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白皇后沉声道, “吾说得出,便能做得到。如何,宴哥儿?有无胆量?”
“胆量自然是有, 但, 只有你我二人。”徐宴虽说读了多年的圣贤书, 但内心却天生对皇室和权贵没有太大的敬畏。说他年少轻狂也好, 不知天高地厚也罢。徐宴至始至终认为朝代更替是历史使然, 多年以后,谁还保证曾经这片土地永远姓什么。
“若只是为娘娘的一时激愤去做这样的事,草民赌不起。”他十分冷静。
“吾提出来, 自然是有人。”白皇后看徐宴这模样就皱了眉,“方才吾与你说的事情, 难道你就没有想法?”
徐宴没有回答。
许久, 他抬眸问道:“……不知在娘娘的心中,黎明百姓的命算什么?”
“所以吾没有提联合南阳王,只是让乘风来当这个储君。”
白皇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胸中的闷气自从苏毓的龙凤胎降世以后,渐渐消减了许多。她如今只是怨恨,怨恨一腔热情错付,“当今是个昏聩无能的。他膝下的十三子。襁褓中的子嗣尚且看不出深浅,如今在朝堂活跃的,都是不择不扣的庸才。”
不怪白皇后口吐恶言,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武德帝的十三个皇子。这些子嗣里,当真没有一个合格的储君。
刨除尚在襁褓中的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和十三皇子。资质上,唯二能算得上聪颖的,就只有寿妃所生的大皇子和熹妃所生的二皇子。
这两个孩子年幼之时十分出众,尤其是二皇子晋凌枫,与如今的乘风差不离了。若是好好教养,将来必定是一代帝王。但时也命也,天之骄子一夜之间跌落,粉身碎骨。自寿妃熹妃巫蛊一案被全族抄斩,两人便被丢弃在冷宫。多年来,武德帝只当这两个孩子死了,不闻不问。
巫蛊一案爆发之后的二十五年里,除了白皇后还记挂这两个孩子,暗中诸多照顾,宫里上下自动抹除了大皇子二皇子的痕迹。这也是为何后来的三皇子如此得圣眷。
没了两个兄长挡路,他理所当然成了最瞩目的一个。
兼之,苏贵妃此人做事情尤其不要脸皮。摸准了武德帝对白清乐求而不得的心思,见缝插针的邀白清乐进宫陪伴。一住便是十天半月。人的情分便是如此由来,哪怕是亲生父子。只有见得多,情分便深。三皇子七皇子在武德帝的眼皮子底下长大,自然这两个皇子尤得圣眷。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二人资质再不错,荒废二十多年,人也早就废了。
其余的几个皇子,三皇子做事狠辣且不顾道义,心胸狭隘,不择手段,将他母亲的那点阴损学了个十成十;四皇子天残;五皇子聪慧有余魄力不足,性情软弱且软耳根,立不住;六皇子天生裂唇,相貌有异;七皇子嚣张跋扈,刚愎自用,且鲁莽不顾后果;八皇子招猫逗狗,胸无大志;九皇子十皇子倒是还小,年纪跟乘风差不多大,正是只知玩耍不知愁的年纪。两人的母亲皆是宫女出身,如今也只是小小的八品美人。能养到这个年岁纯粹是幸运,养不养得活还另说……换言之,这些人,不足为虑。
“吾不必你立刻做决定,”白皇后是没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豪气,她只知,天下握在苏氏一族出身的老三手中,她无法接受,“给你十日考虑。若是你同意了,让白彭毅去宫中送上这枚玉佩。”
说着,她从身上摘下一枚玉佩放到桌上,缓缓推至徐宴的面前。
徐宴盯着玉佩看了许久,将它收下。
从望江楼出来,天色已晚。晴朗了一日的天空终究阴沉下来。正月里少雪,却还是有雪的。徐宴看了一眼天色,系紧了大麾便踩着马镫上了马车。
车把式吁地一声扬鞭打马,马车便吱呀吱呀地走起来。
望江楼在京城的西城区,这一片都是商铺。徐宴凝视着栩栩如生的凤尾玉佩,眉心拧出了一个结。混淆皇室血统不是一件小事,务必得仔细斟酌。正当他想得入神,平缓走动的马车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停住了。徐宴骤然回神,将玉佩收起来:“怎么了?”
车把式是徐宴入京以后买的,是徐家的仆从:“公子,前头有马车当道儿了。”
徐宴掀了马车帘子看出去,果真见前方一辆奢华的大马车挡在了路中间。那家侍候马儿的仆从笔直地立在旁边,似乎在与人闲聊。那拉车的马儿悠闲地打着响鼻,鼻间冒着热气儿。徐宴蹙了蹙眉,抬眸看了一眼路边,刚好车子停在了杏花楼门前:“上去问问怎么回事。”
车把式应了一声,将马车赶到一边便跳下去。
徐宴在车上等了会儿,想想,掀了帘子从马车里出来。他出来的巧,寒风一吹,雪扑簌簌地落下来。杏花楼门前缩着脖子的小二在跺脚哈气。徐宴人高腿长,从马车上下来便抬腿进了杏花楼。苏毓怀孕以后口味变了许多,往日最不爱吃甜食,如今倒是尝到甜的就想吃一口。
杏花楼里人不多,徐宴脚踩青石板上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不疾不徐的步伐踩得雪粒子咯吱咯吱地响。
就在他走到最高的一层台阶,与正从里头出来的晋凌云打了个照面。
晋凌云在看到徐宴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呆愣了。
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公子,几息之间,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只见徐宴一身雪白无杂色的大麾,内里墨青色的长衫。乌发用玉冠半挽,尽数披在肩上。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低垂,漫不经心地扫过眼前女子,目不斜视地往中走去。
“那个,”晋凌云的嗓音都哑了,极度惊喜之下失声,“站住!”
徐宴充耳不闻,迈入杏花楼便直接去挑选点心。
晋凌云不可置信自己居然被人无视,转过头,盯着徐宴高大俊逸的背影眼神顿时又痴了。这,这是哪家的公子?怎么好像从未见过?
她身边的仆从早已洞悉了主子的心思,立即小跑着追上徐宴:“这位公子!这位公子!”
徐宴在差点被人拍中之时,迅速闪身躲开了。
他旋即转过身,高挑的身形让他看人颇为居高临下。徐宴一张清淡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不辨喜怒的扫了一眼不知轻重就要拍他的仆从。
仆从是个年轻的姑娘,穿着桃粉的袄子,十分体面。
那仆从方才仓促之下没仔细瞧徐宴的面孔,这会儿正面瞧见徐宴的脸,脸颊耳朵不自觉地就发起烧来。她被他这轻飘飘的一眼扫得心口直条,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意识到晋凌云还在外头看着,她头皮一紧,忙脚一跺便娇嗔道:“这位公子,我家主子方cia叫你,你怎么不搭理人呢?!”
徐宴的眉头蹙起来:“……不知你是?”
清淡淡的两个字,落地如碎玉。
那年轻仆从已经晕陶陶的,她拿出公主府的一贯气度,娇蛮道:“我乃长公主身边一等丫鬟,绫罗。这位公子,不知你尊姓大名?家住何处?我家公主方才叫你,你为何充耳不闻?”
徐宴一听长公主的名字,眸光微微一闪:“与你何干?”
“你!”
这仆从似乎耀武扬威惯了,还从未在人身上吃过瘪。此时见徐宴如此不给脸,两道柳眉就竖起来。她两手一叉腰,顿时就责骂起来:“你这人怎么如此说话!不要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如此狂妄。告诉你,我家主子乃当朝长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掌上明珠,你……”
正当她还要叱骂,晋凌云带着人又折回了杏花楼。那丫鬟瞬间闭嘴了。
晋凌云登着鹿皮靴,一走一动,环佩叮当。
今日难得得空出门,晋凌云刚从郊外赛马回来。此时一身火红的骑装,腰间缠着一道马鞭。不得不说,晋凌云的相貌得天独厚。一双盈盈如水的桃花眼盛满柔情,樱桃小口,琼鼻秀目。她额间带了一串红玛瑙石的抹额,一举一动,有种介于水蜜桃熟透了的饱满诱惑。
“你是哪家的公子?”晋凌云尝多了俊俏的男子,还从未见过如此极品的。她漂亮的眼睛一眯,脸上的笑容便若有似无地勾引了起来,“跟我回府如何?”
徐宴的眼中迅速敷了一层冰,不搭理她,转身指了三样点心让小二打包。
晋凌云见徐宴对她的美色无动于衷,都惊了。她养了那么多面首,还甚少有对她的勾引不感兴趣的。她快步走过去,绕着徐宴转了一圈。腰间的环佩叮叮当当,她绕到了徐宴的正面:“本宫再与你说话,你是哑巴了么?看着本宫……”
小二已经快吓死了,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徐宴个子高,目光平静地越过晋凌云,语气清淡如风地开了口:“打包好便系上,给我。”
小二眨了眨眼睛,手下快速打好包。刚要递给徐宴,就看到方才还笑嘻嘻勾引徐宴的晋凌云突然变脸。她高傲地扬起下巴,吩咐道:“将这个人给我绑起来,带回府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
眨眼间, 从门外冲进来四个身材健硕的男子。
看样子是公主府的护卫,四个男子二话不说,上来就将徐宴绑了起来。动手熟练的程度, 不用说就是惯犯。杏花楼的跑堂和掌柜的冷不丁的在一旁都看呆了。想上来帮忙又不敢, 这位祖宗可是京城出了名的横行霸道。就连官府都供着,他们哪里敢拦?
公主府的人绑上徐宴就抗进了马车,徐家的车把式还在外面等着呢。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被人五花大绑地带走,人都吓傻了。全过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豪华的马车便走远。
车把式后知后觉地爬上自家马车, 鞭子一甩,立即追上去。
雪越下越大, 大雪都眯了眼睛。前头的那辆马车不敢走得太快,毕竟这天儿容易打滑。只见那马车绕过街径自往南边去。城南是京城的贵人府邸聚集的地方,国公府也在城南。车把式眯着眼睛抽得马儿嘶鸣, 不知追了多久, 便见前头的那辆马车在一个府邸门前停下来。
他擦了眼睫上的雪粒子, 抬头一看, 长公主府。
心里顿时一咯噔, 长公主在京城是出了名儿的名声不好。嚣张跋扈,圈养面首,横行霸道。车把式眼睁睁看着四个壮汉将徐宴绑架进了府中。
不敢耽搁, 立即抽了马屁股,往国公府赶去。
与此同时, 徐宴被人架进了一间奢华的屋子, 给放到了地上。
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屋里烧了地龙,一进来便感觉到一股一股的热浪涌上来。在出望江楼之前, 徐宴还未曾考虑好。然而此时他倒在地上,利用了腰力坐起身,心思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只见鸦羽似的眼睫低低地覆盖在眼睑的上方,印子掩盖下,遮住他眼中卷动的暴戾。
徐宴从未想过传言中的荒谬,会是如此的荒谬至极。他实在是不解。即便不是皇后娘娘亲生,但好歹也是在娘娘膝下教养着长大的。皇后娘娘那样的人如何教出这种女儿?
关于这一点,白皇后至今也没有想明白。
长公主随后踩着地毯便进来,垂眸一看地上徐宴,发现这个俊俏的公子冷静得有些出奇。徐宴的两只手被反剪在背后,端坐在地毯上也显得安静而从容。
她顿时一愣,诧异了。
事实上,当街绑俊俏公子这事儿她干过不下三回。但被绑来的男子无一不是气急败坏,指着她唾骂出声。这还是头一回遇上如此冷静的。晋凌云眨了眨眼睛,正好这一会儿,下人匆匆冲进来冲着晋凌云的耳朵一阵悉悉索索地耳语。
晋凌云看了一眼徐宴,显然将徐宴的身份弄清楚。她蹲在地上,与徐宴平视。那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微微眯起,问徐宴道:“原来你叫徐宴?是国公府的女婿?”
……方才怎么问都问不出来,居然已经成亲了?抢人之前,晋凌云没料到徐宴已经成婚。
说起来也是凑巧,别看晋凌云对京中各家之事不大关心,但关于定国公府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失散十几年女儿的事情,晋凌云还真听说过,并且细细打听过。不为其他,只因为她的母后,从来不跟世家来往的人,在年初的时候,突然大张旗鼓地往国公府送了好些好东西。
晋凌云别的事情漠不关心,但涉及自身利益的事情却不同。皇后是她的母亲,她对未央宫的一举一动自然十分在意。晋凌云可是听说过,她的好母后,似乎有收定国公府那个女儿为义女的打算。她的目光在徐宴的脸上缓缓游移。
屋外大雪纷飞,两面的窗户紧闭,光透过纱窗照进屋子里。晋凌云从徐宴的眉眼看到他的嘴唇,继续往下,忽然笑了一声站起身。越看越觉得此子甚是合她眼缘。
京城这样的地方,青年才俊云集。晋凌云见过美男子无数,难得一个如此合眼缘的。
徐宴眼帘冷冷地抬起来:“长公主当街抢人,实在叫人吃惊。”
嗓音如玉石相击,悦耳得晋凌云眼睛都瞪大了。
她咽了口口水,除了皮相,她也是个十分在意男子嗓音的人。不过这年头,皮相好的男子不一定嗓音好听,难得遇到一个皮相与嗓音相匹配的。她忽然笑了:“你是想说本宫藐视王法?”
“原来公主知晓。”
一句话,不必过多,傲气自显。
“但那又如何!”藐视王法?晋凌云忍不住笑了。居然还真有人跟她论王法?她晋凌云横行京都这么多年,就没听过王法两个字。不过,她就喜欢这种天真傲气的美男子。越是傲气,越让人有征服欲。“徐公子可真有趣……这整个天下都是我晋家的,你以为谁能耐本宫何?”
“公主还是慎言的好。”
“慎言?”晋凌云注意到徐宴的手腕都被勒红了,她手一挥,高声道:“来人,给他松绑!”
公主府的规矩,晋凌云的屋里不需要人伺候。仆从一般都候在门外,只有当主子吩咐了才可以进来。晋凌云一声令下,立即进来一个仆从,替徐宴松了绑。
徐宴双手被反剪到身后,这会儿绳子一松开,他便站起身。
高大的身材一站起身,巨大的影子笼罩下来。晋凌云呼吸一滞,看着徐宴的眼神都痴了。这样的体格,以晋凌云的眼力,一眼就看出来,徐宴在床笫之事上定然是很强的。
想及此事,她脸颊蓦地飞起绯红。再看徐宴便越看越满意。早已成亲不是事,问题是定国公府的女婿。苏家人,尤其是苏贵妃,不是个好相与的。知晓徐宴不是能随意对待的,她轻慢的态度便收起来。别说苏贵妃难对付,更麻烦的是想收苏家那个女儿为义女的皇后。
“听说是豫南书院的首席?”她眼珠幽幽地一转,语气放轻缓了问道:“是与不是?”
徐宴垂眸凝视着手腕,转了转,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不搭理我?”晋凌云没有得到回答也不在意。自己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皮相,晋凌云不信天底下会有男子不动心。如今看徐宴冷淡的姿态,她心中嗤笑,不过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罢了。
“那必然是了,有才之人大多高傲,”晋凌云绕着徐宴转了一圈,问道,“怪不得你如此高傲?”
徐宴没有说话,转身走到一旁的软榻坐下。
晋凌云眨了眨眼睛,迈开腿追上来,施施然走到徐宴的对面坐下:“本宫在跟你说话。”
她的声音犹如含蜜,婉转多情。
徐宴听惯了苏毓冷清的语调,这种黏腻的嗓音实在是听着不耐。
他的眉头渐渐地拧紧了。只觉得这种大胆的勾引语调儿,比那勾栏院的女子还叫人难以忍受。
至于这一点,白皇后至今也没有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