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猛地一挥, 案头一摞奏议雪片般落地。
他心里有气。滑台大捷,他受命御极,还没来得及庆贺,就得知元翼挟功恃勇,以追究先帝和袁夫人死因为由, 率大军逼近了建康,消息简直灵通至极。
王孚派重兵封禁京城, 完全是在白费功夫!
皇帝才发了一大通脾气,把王孚父子骂得狗血淋头, 这会听到袁夫人这个名字,额角就突突地跳了起来。
“拟什么谥号?”皇帝冷道, “她区区一个夫人, 也配追谥?”
“陛下, 夫人追封皇后, 是本朝惯例……”
“不许追封!”皇帝一脸厌恶,“给她夫人降为嫔,以嫔礼安葬。”
“陛下息怒。”薛纨走上殿来,他近来青云直上,才被授了羽林郎将,穿着戎服, 举手投足间尽显飒爽。把奏议拾起来掸了掸,他说:“陛下由太子继位登基,有诸位顾命大臣拥护,名正言顺,元翼虽然略有战功,但各州刺史没有一个追随的,他想作乱,也是有心无力。”
皇帝烦躁地摆摆手,“这个我当然知道。但北境敌军虎视眈眈,他却为了一个女人大张旗鼓退兵回钟离,我怕他要坏了大事。”
“不过攻占了滑台,就这样居功自傲,要是破了洛阳,陛下又打算怎么赏他?”
皇帝阴恻恻看他一眼,听出了薛纨言外之意,“他有这个本事吗?”
“当初放他去豫州,已经是失策了。陛下怎么不趁这个机会,传召他回京,北伐换将?”
皇帝道:“我倒是想,他能乖乖进京吗?除非他不要命。”
“他不是大孝子么?”薛纨眉毛一掀,“他想借袁夫人之事发难,陛下更该加恩,追封袁氏为皇后,以免落人口实。袁夫人治丧那日,于情于理,他都该进京了,到时候陛下再想法把他软禁在建康。”
皇帝略一思索,点头道:“就这样办。”遂令中书拟旨,追封袁夫人为皇后,并且豫州刺史元翼北伐有功,封武陵王。
等皇帝下了口令,薛纨退出大殿,走到宫门处,见皇后凤辇在前方缓缓停了下来。皇帝近日封了司空刘应湲之女为昭容,十分宠爱,皇后不忿,又仗着王孚势大,变本加厉地放肆,时常趁薛纨进宫时使婢女来请他,以致薛纨现在一看到她就要心烦。
一道宫门,被凤辇堵了,无处可逃,薛纨硬着头皮走上去,皇后适时地掀起帷帐,对薛纨颔首微笑,“薛将军,还没恭喜你。”
“谢殿下。”薛纨垂着眼皮。
皇后没有放他走的意思,眸光在他肩膀和腰线上徘徊着,“这是去署府?”
“是。殿下要出行?”
“去寺里小住几天。”皇后轻笑,“将军最近忙得很,有空也去寺里上柱香,求佛祖保个平安。”
“有空就去,谢殿下。”
“其实做这个皇后也没什么好的,是不是?”宫道之后,是重重楼宇,没有尽头似的。料峭春意中,皇后望向淡静澄澈的天空,悠悠地说道。
太常寺的署府里,比往日格外热闹些。
檀道一被举荐进了太卜司。太卜司向来冷清,不比秘书监、羽林监炙手可热,世家子弟难得看上眼。而建康的男女老幼,都热衷于围观美少年。他一来,附近几个署府的人都来看热闹了,挤得太常寺院子里熙熙攘攘。
丈人谢羡也负着手来了,左看看,右看看,偶有挑剔,基本满意,见贤婿带了平巾,穿了官服,长身玉立,更持重了,谢羡面上有光,问檀道一,“病好些了?”
檀道一在栖云寺受伤的事,被檀济遮掩了下来,谢羡只当他是卧病。
“好了。”檀道一敷衍着放下笔,转身时,见薛纨站在门边,他一个佩剑的武将,在一群文官之中,真如鹤立鸡群。这一位是皇帝近臣,奉承的人自然只会更多。众人拥着薛纨进来,和檀道一两相比较,笑道:“都是芝兰玉树,不相伯仲。”
“我是个粗人,”薛纨笑道,亲热地拍了拍檀道一肩头,“怎么能比得上檀郎?”
“过奖。”檀道一平静地回应了一句,便走开了。
薛纨余光掠过他,暗自一笑,转脸问谢羡,“谢相公,和檀府的婚事定在哪一天?届时一定要请我来喝喜酒啊。”
谢羡自然满口答应。太常寺丞上来询问,“薛将军来,有何贵干?”
“我来传陛下口谕。”薛纨一句话,寒暄的众人都闭上了嘴,薛纨面不改色,说道:“陛下已经下诏,命豫州刺史、武陵王元翼回京,七七那天栖云寺的水陆法会上,武陵王也会驾临。”
群臣鸦雀无声,半晌,太常寺丞才反应过来,惴惴地答了声是。
圣旨送至钟离,武陵王十分踯躅,麾下檀涓等人也是众说纷纭,生怕皇帝要谋害武陵王性命,武陵王思索了数日后,说:“元脩才登基,先帝和袁夫人都死因成谜,他敢杀我,岂不是坐实了先帝是被他毒害?到时候怎么堵住百姓的嘴?”又留檀涓率大军坐镇钟离,一旦元翼遭遇不测,便联合各州刺史举义旗,除暴君。
安排妥当后,武陵王收起圣旨,被数十名贴身卫士护送着,回到建康。
一行到了朱雀门,武陵王下了马,先在城门外迎风烧了一捧纸钱,哭了先帝和袁夫人一场。进城后,皇帝特地派了宫使来,迎武陵王进宫,武陵王称于礼不合,婉拒之后,在驿馆下榻,随即令人去檀府,请檀道一见面一叙。
这个时节,秦淮河中深深浅浅的绿波荡漾,柔风拂动杨柳枝,一派融融的春意。檀道一应约而来,远远见元翼独自在朱雀桥上徘徊,不由加快脚步,两人在桥上相会,元翼笑道:“去年秋天你在这里送我,今年春天我还在这里迎你。”
元翼才大哭过,衣袖还有些湿,檀道一无言以对,只能说:“殿下节哀。”
元翼摆摆手,其实也没有了多少悲戚之色,“不说这些,省得给你惹祸上身。这会,不知道有多少陛下的人在附近盯着咱们呢。”说到这里,元翼失笑,“整个建康,恐怕只有你敢出来和我见面,不愧是你。”
檀道一付之一笑,“就在外面,坦坦荡荡,陛下也不好说我什么。”
元翼点头,“在这里看看景也好。”瞧着南岸巷口的斜阳新草,元翼叹道:“建康好啊,外面如何凄风苦雨,狼烟四起,建康总是这样祥和。”
建康又何曾有过真正的祥和?檀道一是深有感触了,却不好多说,只能一笑。
“你怎么不佩剑了?”元翼打量着他。
“我又不用和殿下一样上阵杀敌,佩剑干什么?”
“哈哈,”元翼在檀道一面前向来坦率,“其实我也只是坐在城中,连敌军一个影子都没见过,何时上阵杀敌了?不过……”他话题一转,颇具深意地瞥向檀道一,“元日之前,滑台就传闻先帝驾崩,桓尹的消息灵通得很呢。”
檀道一“嗯”一声,“陛下身边有北朝细作。”
元翼嗤笑一声,并不怎么惊讶。“夫人的水陆法会,你来吗?”
“来。”檀道一告诉他,“我现在在太常寺当差。”
元翼咦一声,兴味十足地,“卜筮占星?”他指一指晚霞漫卷的天,“你能不能替我看一看这天象,陛下和我的寿数各有几何?”
檀道一三缄其口,只叮嘱他说:“法会上小心。”
辞别了元翼,回到檀府,檀道一从案头的匣子里取出一只绣囊凝神细看。
绣囊是薛纨身上掉落的那一个,他从领军府顺手拿走了。绣囊小巧精致,是闺阁女子脖子上戴的,没有太多纹样。檀道一把里头的一绺青丝扯出来,绣囊便空了。
“这是谁给你的?阿好还是谢娘子?”阿那瑰跳到他身后,将绣囊抢过来,一双眼睛狐疑地把檀道一上看下看,嘴巴已经撅了起来,“你不许戴它。”
“不是。”檀道一转过身来,泰然自若地,“你闻一闻,里面有什么味道?”
阿那瑰嗅了嗅,“好像有点甜甜的香气。”
“是木樨的香气。”
阿那瑰摇头,“我没闻过,是什么味儿?”
“木樨是贡品,百姓家里没有的。”檀道一又拿起来闻了闻,味道太淡了,他总疑心是自己错觉,“听说栖云寺里有几棵木樨树,你在太子妃那里时见过吗?”
阿那瑰迷茫地说:“我不记得了。”
“袁夫人水陆法会的时候就知道了。”檀道一把绣囊放回匣子里。转眼见阿那瑰嘴巴还撅着,一副怏怏不乐状,檀道一不禁捏了捏她的脸,阿那瑰跳起来,双臂环住他的腰,蛮不讲理地说:“你是我一个人的,眼睛只能看我,手只能摸我,还有这里,”她点一点檀道一的嘴唇,“只能亲我一个。”
檀道一没说话,只在她唇上重重亲了一下。
第23章 、愿同尘与灰(三)
薛纨走进栖云寺的大殿。
厚重的帷帐掀起来了, 露出赤金佛像的真容, 那是个沉静祥和、悲天悯人的微笑表情。和尚们在眼前忙碌,布置供桌,铺设地氈, 附近几个寺庙的高僧都来了,穿戴得隆重光鲜,在侧殿里头交头接耳。
穷人凑家资买张度牒来寺里挂单,不过是混口饭吃的生计,在建康, 这尊草灰泥胎的玩意,成了上至皇帝, 下至百姓心目中高不可攀的神……薛纨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一下。
小沙弥捧着布施盘自他眼前经过, 见这人笑得古怪,逡了他一眼。
薛纨叫住他, 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银铤, 抬手撂进布施盘里。银铤太沉, 砸得布施盘“哐啷”一声, 小沙弥眉开眼笑,忙双掌合十道声谢,煞有介事地问:“施主要求前程,还是婚姻?”
“求什么?”薛纨想了想,随口道:“求我活过今天吧。”
小沙弥“啊”一声,越发觉得这个人古怪了, “佛祖一定能保佑施主长命百岁。”还十分殷勤地捧了一串不起眼的桃木佛珠给他,“这是玄素法师开过光的,有驱邪避恶的效力,施主好好收着。”
盛情难却,薛纨拈起佛珠,在手里抛了抛,笑道:“这个你们一天也能送出去八百一千个吧?”
小沙弥骄傲极了,“我们寺里香火旺。”
铙钹锵锵地响起来,铜炉里的香烟氤氤氲氲,飘扬的彩幡把栖云寺装点成了个热热闹闹、春意烂漫的俗世界。
百姓们被禁军驱赶到了山门之外,只能爬上树去瞭望寺内景象。阿那瑰扮成僮仆,仗着檀家的势,也能在栖云寺正殿外抢个好位置,她嘴上不停,眼也不停,忽听祥乐阵阵,地皮震颤起来,阿那瑰被搡得身子半歪,噙着栗子含糊不清地叫:“别挤别挤。”
殿前已经人满为患了。文武百官们这才姗姗而来,太常寺的属官也混杂在队列中。阿那瑰一眼就在老头子中瞧见了檀道一,他穿着朱衣素裳,领口袖边绣着繁复的腾蛇纹样,手里捧着桃弓苇矢,这样堂皇肃穆的打扮,更衬得一张脸洁白清秀。
“檀郎!”有不少人认出他来,兴高采烈地呼唤。
檀道一脚步加快了,瞬间就消失在殿内。
阿那瑰被挤得晕头转向,往左一转,是几个光脑袋的小沙弥,往右一转,是赤布袴褶的傩戏执事们。一张狰狞的面具陡然凑到了眼前,赤金描绘的四目被日光照得诡艳奇异。阿那瑰猛地往后一倾,险些被面具撞到脸上。
那人眼疾手快,立即扯了她一把,宽大的衣袖在阿那瑰身上轻轻拂过,便不动了。
蓦地四下俱寂,执戟的禁卫们涌入寺内,分列在了道路两侧。是御辇到了。
人们大气也不敢喘,瞧着皇帝下了辇,缓缓往殿上走。皇帝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轻轻摇晃的垂旒遮住了眉眼,嘴角含着和气的笑。不独众人屏气凝神,连阿那瑰也一时忘了他□□袁夫人时的残暴嘴脸,被那煊赫的帝王威仪而震慑了。
有人在耳畔低语:“又看中他了?”
阿那瑰扭头一看,见那只面具微微垂着,幽幽的眸光投出来,有些可怖,还有些神秘。
这人嗓音很低,简直是在用声气说话。阿那瑰心生戒备,离他远了点。
他没在意,把桃木念珠往怀里一掖,挤进人群不见了。
武陵王元翼和皇帝前后脚到栖云寺。侍卫在山门处被拦下来了,元翼卸了佩剑,独自走进寺里时,皇帝正拈了三炷香在手里。
见这阵仗,就知道圣驾也在了,元翼仍旧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上前便稽首行了大礼,“陛下万福。”起身后,从皇帝手里接过香,元翼用袖管擦拭着眼泪,说:“夫人怎么担得起陛下这样的大礼?”
皇帝道:“夫人是你的生母,先帝也对她颇多爱重,这个礼自然当得。”
元翼脸上笑容溢开了,却丝毫也不肯让,“陛下要折煞臣和臣母了,”他字字句句,咬金断玉般,“夫人在九泉之下,怎么能安息?”
他不肯,皇帝也不强求,让到一边,元翼拈了香,一步步走到袁夫人灵位前,拜了三拜,忽然放声大哭。
铙钹声,和尚们嗡嗡诵经的声音都霎时止了,殿内殿外千百双眼睛盯着,元翼哭得悲切,几名内侍上来拼命扶都扶不起,皇帝面子上下不去,极力忍耐了片刻,咬着牙笑道:“夫人寿终正寝,去得安心,你这么哭,是有什么天大的冤情吗?”
元翼摇摇晃晃地起身,通红的双眼盯着皇帝。皇帝眸光微眯,以为元翼要扑上来和他撕扯,谁知元翼只凄惨一笑,颓然道:“臣去国离乡,不能在先帝和夫人病榻前服侍,愧对父母,一时忍不住哭泣,陛下恕罪。”
皇帝是手足情深的模样,亲自递了手巾给元翼,看着他擦脸,皇帝轻描淡写道:“不舍得去国离乡,这次就多住些日子。”
元翼道:“敌军在虎牢伺机反扑,臣怎么敢久耽?”
皇帝道:“派檀涓回师滑台就是了,朝中能征善战的将领也有,你不必硬撑了。”他厌恶极了元翼今天的惺惺作态,阴冷地一笑,有意要刺他的心似的,“你万一再有个好歹,夫人在九泉之下,又怎么安息?”
这话锥心,元翼嘴唇哆嗦了一下,“臣想去看看夫人生前起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