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帝十分尴尬,想解释,被她这冷冷一眼给刺得语塞:“皇后,朕不是……”
然而话还没说,见白皇后已经端起杯盏,顿时又觉得尴尬。
早年彤史还会寸步不离地记载他的一举一动,如今彤史都不大记他偶尔酒兴上头的荒唐事。这么多年没跟皇后闹过,四十好几了,反倒叫这些腌臜东西给闹到皇后的跟前来。
面对白皇后带着淡淡讥讽的双眼,他心口有些闷。但也想不通哪里有事,便将这火气撒到杨秀头上。若非杨秀这老奴才多嘴提了这么一句,皇后怎么会想起这事儿?!
他于是抬起一脚就踹向大太监杨秀,站起身便厉声喝道:“杨秀,你亲自去冷宫走一趟!朕倒要看看,到底谁在传这些不着边际的风言风语!”
武德帝叉着腰,原地地踱了两步,不解气,又怒道:“要是冷宫里没有这么个孩子,朕扒了那些嘴碎子的皮!”
杨秀被他踹得一屁股坐地上,麻溜地原地一个打滚有爬起来,躬身应诺。
武德帝脸上挂不住,不好跟白皇后撒火气,就插着腰便来回地踱步。见软榻上白皇后连抬一下眼皮子看他的意思都没有,心里顿时更暴躁了。
杨秀得了吩咐自然立即去办,带着人匆匆往冷宫去。
人都走了,白皇后不给台阶下,武德帝就插着腰满屋子乱踱步。
转来转去的,转得白皇后眼睛都晕了。她心里一烦,蹙着眉头将杯盏嘭地一声搁到案几上,武德帝暴躁的背影就是一僵。他转过身来,冲白皇后讨好地笑了笑。
白皇后没有搭理他,冷冷地扫他一眼便又端起了手边的一本游记。
五月的天越来越热,窗户洞开的,半空中一轮明月照着,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白皇后姿态慵懒地靠着引枕,显得十分的冷清。
武德帝想了想,屈尊降贵地凑到白皇后身边。皇后的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宁静味道,靠得近了,叫人心神都静下来。武德帝有时候也奇怪,明明年轻时候他还没那么爱重自己这位中人之姿白皇后。这么多年过去,反倒最放在心上的就她一个。
许是年纪大了以后念旧,武德帝一边陪着笑脸一面心里唏嘘,他如今最怕皇后不搭理他。
白皇后嗤笑了一声,话也懒得多说。
武德帝靠在她身边等得煎熬,其实心里也没底。他在女色一事上颇有些没有节制,尤其是近几年。再觉察出身子大不如从前以后,他反倒更喜欢做这些事来自欺欺人。仿佛沾染的女子越多他越强壮似的,确实临幸了不少女子。冷宫里有没有他留过种的,武德帝根本就说不清。
不过这后宫里或者的孩子,除了是他的种,也没有旁人。后宫由皇后管着,外男根本进不来后宫。女子总不能无故怀孕,只能是他醉酒临幸。
墙角的漏壶一滴一滴地滴着水,三足鎏金羊首香炉在袅袅地冒着青烟。淡淡的有点儿苦涩的香味在内殿散开,武德帝凝视着白皇后的侧脸,耳边是她哗啦哗啦翻书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可算是有了动静。
杨秀带着人急匆匆地折回了正殿,进入内殿的瞬间,目光不期然与缓缓从书中抬眸的白皇后对上。两人视线不声不响地碰上,轻飘飘地移开。他身后呼啦啦一群人晚了一步,全都神色各异地低着头。杨秀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往地上扑通一跪,脸上的神情是格外尴尬。
武德帝看到孩子的瞬间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看着眨巴着乌溜溜大眼睛的脏孩子,半天说不上话。
与此同时,落在最后面的宫侍驾着一个瘦巴巴的疯女人上前。她才一进内殿,身上那股又馊又腐臭的味道弥漫开,连香炉的香味都遮掩不住。人拖进来,嘴里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听不懂的歌谣。她也不怕人,烂泥一团似的盘在地上,盯着自己手里正在编制的花环,专心致志地编。
“这,这……杨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德帝惊呆了。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卢珊这个人,根本想不起曾经为了得到这个烈性女子的身子,他到底做了哪些被御史台唾骂的事。武德帝嫌恶地皱紧了眉头,越看越觉得埋汰。但顾忌着白皇后在一旁看着,他于是厉声呵斥道:“杨秀,这是谁!”
杨秀立即道:“陛下您忘了吗?这是卢美人啊!”
什么卢美人不卢美人?美人那么多,他哪里还记得谁是谁!
见武德帝想不起来,杨秀忙不迭爬起来,凑到武德帝身边对着他耳朵便是一阵耳语。
随着他耳语和白皇后似笑非笑的脸色,武德帝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十分尴尬。
原来,这卢美人就是七年前他偶然一次花灯节在京中瓦市里闲逛碰见的良家女子。当时他见卢珊年轻貌美,当即命护卫直接掳了卢珊进宫。那卢珊性情刚烈,几度寻死。但他当时美色冲上头颅,为逼迫这女子就范做了不少荒唐事。似乎还有个颇得推崇的学子是这卢珊的未婚夫,击鼓告御状,状告天子强抢良家女子。为此他还被御史台联名讨伐……
不过将卢珊弄进宫没多久,就是三年选秀。当时又有了新的美人送上来,他见这卢珊不识抬举,还多次意图行刺便将人给丢到冷宫里去。如今再想起来,也有七年了。
“这孩子是她生的?”武德帝不愿再看地上这脏女人一眼,倒是目光投向了徐乘风。
“禀陛下,正是。”
小孩儿虽然脏兮兮的,但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此时眨巴着与武德帝对视,清澈又灵动的样子,吸引了武德帝的关注。他指了指杨秀身边的宫婢,“你,带他下去梳洗。”
宫婢哪里敢耽搁,立马牵着乘风下去。
乘风全程都表现得很乖巧,既没有看白皇后也没有张口说话,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宫婢将人牵下去,白皇后才将眼睛从书页之中抬起来。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卢珊,说了句:“将她也带下去洗漱。”
咿咿呀呀地唱歌的卢珊被架下去,内殿恢复了安静。武德帝扭头看向面色恢复冷淡的白皇后,顿时又一股焦灼涌上心头。其实也没什么好焦灼,他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这些从来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白皇后的面前。但能叫一个孩子在冷宫里藏到这么大才发现,他有种无地自容的羞耻。
“婉蓉,”武德帝握住了白皇后的一只手,“没想到冷宫里还真藏了一个孩子……”
白皇后将手抽出来,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陛下龙体康健,雄姿甚伟。”
武德帝的脸瞬间躁得通红。
不一会儿,宫婢牵着洗干净的孩子过来。才一踏入内殿,武德帝的脸色就变了。
那粉雕玉琢的小模样,只一眼就虏获了武德帝的眼睛。武德帝好美人不是假的,他不止好女色。只要是长得好的,他都偏爱。乘风这皮相一露出来,武德帝眼睛都瞪老大。这么多年还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孩子,就是当初的晋凌云,也没有眼前的孩子玉雪可爱。
“这,这孩子,”武德帝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命宫婢将孩子送过来,“快过来叫朕瞧瞧!”
乘风仰头看了一眼宫婢,嘟了嘟嘴,缓缓地迈着小短腿走过去。
人靠近了,武德帝盯着孩子目不转睛。
他这时候倒是忘了窘迫,揽着孩子的肩膀就上下仔细看起来。越看越觉得生得好,他的心都随孩子一眨一眨的眼睛化成了水:“这,这孩子当真是……”
白皇后克制地没有伸手,维持着脸上冷淡的神色,一脸挑剔地打量乘风。
许久,她才吐出一句:“这孩子陛下预备如何安置?”
武德帝捏着孩子软乎乎的小手,也没有怀疑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藏了这么久。后宫里冒出来的,年龄又对的上,他主观意识里直接断定了这是自己的孩子。听白皇后说如何处置,他顾不上捏孩子的手,倒是又为难起来:“婉蓉,婉蓉啊……”
白皇后眼睫微微抖动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看,这孩子的母亲是个疯的,这孩子得另找人养着。”武德帝就是喜欢漂亮孩子,乘风合了他眼缘,他自然是要安置。心里飞快地将各宫妃子过了一遍,如今有身份的,都是膝下有孩子的。若说膝下无子的,整个宫廷,怕是只有白皇后。
目光自然又落到皇后的头上,他很自然地便道:“不若这孩子便养在你宫里吧。你这宫里也冷清,养个孩子热闹些。将来长大了,也是个依靠。”
第一百二十六章
武德帝话音落地, 未央宫正殿顿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白皇后不说话,伺候的宫侍们低着头,连动作都放轻了。武德帝揽着孩子打量了好一会儿,越看越觉得长得好。抬眸刚要说什么, 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不对, 这才站起身来。
“皇后……”
白皇后将游记搁到桌角, 悉悉索索的衣裳料子摩挲声这一刻格外的清晰。天色渐晚, 一晃儿半天功夫就过去。天边的晚霞映照着天空红彤彤一片。暖黄的光照在她身上, 光影掩盖了她眸中神色。她缓缓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看向了武德帝:“陛下很喜欢这孩子?”
“这孩子生得可真是……”抬眸对上白皇后的眼神, 武德帝嘴角的笑容便消失了。
年纪大了以后,他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未央宫。未央宫里有别宫都没有的清净,没有追在耳边喋喋不休的女声,也没有各式各样的撒娇卖痴。若他不开口逗皇后说话, 皇后都不带搭理他的。可越这般, 武德帝就越喜欢往未央宫跑。若能逗得皇后多跟他说上几句, 武德帝这心里便觉得熨帖。
此时看她这般神情, 他心里顿时就咯噔了一下:“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个孩子?朕这不是想着各宫膝下都有子嗣,只有你身边冷冷清清。若是添个乖巧的孩子, 与你也是一番乐趣……”
白皇后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眼神飘到乘风脸上, 清冷的面容上浮现了很淡的讥笑:“陛下这是觉得吾膝下无子, 只一个公主, 当这皇后便当得名不正言不顺了?”
“朕并非这个意思, 你想到哪儿去了!”武德帝立即就否认。
他哪里是这个意思?皇后是皇后, 岂能与一般宫妃相提并论?这是他年少结发共白头的原配,即便膝下无子,他一样爱重她, “朕是想你好,再说这孩子年岁尚小,母亲又是个疯的。只要皇后教养得好,往后就是皇后的亲子。朕只是盼着你身边能热闹些。”
“热闹?光晋凌云一个还不够热闹?”
白皇后脸色冷下来,“好生教养?吾也想好生教养。若非陛下总插手,晋凌云能这般无法无天?”
“凌云哪里就无法无天?”武德帝提到晋凌云心里虚,眼神闪闪烁烁的,“凌云跟这孩子还是不同的。凌云是姑娘家,姑娘家多疼爱些,又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她做出那种事还不算大事,你还想她怎么闹?”白皇后立即就怒了,“掀翻了大历王朝才算大事?”
武德帝不想提,也不愿跟白皇后争。争来争去,人死不能复生。除了让凌云去赔命,还有别的法子平息南阳王的怒火?武德帝可舍不得让晋凌云去填盛成珏的命,凌云金枝玉叶,盛成珏算是个什么东西,盛家不配!此时看着皇后怒气冲冲的脸,他只能和稀泥:“过去的事情揪着不放又有何用?不如放宽心。”
“皇后,皇后你消消气……”武德帝立眼一扫,杨秀立即带着宫侍们退下去。
宫侍们鱼贯而出,杨秀看了一眼徐乘风。
小家伙还被武德帝揽在怀中,大眼睛盯着武德帝衣襟上活灵活现的龙,一派天真好奇的模样。武德帝摆摆手,让杨秀赶紧滚:“出去!”
杨秀只能放徐乘风留下,行了一礼,迅速退了出去。
人走光了,武德帝才舍下脸皮来哄人。他惯来是个会哄人的,尤其是哄女子。那温言软语的模样,比谁都会说话。白皇后全程冷着脸他也不在意,越哄越称口,倒也不在乎脸皮。
白皇后眉眼不动,这时候倒是将目光落到小孩儿的脸上。眼睫低垂地盖住眸色,十分克制
徐乘风从头到尾就安静地听着,既不插嘴也不吵闹。乖乖巧巧的模样,别提多惹人喜欢。武德帝起先是被孩子皮相虏获了,这会儿是真的觉得好。低头看了看眨巴着大眼睛的漂亮娃娃,又看了看似乎有缓和迹象的白皇后,温言劝道:“若你实在不愿养,朕也不勉强你。朕只是希望你身边热闹些。”
“要吾养他也可,”白皇后吐出一口气,似乎愿意松口的样子,“要做就做得周全些,这孩子记到本宫名下。往后这就是正宫嫡子,与那些庶子可不能混为一谈。”
“这是自然。”武德帝一口答应,“记在你名下的,自然就是正宫嫡子。”
说到这,武德帝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显然也想起那些看不清身份的讨债鬼。
近两年来,晋凌钺那一帮子人越来越猖狂。不过是多宠了些时日,还当真把自己当回事儿。这才尝到多少甜头就以为自己翅膀硬了,胆敢联合朝臣逼他立储?武德帝心中冷笑,他身强体壮,再活二十年三十年都游刃有余,哪里轮得到旁人来逼他让位!
皇后这句话提醒他了,武德帝再看这孩子,越看越喜欢:“有了嫡子,那些庶子自然得靠边儿站!”
白皇后嗤笑了一声,似是没留意到他的脸色,轻飘飘地感慨了一句:“你说得倒是容易,正宫嫡子,庶子靠边站?苏氏的那两个皇子多金贵?生了这么个能耐的儿子,满朝文武都敬着她苏贵妃。”
“她苏氏再是金贵,也不过一个妾罢了。”
虽说皇家女子的身份自来与外头的女子不同,旁人不敢说,武德帝却是一口一个妾。
因着晋凌钺在朝堂的一举一动,武德帝如今提到苏氏也是厌烦。那嫌恶的模样,可半点没有曾经关起门来的柔情蜜意:“皇后你就是太好性儿了。总是那般大度妥帖,不争不抢,才叫这些个看不清身份的玩意儿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宝贝呢!”
白皇后挑了挑眉,多的话也不说,就端起茶水不做声。
她不做声,不出言诋毁也不评论劝解。越是这般,武德帝就越觉得她好。
两人成婚二十七年,携手从潜府走到如今君临天下,从来都是这幅恬淡大度的脾性。不争不抢,后宫却也管理得井井有条。这样聪慧的人却生得一幅嘴硬心软的菩萨心肠,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对谁都心存怜悯。这么多年,他就从未从她嘴里听到一句旁人的不好。
“你这人啊,若是没朕在一旁护着,指不定被那些混账玩意儿拉扯得吃了。”武德帝握住白皇后的手,感慨了一句,还颇有些洋洋得意。
白皇后不说话,将手抽出去,这才开口唤乘风:“你可有名字?”
乘风听了这么一耳朵乱七八糟的话,有些听懂了有些没听懂了,云里雾里的。不过这小子鸡贼得很,不必大人嘱咐,都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模样。此时他指了指自己鼻子,面上神情有些憨憨傻傻。可天生的皮相让他看起来越发的天真不知事儿。得了白皇后点头肯定,他才抬头看武德帝。
武德帝拍拍他的脑袋,笑起来:“别怕,过去给你母后瞧瞧。”
乘风于是乖乖地走到白皇后身边,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何意?”白皇后握起了乘风的手,看似没什么异常,但触手一碰,手心里都是汗。不过她嗓音还冷冷淡淡的,看不出端倪:“是有名字,还是没名字?”
乘风犹豫了一下,试探地开口:“小屁娃子。”
细细奶奶的嗓音一出,白皇后的手就是一抖。武德帝的眉头都拧起来。显然,这位顺风顺水的帝王还没听过谁家给孩子如此下里巴人的小名儿。
但转念一想,孩子母亲是个疯的。疯子能起什么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