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险些笑出来,一指周珣之:“不然呢?难道真要堂堂的国丈去柔然请罪吗?”
樊登脸上挂不住,周珣之也懒得插话了,嘴边挂着一丝讥诮的笑。
樊登不甘心,“臣觉得,如今的心腹大患,还是元竑……”
“那是你觉得!”皇帝今天动了肝火,连樊登也当面呛了起来,“来人,把那柔然使臣投入大牢。”
樊登瞥一眼幸灾乐祸的周珣之,只能低下头来。
皇帝面容冷肃,“朝中有柔然细作,驿馆里给我仔仔细细地搜,还有这城里,但凡是会说柔然话的,胡人长相的,尽数抓捕——别走漏了风声。”顿了顿,他向樊登投去威严的一眼:“还有阿奴,把他从太后那里带走,着侍卫严加看守。”
阿奴是从御苑里被领走的。
两名侍卫得樊登授意,将阿奴从小马驹上抱了下来——虽然和颜悦色的,阿奴却是个鬼灵精,一见侍卫带刀,立即拼命挣扎起来,扯着嗓子喊:“阿松!”
阿松奔过来,紧紧拽着阿奴的小手,两只眼睛瞪圆了,警惕地在樊登脸上打转——自薛纨离京后,她大半的时间都在宫里,惯常做宫婢打扮,樊登起先倒没认出来,听见阿奴嚷嚷,樊登转身,将阿松上下一打量,不禁失笑。
“原来是你,”因为薛纨的缘故,他对阿松尚有几分好脸色,“险些忘了,这里还有半个柔然人。”
阿松抓着阿奴,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算你有福气了,”樊登对侍卫招了招手,“请薛夫人跟着去侍奉殿下吧。”
亲眼见过樊登手上沾了多少南朝人的血,阿松很识时务,没有在他面前撒泼打滚。紧紧闭着嘴,跟随侍卫们到了一处僻静的宫室,阿松扫了一圈,廊檐下都是把守的侍卫,连个侍奉的宫婢内侍都没有。
来到陌生的宫室,阿奴有些胆怯起来,乖乖偎在阿松身畔。
“是皇后派你来的吗?”阿松道。
自宴席到此刻,樊登脑子一刻不停地转,借着这会清静,他在殿门口来回踱步,思索起来。听到阿松发问,他敷衍地看她一眼,没有答话。
“不,你和安国公不和,皇后不会派你来,”阿松见樊登不理会,又试探道:“是陛下派你来的?”
就连皇帝也不会这样直言不讳,樊登思绪顿止,有些诧异地瞥向阿松,“夫人,乱说话可是要掉脑袋的。”他半真半假道。
阿松心弦绷了半晌,至此才舒缓了些,她展开双臂,将没精打采的阿奴揽在自己单薄的怀里,“阿奴不怕,”她柔声道,“我们在这里住几天就回去啦。”
阿奴人小鬼大,在宫里耳濡目染,已经很懂事了,“是陛下要治我的罪吗?”
“不是的。”阿松捏捏阿奴的脸颊,“陛下喜欢你的。”
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在殿内窃窃私语,樊登踱过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当年在建康初见夫人的时候,在下多有失礼,”此情此景,樊登难免先感慨起来,“想不到,今天又失礼了。”
当初,樊登也是奉了桓尹的令,软硬兼施把她从建康掳来,阿松扯了扯嘴角,一双静默的眼眸里有讥诮一闪而过。
樊登转过身,端详着她。昏暗静室里的美人,像明珠般幽幽生辉。樊登这个年纪,对所谓的“艳冠群芳”并没有色心,但这和周珣之如出一辙的表情让他颇觉兴味。这一瞬间,他看懂了阿松的不安。
“夫人别怕,”樊登语气温和,“这个关头,陛下还顾不上那些。“
阿松暗自一撇嘴,没有心思和樊登虚与委蛇。
薛纨走了。偌大的洛阳城,又剩她孑然一身。樊登走后,阿松张望着外头仅露一隙的天空,心头一时有些空落落的。
抚摸着阿奴柔软的黑发,她把脸颊贴上阿奴温热的发顶。“阿奴呀,”殿上没人,她不再顾忌,用柔然话喃喃道:“你跟我,我们一起回柔然吧,中原没意思透啦。”
“不可以呀,”阿奴扭了扭身躯,野心勃勃地宣布道:“我还要当太子,当皇帝呢。”
这一场波折,来的仓促而悄然,柔然驿馆被查抄,满城柔然商人入狱,到皇子被囚禁,宫内宫外半点波澜也没起,连太后也只当阿奴是被送去离宫避暑小住。樊登密令云中的薛纨按兵不动,再三思忖后,又来面圣。
皇帝一反常态,并没有风风火火地调兵遣将,只是捻着案头的棋子思量。
“坐,”皇帝瞥了樊登一眼,指了指旁边的矮榻。
“是。”樊登在案头扫来扫去,棋盘上一团乱局,大抵是皇帝目前的心境。
不等樊登发问,皇帝说:“我这两天反复推演,对这一战着实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为难地放下棋子,“樊登,五万大军,加上云中朔州守兵,分三道突袭,能尽快捉拿郁久闾吗?”
皇帝的心思,原来还在漠北战事上,樊登本指望他冷静下来改变主意,闻言不由有些失望。
他没有直言,想了想,却说:“臣来之前,去看了看皇子殿下。殿下虽然只有四岁,却临危不惧,颇有胆识呢。”
皇帝仿佛没有听出樊登的言外之意,随口道:“像他母亲,是个莽撞的急性子。”
第77章 、相迎不道远(十三)
皇帝一意孤行, 要迎战柔然,樊登不好强劝,只能陪着皇帝胡乱排演了几次北伐战术, 一面绞尽脑汁琢磨如何劝他回心转意, 正踌躇间, 外头通禀称礼部执事到了,樊登放下棋子, “臣先告退……”
“且等一等, ”皇帝似乎对执事官的来意很明了。叩首觐见后, 皇帝自他手里接过一卷丝帛,扭头对樊登道:“你也来参详参详。”
樊登不解其意, 凑近皇帝身侧。
皇帝一面展开丝帛, 哂笑道:“也是我不对, 阿奴出生后, 闾氏非要给他取个柔然名字,我懒得计较,也就任她去了,前一阵子才想起来, 这孩子快四岁了, 却还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便命礼部拟个好意头的名字来——这点小事, 拖拖拉拉一个多月,你们肚子的墨水都哪里去了?”
那执事官只是请罪, 樊登却心知肚明——阿奴的身世本来就敏感,自闾夫人薨逝,又到郁久闾公然胁迫皇帝立太子——恐怕这绢帛谁拿着都怕烫手。
“臣是个武人,哪懂这些?”樊登笑道, 一眼扫过绢帛上工工整整写着个“骏”字,樊登自然喝一声
好,“这个名字恰如其分……”
话音未落,一阵清脆的落雨声,棋案被皇帝掀翻了,琉璃棋子滚珠般砸在脚面。众人吃了一惊,樊登忙道:“陛下息怒。”
皇帝是发怒了,一把攥住绢帛,脸上罩了一层寒霜,“这就是你们拟的名字?”
中规中矩的一个字,也不知皇帝哪来的怒气,那执事官莫名其妙,只能连连叩首,“臣再回去斟酌……”
皇帝余怒未消,“是谁拟的这个名字?”
礼部多少官员,七嘴八舌的,备选的名字就有几十个,细节也想不起来了,那执事官暗暗叫苦,怕再拟一个来还要触皇帝霉头,告罪后又嗫嚅:“这个字,是辛仪曹卜过的,合乎殿下命理,也曾给安国公过目……是哪里不合心意,还请陛下示下。”
什么新仪曹旧仪曹,皇帝半点印象也没有,唯独听到安国公的名字,才一愣,随即冷笑道:“安国公是老糊涂了,还是怕我要送他去柔然王庭,吓得神智错乱,两眼昏花了?”
皇帝还鲜少当众这样讽刺周珣之。众人摸不着头脑,也不敢接话,唯有樊登嘿嘿一笑,说:“今天在前朝见到国公,的确是脸色不怎么好。”
“这个字不吉利,再拟一个来,随便什么都好。”皇帝把绢帛丢去执事官身上,便打发他走了。
皇帝今天莫名地气不顺,待在这里也无益,樊登将脚下棋子拾了回来,告退之前,又觑着皇帝脸色,开口道:“臣一直在想……陛下把阿奴殿下安置在冷宫,是想打消郁久闾的妄想呢,还是怕,”他顿了顿,“怕有人对殿下不利呢?”
“你说呢?”皇帝反把这个问题抛了回来。见樊登迟疑,皇帝皱眉摆了摆手,“问这么多做什么?”
一个日渐长成的孩子,在那幽暗僻静的宫室,怎么忍得住?樊登简直都要怜惜阿奴了。“臣只是想知道殿下要在那里住多久,臣也好调派人手。”
“如果进击柔然大胜,就放他出来,”皇帝的声音很冷淡,“如果不胜,他就一直住着吧。”
听着皇帝那毫无感情的音调,樊登不禁打个寒战,道声是,便慢慢退出来。到了殿前,烈烈的日光照得身体逐渐回暖,樊登收回遮在额前的手,见周珣之被内侍领着,正越过宫门而来,大约是有急事,周珣之只仓促地对樊登拱了拱手,便往殿内去了。
说周珣之病了是实话,不见得是被柔然人吓得,但自皇帝松口要封左皇后之后,周珣之便总有些心事重重。
樊登一步一回首,快要出殿时,对经过的小内侍努了努嘴,“去瞧瞧陛下和安国公在做什么。”
不多时,小内侍折身追了回来,对樊登道:“安国公求见,陛下说忙,没见他。”
樊登嗤的一笑,顿时浑身轻松,哼着小调往宫外去了。
翌日上朝,皇帝倒没有说什么,对周珣之是一如既往的和煦。礼部已经火速替阿奴拟了名字来,是个劭字,皇帝也首肯了。因为柔然使臣被囚禁,近来又满城搜捕柔然人,群臣们也大致心里有数,有邀战的,有劝和的,又有力主要收回封左皇后的旨意的。
一听到左皇后这三个字,皇帝便深恶痛绝,私下里对樊登道:“是我失策,想来当初郁久闾要立左皇后,也不过是试探,我一答应,他便确信我要对元竑用兵,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得寸进尺!”
樊登呵呵笑道:“看来还是安国公有先见之明,”他作势叹了一声,“既然早料到了,当初又何必劝皇后点头?”
皇帝还没开口,外头通禀道:“安国公到了。”
“让他进来吧。”皇帝咽下话头,吩咐道。
周珣之进殿,叩首施礼。他年轻时是个清秀俊雅的人,肤色偏白,身体略微有点不适,便显出几分疲惫。“陛下,臣想告病,回乡休养一阵。”
皇帝诧异,“是因为外面那些谣言吗?”
柔然使臣在宴席上胡言乱语,群臣们虽然心里嘀咕,却没人有胆敢当面去问周珣之。周珣之摇头,“臣是老毛病了,一到长夏,就头身困重,年纪大了之后,更精神不济,不养不行了。”
“你们南边人是肾气虚些,”皇帝不经意道,见周珣之恹恹的,对他的气也消了不少,“回乡太周折了,嵩山行宫很清静,你去那里住几个月,休养休养也好。”见周珣之还犯难,皇帝断然道:“国公,如今多事之秋,皇后也快要临盆了,你走了,我和皇后怎么办?”
“是。”周珣之勉强答应了。
这一来,皇帝对他反倒更和气了些,赐了座,转而问樊登,“和柔然这一战……”
“陛下,”樊登有些急躁,“柔然探知陛下要对江南用兵,那元竑呢?陛下以为元竑还蒙在鼓里,只等束手就擒吗?”
皇帝拧眉,看向周珣之,周珣之一脸病容,轻易不肯开口,正沉默间,外头有奏折送入,称是云中急报,樊登忙接了过来,拆开才看几眼,顿时变色。
皇帝心生不妙,“柔然人又去云中侵扰了?”
“倒不是,”樊登将奏折转呈给皇帝,“云中截获建康线报,元竑向郁久闾求援,欲与郁久闾相约初秋共同起兵,夹击我军。”
周珣之极快地看了樊登一眼,脱口道:“陛下别急,这消息是真是假还未可知。”
“是薛纨截获的,不会有假,”皇帝气得哼笑一声,“元竑叛逆之心不死,难道你我今天才知道?”攥着奏折,皇帝顿觉一身冷汗,“还好截获了,否则……”一时眉头拧得更紧了。
“陛下对元竑不可养虎为患啊!”樊登不失时机,立即道,“郁久闾尚可以利诱之,元氏却与我朝有灭国之仇。当初南征折损人马无数,如今为平定江南筹备三年,难道因为柔然人几句挑衅,就要前功尽弃?郁久闾麾下骑兵十万,精铁良马,威服西域,怎能贸然出战?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皇帝手揉着额角,一时难以决断。樊登急了,索性道:“陛下,立太子一句话,以后废太子,也不过一句话而已。”
“哦?”皇帝掀眉,“今天他要我立太子,我便立太子,明天他要我退位,给太子继位,难道我也退位?”他指向沉默的周珣之,“他要国丈去柔然请罪,国丈便去柔然请罪,他要皇后去请罪,难道皇后也要去请罪?“
“这……”
“雍州和荆州战事如何了?”皇帝劈头问周珣之。
周珣之正在为樊登那所谓废立太子之说而冷笑,忙端正了脸色,说道:“王玄鹤已经奉旨往荆州平叛了。”
“王玄鹤?”皇帝微讶,“他不是瘫了吗?”随即笑道:“瘫子也用,可见元竑手下真是矢尽兵穷了。”
樊登自从探得皇帝对阿奴的心思后,就再没来冷宫露过面。
天渐渐长了,日子更难熬,殿外的侍卫们整日交头接耳,议论柔然细作,一见阿松身影,便紧紧闭了嘴。
皇帝大概又要和柔然打仗了——可汗王庭的智容公主要怎么自处呢?阿松默默走回来,见阿奴小小的身影伏在窗边,正望着外头的霞光发呆。
“阿松,我想去骑马,还想去射箭,”他兴奋地指着天边,“你看那片晚霞,好像一匹马,呶,那里是马蹄子,那里是马尾巴。”
被皇帝囚禁在这里,连把小弓箭都没有,阿奴闷极了。阿松陪他看了会云霞,叹气道:“阿奴,你以后是要做皇帝的人,只会骑马射箭,不会读书识字,怎么可以呢?”
阿奴皱起小小的眉头,“我不喜欢读书识字。”
“那可不行。中原贵族出身的郎君,不仅要读书识字,还要会弹琴下棋,卜筮占决,你若是只会打打杀杀呢,”阿松轻嗤一声,“以后就只好认命去漠北吃土喝风了。”见阿奴蔫头耷脑,阿松来了兴致,四处去寻笔墨。“我会写字哟,”她炫耀道,“我教你写字。”
阿奴盘腿坐在案前,乖乖任阿松握起他的小手,“写什么呀?”
“写你的名字嘛。”奴字好写,阿松歪歪扭扭写了斗大的“阿奴”二字,又写了一个松字。
阿奴使劲点了点,小手上沾了墨汁,“是松树吗?阿松,你的名字就像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