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简成讽刺地轻嗤,究竟厌恶到什么地步?一股子逆郁气怎么也驱不散,逼迫似地问道:“我给你的信,你可看了?”
“没有……”
“骗人。”他目光直直灼她,如炙火,“你可知,你兄长如何羞辱我?”
他曾在信中写道,军粮空虚,只能食小米充饥。
马上男儿难以启齿的拮据,他愿意对她说,不代表想要昭告天下。
林潮止来时,送粮送衣,句句厚待盟友,羞辱之音,已经不能再明显。
前世的穆简成是受惯羞辱的,因此来自林潮止的,不能伤害他什么。
可是他在意自己在林风眠心中的位置,何时变成了可以任意利用的存在?
林风眠轻咬薄唇,猜到一二,穆简成将头一偏,看向别处,烛火扑朔迷离,帐壁处处是她的影子。
“都作罢,风眠,你与我回北齐,我们完婚,一切作罢。”
“你怎么时至今日还在想这些不可能的事情?”林风眠反问,“我以为在黑水河畔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不是你的妻,我嫁过你父汗,可你父汗已经死了。”
“够了!”穆简成唯恐她再说下去,深深吸气,像是做出最大让步,“成不成婚都随你,只要你与我回去。”
她无奈道:“我来找你不为说这个,穆简成,别妄图对北府军做什么。”
“你与南梁已经议和,这很好,边境只要几载太平日子,百姓就能从战乱里恢复过来。”
短短数寸光阴,他眼中已有震惊,疑惑,愤怒,了然,受伤。
良久,转过身来,低声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林风眠不耐。
“是因为他吗?因为李勖?”他凝视着她,以期从她脸上捕捉到想要的答案,可到头来,发现得不过是自己先乱了,已经判断不出任何了。
他苦笑:“如果我说不呢?”
“那么我们从此就是仇人。”她冷漠地说,她不希望李勖在北境的变故是因为穆简成,她太知道穆简成的能力,他想做什么,就样样做得好做得绝,于另一方而言,半点生机也无。
穆简成心中有什么东西又在发痛,妥协得不像个一国之君的样子:“好,不容你信或者不信,我此行本就是要助他一臂之力。”
“那么最好。”
穆简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看到她为别的男子周旋争取。
这刻他痛恨极了,因林风眠所有心软与不舍,都该是自己的。
可……恍惚间,他想到,可是如果那人是李勖的话,或许坚持不了多久,她便会回心转意。
毕竟,梁太子的好日子不多了。
穆简成微微向后仰去,一点一点平复心情,告诫自己,万事求缓,方得圆满,他都已经等了那么久。
林风眠伸出手掌,郑重道:“一言为定。”
穆简成莞尔:“一言为定。”
李勖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两手叫握的景象,二人的影子透过烛台的光,映照出来,被拉得缠绵倾长。
比烛光亮的,是月亮,比月光亮的,是他的眼睛。
司马葳不明所以:“太子,怎么不进去?”
他肩披裘皮氅衣,墨发高束,通身矜贵得就像月亮里走出来的谪仙,只是这位谪仙好看的五官不露一点笑容,细看下,一枚通体雪白的玉扳指就这么捏碎指间。
连了血,带了肉。
帐中人浑然不知。
穆简成轻轻磨砂指间,峨眉一展:“但是有一个条件,你还要答应,明日陪我去个地方。”
“别太过分。”
穆简成笑吟吟好像不是她记忆里那个人:“过不过分明日自会知道,定叫你不后悔。”
林风眠于是应下,实则着实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前世没有和谈,自然也就没有北齐援兵。
这辈子的穆简成处处透露出古怪,他在留都的举措。
他的杀伐,以至于政令的改变,莫不将他推向更加极致的成功。
林风眠总有个错觉,他好像知道什么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这,或许将为北府军制造转机。
翌日清点兵卒,梁齐分兵两路,再次巡山,目的是彻底驱除留有虎视眈眈的戎人。之后,便合力前往六州之地,完成最后的清算。
林风眠出现在诸将面前,满室哗然。昨日她还穿着男装,眼下虽做短打,却是明明白白的女子装扮。
呼延奔第一个叫出来:“王妃!”立刻得到李勖一记冷得不能再冷的眼风。
林风眠正色道:“叫我名字就好。”
穆简成上前,对众人道:“别耽搁了,出发吧。”
“大汗你也要去吗?”
穆简成不做回复,慢条斯理将软鞭缠绕在自己腕上,一圈又一圈。
司马葳抱拳行军礼道:“请太子坐镇营中。”
李勖面色冷凝,去看林风眠:“你留在帐里。”
林风眠摇头:“放心,我熟悉戎人习性,可以帮上忙。”
李勖不欲强行阻止,但是面孔到底沉了,低头对上她,声色又温和下去:“那你要跟紧了。”
林风眠点点头,不大会儿功夫,外头将士清点完毕,正待出发,有人唤她。
“风眠……”却是两个人的声音。
李勖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看也不看一旁斜倚桌几的穆简成,沉声对她说:“跟着我。”
需知此刻林风眠恨不得找地缝钻起来,她朝穆简成看去,这一眼,被李勖察觉,登时掩盖不住眼底那抹愠怒。
穆简成明明看见她的目光,读懂「要不改日再约」那意思,偏不接,只当没看见,提刀拨了拨炉灰,转身走出帐篷。
“再不出发,就晚了。”他催促。
林风眠最后看李勖一眼,心道他最是深明大义的,自己都回了大梁了,便是大梁人,该不会因她与齐人同行而气恼,遂柔声道:“这回我且同他去看看,看到什么,回头说与你。”
李勖仅到前半句,便觉血气微微涌上颅顶,余下的竟半句也不想。
瞬息,小小的人影儿就随穆简成消失在了外面。
第29章 林氏
话分两头来说。
卢免与同僚自允州入京, 虽承舟船之便,到底不及车马坦途来得快,道路上颇是多废了些时日。
日落后, 在舟中添酒置灯,二三小菜,权当作晚饭了。
“京师真富庶,这么高的楼宇,冀州也难见到,这里却遍街都是。”
说话的是冀州四县之一青溪县县令,他举目将徽县、乾县的两位一一看过, 在他们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神情。
“我说卢免,沈摘那人可信吗?你是否对他说得过多?”
水河澹澹, 舟身随之摇摆不定, 卢免围坐炉旁,淡道:“我们现下还没有被杀,说明丞相大人未将行踪告诉冀州的,余下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未来的路,有多难走,其实四人心中也没有非常明确的结论, 只是思及先师就是因这件事离开人世的,偶尔也会茫然彷徨。
而他们除了面见圣上之外, 什么也做不了。人能做的事情少了,反而心怀更加淡然坦荡,一日三餐皆在这小船上, 晃晃日子也就过去了。距离朝见还有半月有余,他们现在还不敢露面。
却说林潮止忽然成为陛下面前红人, 连兵部也在他治下了,有人欢喜也有人忧愁。
林怀芝辗转犹豫良久,终于股起勇气去见兄长林怀柄。
来到后也没心思收伞,草草往婢子手里推去,提着衣摆便走入堂中。
林怀柄在饮茶,不耐地抬起头:“下着雨怎么还来?”
“哥哥给出个注意。”怀芝入座,掏出帕子擦拭头上的汗渍与雨水。
林怀柄安静地将他面前的茶瓯添满。不一会儿,怀芝的手指被升腾的热气熏暖。
“不是滋味了?”林怀柄问。
对面人不置可否:“昔年老太爷在时,严令不许从武,我们系出旁支,也就罢了,可他们到底正统呐。”
“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哥哥到底帮着谁?”林怀芝不悦,“外人知道咱们姓林,可到头来,林家人对付林家人。”
林怀柄知他憋了许久找不到人吐苦水,眼下发起牢骚只会源源不断,话不过脑子,说了什么都不记得,既不喝止,也不参与,待他说够住口,才道:“凡事多动脑子多条路,一会你与为兄走一趟罢。”
即便潮止得势,仍然门庭冷落谢绝待客,也就不会掺和进党争,潮止心里明白的很。
漆黑的木门外,只有两只雪白的灯笼,正楷书着大大的林字。
林怀芝道:“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自然是拜会未来的刑部尚书。”
“怎么你也给这小子长脸?尚不尚书未必就是他。好罢好罢,你们好好聊,我走了。”
言毕果真绝决转身,是半点留下来的意思也没有。林怀柄一笑,拉住他袖子扯了下,稍微露出兄长的威严:“走了!”
小王管家把人迎到里面。不一会儿,孟澜笑着从后院走来,与他们寒暄,俨然把寿宴当日的事忘记了。
三言两语,孟澜瞧出他们此行的目的,也不点破,又闲聊至莫约潮止下朝的时辰,温和道:“我这身子骨啊,一变天儿就要散架,哥儿俩自己坐会儿?”
“要的要的……”怀柄起身搀扶,把人送到了门口。
怀芝的眉头促成一团:“这不是给我们冷脸色吗?哥哥还要讨好。”
林怀柄气不打一处来:“老太太才叫聪明人,都是一家子,何至于这样。”
这时小厮来禀说大公子回府了,让二爷爷三爷爷去书房会面。
怀芝道:“看到没有,摆谱了。”怀柄白他一眼,跟在小厮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