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戎国新君前段时间派使者送来书信,如今鸿胪寺卿……”
“怎么聒噪个没完。”李戒轻声说了句。
这时候,外面的禁卫有了动静,宫里听惯丝竹管弦,骤然有甲胄的声音,十分刺耳,国舅抬头,但见陛下波澜不惊落了一子。
侍卫低头走进,不必附耳,放声道:“回陛下,太子正往这边来!”
“知道了,退下。”
“诺……”
国舅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老的固执,小的终于服软。
他就是个弄臣,和平年代兴风作浪,为家族讨点好处罢了,但他也是最不希望看到朝廷动荡的。
再者,那人是妹妹的亲儿子,只有他登基,才是最好的结果。
不几时,侍卫又来:“回陛下,太子已经过了第一道宫门。”
“嗯,再去盯。”梁帝吩咐时,头都没有抬,自言自语着:“老东西,在这等我呢。”说的自然是国舅爷的棋。
国舅嘿嘿一笑,是时候让步了,不着痕迹地在一处会令自己劣势处落了子:“哎呦,失误失误。”
“还是陛下高明啊,怎么都绕不开,眼看臣就没路走了嘿。”
陛下瞅了他眼,也不知是看透没看透,反正把他的子给吃了。
棋盘吃亏,朝堂就会得意,各中得失一算便知。
只是国舅反复回味方才侍卫的话,为何太子过了第一道宫门都要报,陛下又为何说「继续盯」?
没等他想清楚,那侍卫又来了:“陛下,太子已过第二道宫门,斩了两名守军。”
“嗒……”棋子落地,国舅爷震惊地合不拢嘴,再耗一会,冷汗就下来了。
合着不是父亲见儿子,儿子给父亲认错,是儿子闯宫啊!
“皇上,天色已晚,老臣告退!”
“嗯?你等等……”梁帝起身,向门口走去,“今日你应该在。”
国舅爷一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恨不得当即就抽自己俩嘴巴,好端端进宫作甚。
自知道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周遭的严峻,无缘无故,整那么些兵,可不是为了看他们下棋的。
“太子已经闯过第三道宫门,接下来就是这里了,我等保护陛下出去。”
“哼,朕还犯不着怕他!让他来找我。”想想又道,“你们手里也不必留情。”
“陛下……”
“住口!”李戒双目苍老,幽深如潭,“国舅只需要记着今夜的变故。”
这是要他住口呢。
岁月幽幽,李戒也疼过太子,难道舐犊之情,也终有一日会消失?
这绝对是国舅爷有生以来经历过最漫长的夜晚,起先他听到外头的铠甲碰撞声,箭羽和拉弓的声音。
接下来,是短兵相接,心扑通扑通地跟着跳,仿佛也跟着打了一场似的。
再后来,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看着前头桌案上的沙漏,渐渐地,静下来,还真什么都听不到了。
沙漏倒过去,再倒过来四、五回,窗外的人影终于不再晃动。
这时,有道熟悉、年轻的嗓音闯入:“儿臣求见陛下。”
“进来……”
门开了,李勖站在门外,肩负箭,无大碍,只是血多得将好大一片衣衫染红,他面色苍白,双目沉定。
“国舅啊,你可以回去了,禁军也撤了吧。”
“这……”霍宏、张、李二将皆面面相觑,闹哪出?不是闯宫吗?
“下去……”李戒又一次开口。
能回家了,国舅本该立刻马上消失,但两只脚说什么也挪不动地方了,不为别的,看见孩子浑身是血,心里难受,又想起李勖小时候叫他舅父的样子了。
“你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记着,今天看到什么,明天在朝上,就怎么说。”
国舅面如土灰,跪下,磕头,躬身告退。再不走,会死。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父子二人,面对面站立。音容笑貌,李勖是年轻的李戒,可李勖长大后,绝不会成为李戒。
“你可满意了?”李勖道。
“父皇想让我造反,我反了。父皇想杀北府军的将士,如今我再无资格引领他们,你杀之无益。父皇想我永远亚于你,方才,也该叫你放心了。”
“够了……”明明是实话,李戒却听不下去,这是叫儿子说到心里去了。
他道:“为父培养你十八载,不是叫你自毁前程。”朕只是要降伏你啊。
“可这样更彻底不是吗?”李勖道,“我背上逼宫的名声,再也做不了那东宫的主人,或许暂时不合你的心意。
但还有二弟与三弟呢,陛下早晚会培养出心仪的继承人,不是吗?”
是。
李戒看过来,眼神复杂:“你毁了朕的一盘棋。”
“陛下随时都可以重新开局……”他走近,“毕竟你以这天下为棋局,以百姓为棋子久矣。”
“放肆!”
“你就是这么和你的父亲说话?”
梁帝气的没有血色,平静些许后,缓缓道:“做了这么多,你想要什么。”
李勖静下来,看着他,开口问:“你将她藏哪了?”
林风眠醒了,发觉自己被人抱在怀里,一动,那人的怀抱也跟着收紧。
“太医刚刚为你上过药,还不能动。”
入目,是李勖清澈、担忧的双眸。他看上去沧桑极了,脸上满是泥土和血渍,没有梳洗过。
太子这是怎么了?她心奇。
紧接着,两肋撕心裂肺的疼痛几乎使她晕厥。
他的手压住她的,急促简短道:“别碰伤口。”
回忆一点点复苏了,李勖应该还被关在掖庭,怎么与她在一起?
她记得自己犯了大罪,出宫即被「请」回宫中,接入一座牢房,暗无天日。周围都是刑具,在那里被盘问,她不说,便受刑。
一人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另外的人道:“穿了她的琵琶骨!”
“不要……”
“没事了,没事了……”她无力地摇着头,还在惊吓中,李勖拥她入怀,下巴贴着她的脸,柔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在李勖反反复复的轻柔细语中,她终于想起自己在哪,经历过什么,抬起头,虚弱地问:“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勖揉揉她的眉头:“接下来我都不走了,陪着你。”
第51章 为质(六)
近来, 大梁发生了两件值得被人反复议论的事情,都是顶天儿的大事。
头一件,戎人又来了。
只是此次并非兵戎相见, 而是带着友好与善意的「交流」。
他们的新皇帝非常狡猾,提出:大梁与戎国虽然打了十几年,过去关系不好, 那都是因为旧政权昏庸,朕曾经还被朝廷叫过「叛贼」呢, 可见朕并不拥护旧政权,梁国陛下不能像对待故人一般对待新人。
如此油腔滑调, 梁人当人不会买账,消息才传来几天, 那茶楼里说书的老头都把画本子临时改成了「武威将军智斗犬戎」。
可是圣心难料啊, 不久前,鸿胪寺递了折子,昨日陛下就批了,言道厚待史臣。
画外音:不可因为不开心的历史就给人家穿小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第二件,李勖被褫夺太子位, 改封雍王。
又过了两天,圣上下诏曰, 遣雍王李勖至戎国修好,同时戎国将他们的三皇子送到梁京,定居久住。
满城哗然。
不为别的, 谁都看出来了,修好是假的, 说难听点,就是去做人家的「质」。
质子外交,往往都是与「屈辱」挂钩,意味着国家服软了,想止战,派一人过去,捏在人家手中做把柄。
好在,戎人也派了他们的皇子交换,屈辱意味大减,可李勖是百姓看着长大的,十分爱戴,一时间民声也都挺不是滋味。
宣读圣旨,雍王离京那日,文武百官都到了。系属重大,无一人胆敢缺席。
梁帝坐在龙椅中,李勖立于台下,二皇子,三皇子皆站在宗亲队首,神态越然,已经不想去掩盖心里的兴奋了。
大理寺卿先是细数了李勖的罪行:大兴土木,抗旨不尊,如今再加一条,逼宫不成。
有许多人疑问,太子逼宫了?何时的事情?梁帝细指一点:“国舅,你来说吧。”
国舅顶着千金重鼎,一句一句道出时,都不敢看李勖一眼。
说完刚松口气,见沈摘似笑非笑凝着自己,又吓得赶紧把头给低下去。
文武百官例行公事地跪了三次,请陛下三思,陛下次次都道:“无需多想,重爱卿平身。”
这其中,有多少人真情,有多少人假意,岂能辨得,只是起身后不少老臣都偷偷哭了,用袖子拭目。
人群中央的李勖,昔日的太子却不露半点伤感,也没有失败者的潦倒。
他笔挺地站在所有人之前,大理寺卿宣读旨意时,眉头甚至都还是平的。
陛下道:“此去路远,你我今生无缘相见,你要时时念及自己的过失,反思悔过,才不枉做一回大梁子民。”
李勖朗声道:“拜别陛下。”
曾经的父王,今日的陛下,众人知道,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这对父子之间彻底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