,她的精神状况反而渐渐好了许多。不过身子拖垮不是一日两日能养回来的,人还是虚弱。
这期间,武德帝和长公主都来未央宫看过她。但皇后娘娘如今看到这父女俩就糟心,都没有见。武德帝能为了晋凌云几滴眼泪,眼眨不眨地将盛成珏之死瞒下来。白皇后在不可置信之后,失望透顶。如今再看这个人,不论他皮相多俊美,她都觉得这人面目可憎。
武德帝的这个帝位,算是天降鸿运。
当初若非有才有德的储君病逝,几位略有才华的皇子为了争夺帝位自相残杀,折腾得一地鸡毛,这帝位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武德帝的头上来。说句不中听的,白皇后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觉得武德帝是走了狗屎运,屁股坐不稳的。如今她觉得,被人掀下来这一日不远了。
有些事情想到了最极致,反倒绝地反弹,自然而然地就想通了。
白皇后在苏毓来过一趟以后,收苏毓为义女的心思活泛起来,突然就不想死了。她也是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觉得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毕竟这个大历是武德帝的,武德帝自个儿都不在乎帝位,她一个无子无孙的空壳皇后着什么急?
左右她四十有三,也活够了。含饴弄孙的心思一断,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其实差别不大。
这么一想,白皇后心里的郁结渐渐解开,身子也就慢慢好起来。
原本暗搓搓等着她就这么病逝的几宫主子,眼看着未央宫的情况莫名其妙又好转,都有些不可置信。尤其是等着白皇后去世接替后位的苏贵妃,气得差点没把钟粹宫给砸个稀巴烂。
涂着鲜红豆蔻的手指指着未央宫的方向,一颤一颤的,美艳的脸狰狞成一团:“不是说就要死了?怎么拖到最后反倒好了?这贱人,故意溜着本宫玩儿?”
钟粹宫里宫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脑袋低垂着,谁也不敢出声。
苏贵妃抓起手边的摆设就往地上砸,一趟一趟地砸。钟粹宫里满地瓷器碎片,一片狼藉。她插着腰在宫里踱来踱去,实在憋不住这一口气:“去将三殿下七殿下给本宫请来!还有,寻人给本宫查查,到底谁这么大本事,将一心求死的贱人给救回来!这么会多管闲事,本宫倒要看看她到底多能耐!”
这般的情形,不知发生在钟粹宫。几个膝下有子的后妃都气得不轻。
苏毓还不晓得自己不过去一趟未央宫,打消了白皇后一心求死的念头。她那日回到苏家,就接到徐宴寄来的信。徐宴这厮等不及了。从前从未觉得离了苏毓有多难捱。如今不过是分隔不到半年,他耐不住孤枕难眠,加快结束学业,已经带着乘风从金陵往京城赶来。
不管如何,徐宴都不想错过苏毓生产。他做这个决定,早从接到苏毓怀得双胎开始。短短两个月将课业学完,将手头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不管什么会不会在路上过年,他带着乘风便启程。
白老爷子本想留父子俩在白家过个新年,但徐宴这厮一旦做了决定便甚少有人能改变。
见劝不动,白老爷子也不好打搅小夫妻俩一家团聚,遗憾地要求徐宴每五日要给金陵来信。方便随时课业教导。
京城离金陵那么远,来回去信不是很便捷,但徐宴还是答应了老爷子的要求。
父子俩上京走得是陆路。
两人上京城的时机不是很凑巧,正赶上了寒冬。北方一到寒冬,湖面上是冰冻三尺的。要走船舶也不行,秦岭淮河以北的河流到了这个季节全部上冻。
这一路又是冰雪又是寒雨的,不可谓不辛苦。路途上又没有苏毓的一双巧手做吃食,也没有苏毓准备的那些奇奇怪怪护头护脖子的东西,父子俩可算是受了大罪。徐乘风小屁娃子本来白白胖胖的,路上一个月,肉鼓鼓的脸颊都瘦尖了,人整整掉了好七八斤肉。
苏毓不晓得父子俩路途艰辛,得知了徐宴要来,高兴了许久。
苏恒看她这欢快的模样,眉头就拧起来:“别转别转,坐好,自己什么身子不晓得?”
苏李氏在一旁看得眼睛一日比一日红。她如今连笑都不想笑了,撇过头,捏着苏泽曜的手爪子就装作没听见这边的话。苏泽曜就低垂着脑袋,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娘身边。
说起来,苏家这嫡长孙苏泽曜的性子当真是静得过分。苏毓见多了乘风那聒噪的脾性,再看一句话不多说的苏泽曜,就觉得这孩子安静得叫人不适应。但她作为半道儿上来的姑姑,有想法也不好说。毕竟人家父母没觉得怎么着,她要是提出来,嫂子指不定会觉得她讥讽她不会教养孩子。
“大哥也太小心了,我平日里在屋里也要转悠十来圈的。”苏毓怕月份大了孩子不好生,每日坚持走动,“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心里有分寸的。”
苏恒看苏毓要坐下来,还是伸手搀了一把。
一旁的苏李氏眼角余光瞥到,身子轻轻一僵,笑得比哭难看:“是啊,还是多走动来的好些。当初我生曜哥儿便是没听太医的话,吃了好大的苦楚。”
苏恒抬眸瞥了一眼苏李氏,想想,又嘱咐道:“既然乘风要来,这段时日你且劳累些。多备些孩子要吃的用的。乘风那孩子虽然跟曜哥儿差不多大,聪慧得很,体格上也比曜哥儿大上不少。你这做舅母的便多操些心,叫孩子来了也能住的舒坦。”
苏李氏听着心里就是一哽,哽得厉害:“……我省得,这都不必你烦心的。”
苏恒满意地点头,苏毓注意到苏李氏那笑得勉强的脸,心里恍了一下。扭头看看苏恒,又看看苏李氏,苏毓可算是发现了这夫妻俩的不对劲。苏恒对弟弟妹妹体贴温和,对苏李氏这个妻子就显得冷淡公式化得多。这两夫妻平日里同时出现的时候少,但极少数一同出现,她的这嫂子几乎就没有笑得开怀的。
她的目光安静地落到苏李氏的身上,苏李氏忙将脸撇到一边,不想叫苏毓看。
苏毓心里跳了一下,看向苏楠修。
苏楠修挑起了一边的眉头,无声地摇了摇头。苏恒夫妇俩比起苏威夫妻俩就仿佛是两个极端。苏威夫妇要死要活的疯魔闹腾,苏恒对女子则冷酷得都不像个正常男人。说句不恰当的话,似乎在苏恒的心里,非同胞所出的女人都跟麻烦挂上了勾,他是一点柔情都吝啬给与的。
苏毓有几分恍然,有些懂得,但却没有越界地去挑开这件事。
出于减少不必要麻烦的心里,她还是当着苏李氏的面儿补了一句:“等宴哥儿上京了,便劳烦大哥大嫂替我们寻一个住处了。我毕竟是外嫁女,总不能一辈子带着夫婿孩子住娘家。宴哥儿也是个读书人,总是要有自己的住处的。”
果不然,苏李氏听苏毓说要搬出去,眼睛立即就亮了。不过有苏恒在,她面上还装作一副不好的模样:“这怎么能行?苏家就在京城,你们反倒要搬出去,这多见外?”
“不是见外,”苏毓直视着苏李氏的眼睛,那清澈得仿佛要看透人性的眼睛看的苏李氏不自在,总想躲。但苏毓还是不挪开,“这不是见外,这是规矩。”
“那,我这边也就……”
“不可,”苏恒一口否决,不知何时走到苏毓身边,蹙着眉头不赞同地看着她,“你晓得外面有多乱?徐宴如今只是个秀才,你们一家子出去,没有家族庇佑。哪里就行事方便了?”
苏毓被他这一句给噎得半死,眼看着苏李氏脸色都铁青了,差点没被这固执的大哥给气死。
“你带着徐宴乘风一道先住苏家,有苏家的看顾,无论乘风还是你,都要自在许多。”苏恒斩钉截铁,一锤定音,“等徐宴将来考出功名了,你再搬出去。”
第一百零五章
转眼就十二月底, 眼看着几日便要过年关,苏毓的肚子也越发大起来。先前她还能坚持每日不必人搀扶地四处走动,如今是走两步就抬不动腿了。苏毓有种预感, 她应当是等不到徐宴父子上京就会生产的。所以这一段时日总是很小心,尽量避免出门走动。
苏老太太也体谅苏毓的身子,不让她大冬日的过去鹤合院坐坐。若是实在担心苏毓的状况,便会派黎嬷嬷过来看看。倒是苏恒苏楠修兄弟俩很紧张, 隔三差五的来凌霄院陪苏毓说话。
这段时日里, 不晓得白清乐跟苏威又在闹什么, 她几乎就没过来看过苏毓。不过她人虽然没过来,好东西却像流水似的送进凌霄院。玉兰阁的仆从每日都要来凌霄院走一趟,时时刻刻地盯着苏毓的动向。若说整个苏家至始至终对苏毓不闻不问的, 大体只有苏威一个人。
苏毓不清楚这父亲是怎么回事, 但说老实话, 他不来, 苏毓反倒觉得轻松。不知为何, 她总觉得这个父亲对她没有抱有好意。那种藏得很深的恶意, 苏毓总有些如芒在背。
这种感觉很微妙, 不知缘由,但苏毓非常敏锐地察觉到。
入了腊月以后, 北方的天儿越来越冷。十一月时还偶有晴天, 如今大雪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
白皇后自打那日突然想通,精神便好了许多。其实她没什么大病, 就是冷不丁被武德帝的糊涂决定给刺激得钻了牛角尖, 郁结于心。
为了怄这一口气,她憋着不吃不喝不睡,愣是将自己逼得濒死。
白皇后本身是个豁达的性子, 不涉及原则问题她通常很看得开。晋凌云这女儿糟心不是一日两日,如今看淡了生死,她反而学会了珍惜当下。左右晋凌云在犯下那样的大错以后,她索性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至于武德帝这个丈夫,后宫佳丽三千,真要论情分,白皇后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大的脸面。
什么二十多年来相濡以沫,什么帝后伉俪情深,那都是外人瞎传颂的。年轻时候她或许对情爱还抱有一丝期待,如今年纪都一大把了,谁还在乎那点小情小爱?
白皇后此时此刻就想,寻个恰当的时机提拔一下徐家一家子。年过半百了,她突然不想再恪尽职守,就想任性一把。难得遇到合眼缘合心意的孩子,她如何就不能用用皇后特权?
心里这么想着,白皇后盯着乘风日记上一段话,笑出了声:先生问我,人缘何而生?我觉得,人为自在而生。自在的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不跟谁说话便不跟谁说话。譬如我,这几日便不想跟子安说话。不跟他说话,我的心里便自在了。这便是活着的真谛。
可不是么?人是为自在而生,她活了半辈子,难道还不如个孩子通透?
心弦一下子松了,人自然就精神了。不顾衰败下去的身子,短时间内还是没法恢复。白皇后有将近三个月没好好歇息好好进食,吃不下自然就没力气。如今想下榻,也是有些困难的。
“总归是要起来走走的。”
白皇后也躺乏了,这几个月就一直在榻上躺着,没下来过,“扶吾起身走走。”
就在白皇后搀扶着宫婢的胳膊缓缓走动,外头就有宫人匆匆进来传话,说是冀北候夫人递了牌子进宫,想来见见皇后。说起来,白清欢这么多年甚少往宫里递牌子,除了逢年过节,除非白皇后召她进宫,她大多时候都是不愿出门的。没想到皇后病重这段时日,她倒是来的勤快。
但是每回她来一次,都会让白皇后沉闷许久。久而久之,关嬷嬷芍药等几人就不乐意她过来。但白皇后跟白清欢到底不同,两人是年幼时从金陵一道入京的,在京城相依为命了几年才各自有归属。年少的情谊,白清欢对白皇后来说到底不一样的。
“娘娘,”关嬷嬷为难道,“请夫人进来么?”
请,自然是要请。白皇后吐出一口气,让宫婢将她扶回凤榻上:“请冀北候夫人过来。”
不一会儿,白清欢携着一身风雪进来。
这些日子老往宫里走动,不闷在府中,她的精神看起来十分不错。大冷的天儿白清欢吐出一口寒气,常年没什么血色的脸都透着几分红润。她将外面罩着的大麾脱下来递给宫婢,迈着腿便略显急促地进了大殿。还没看到白皇后的人,她的声儿先出来了:“娘娘今儿可还好?”
关嬷嬷笑着迎古来,把人往屋里引:“近几日还不错,夫人有心了。”
白清欢浅浅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进到内殿,白皇后靠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还抱着乘风的那本日记翻看。听到脚步声她抬头淡淡地勾了勾唇角,让她在对面坐下。
白清欢看她精神比前几次见到确实好太多,眼睫微微眨动了一下,坐下来:“这是想开了?”
宫婢们送上热茶,袅袅的茶香在屋中弥漫开。清香的茶味儿盖住了屋里若有似无的药味儿,窗户打开,白皇后拥着大麾坐在窗前看雪,光照在脸上,倒显得整个人清透明媚多了。白清欢看她这幅看淡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满满淡下来,轻声道:“娘娘就是豁达。”
这话一出,白皇后没觉得有什么,一旁的关嬷嬷芍药等人就不大高兴了。这冀北候夫人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主子好不容易看开,她这话怎么就不晓得避开着说?
不过她们心中不高兴归不高兴,主子说话也没有她们插嘴的份儿。
正巧铃兰抱着一捧刚折的红梅进来,仰脸就笑。她嗓音清脆又欢快,一出声儿就打破了静谧:“娘娘,您瞧这红梅开得多艳?徐娘子说的是,咱这屋里还是得有点亮眼的东西在。”
说着,她将一捧红梅插在白瓷瓶中。都是精心调教过的大宫女,铃兰不仅琴技厉害,这插花也是一手。几瓶红梅一插,屋子里就立即亮堂起来。她捻起一个小玉瓶放到桌子的正中间,红梅这么一放,屋外的风雪映衬下,那股闲适自在的意境就显出来。
白皇后脸上终于是露了笑,点点头:“嗯,想开了。做人啊,还是自在些好。”
白清欢眨了眨眼睛,不晓得她笑什么。但听白皇后突然的一句感慨,面上就露出了几分恍然之色。她脸上的笑意此时都褪尽了,偏过头,怔忪地看着窗外的风雪。
许久,她不知意味地感慨了一句:“若是命好,自然做人自在。但有的人天生命不好,想自在也难。”
白皇后眼睑缓缓眨动了一下,没有接话。一旁的关嬷嬷脸又黑下来。
她就知道这冀北候夫人嘴里说不出好话,每回来,没坐一会儿就要说什么命不命的。仿佛天底下就她的命最苦!她的命再苦能比得上自家主子?为了个男人苦了自己半生,老了好歹落个孝顺的儿子吧?娘娘膝下可是除了净拖后腿的公主,什么都没有!
两人安静地坐着,关嬷嬷实在受不了,不顾身份地插嘴了一句:“娘娘,要不然来一块点心?上回徐小娘子不是说吃点甜的,人也能高兴些?”
白皇后吐出一口气,抬眸看白清欢疑惑地看着她便笑了下:“给冀北候夫人也端一份。”
白清欢其实不爱吃甜食,但白皇后说要上一份,她自然不会拒绝。
等慕斯端上来,几口下去,白皇后的脸色又恢复了。甜食是确实有治愈心情的功效,别说白皇后嗜甜如命,就是对面不大乐意的白清欢吃了一口下去,脸色也明亮了许多。
正当两人吃着,廊下匆匆跑过来一个人。兰心出去问了一声,再回来脸上便挂了笑:“娘娘,您瞧瞧谁给您写信来着?”
她快步走进来,手里厚厚一沓子的信封。
白皇后一愣,就看到兰心将东西放到她的面前。一沓子信封,不是旁人,正是徐乘风给写的。这小子鸡贼的很,不必苏毓嘱咐,给苏毓寄信的同时也有给白皇后写信。只是前些时候不晓得皇后的地址,这些信件都滞留在驿站。这不,宫里头打招呼下去,这些滞留的信件就被带回来。
惊喜不已,白皇后勺子都放下去,眼睛噌地一下亮起来:“乘风这小子,这小子!”
白皇后立马就擦了手看信,一旁白清欢不明所以,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关嬷嬷见气氛可算是恢复,忙凑到白皇后身边说话逗趣。她当初没跟着下金陵,能说的实在有限。知晓白皇后喜欢苏毓,她想来想去,就那么笑了一声:“这徐家一家子跟娘娘是当真有缘分!”
“说起来,那日奴婢见到徐娘子都吓了一跳。”关嬷嬷感慨道,“这天底下,居然真的长得这么像娘娘年轻时候的人啊!要不是知晓她姓徐,跟娘娘站在一处,说是母女都有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