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的仪仗悄无声息停在二皇子府门外时, 二皇子一家三口正于空地蹴鞠。
李戒一个眼神止住欲去禀告的小厮,覆手门外站了会儿,听得院内笑声传来, 小厮吓得脸都没有血色了。
老二是年初被封夏王的,长子如今五岁,本不习惯改口称父为王, 眼下尽情玩耍,兴之所至, 更是没了顾忌,边跑边道:“蹴鞠真有意思,父亲,儿子能不能叫下人一起玩?”
“成何体统?”二皇子亦是跑中回答, 微微发喘, 声音虽严肃,却是笑着的。
这时夏王妃道:“王爷,瞧我踢得对不对?你们爷俩可要让着点我。”
梁帝一声长笑,举步迈入庭院,朗声道:“朕都不知道老二在家中这么快活。”
夏王夫妇听到声音,停下脚步向府门看去,顿时惊吓得魂不附体, 纷纷施礼下跪:“儿臣拜见父皇。”
“是儿子失察了,不知父皇将至,有失远迎。”
梁帝扫兴,挥手让二人起了,举目看向远处的小人, 复又扬起微笑。
夏王妃立即喝止幼子,将他叫至身前, 低声说:“这是皇上,快磕头。”
不料小家伙不见认生亦不害怕,前迈数步,仰头问:“你就是我的祖父?”
“辉儿!”二皇子呼喝时甚至在颤抖。
李戒蹲下来与孙儿平视,听不出喜怒,十分苍老:“祖父?这称呼倒是亲切,你父王让你叫的?”
辉儿摇头:“管家伯伯的孙儿叫管家伯伯祖父。”
“辉儿,休得无礼,快退下。”
圣上多疑,怎知不会误会自己平日将管家与他相比?
夏王脸都快贴到地上,辉儿回头,满目童稚地道:“父王,这就是祖父啊,比你说得还要高呢!”
“祖父,你的个子真高,辉儿往后会好好吃饭,也要长得高高的!”
李戒快慰大笑,一把抱起孙子,不咸不淡看了眼二皇子:“朕就这么好跪?快起来吧。”往屋里走去。
夏王夫妇终是松口气。
二皇子不知陛下今日为何突然登门,实则,这位父皇的许多政令他都不甚理解。
不解,却也不敢问。年后自己与三皇子都封了王。
眼下天暖和了,前往封地的日子礼部与大理寺早早划定,然而陛下至今也未开口让他们出发。
至于个中用意,二皇子自认愚钝,也不敢说参透一二,姑且认为是与立储相关罢。
看得出,李戒心情不错,与孙儿言笑好一阵,夏王妃准备传膳了,李戒起身:“你们夫妇不必麻烦了,朕回宫用。”
夏王妃白白准备近两个时辰的八仙宴,眼下半句不敢提及,只道:“儿臣遵命。”
“你们啊,是太规矩了。”梁帝不明不白留了句,即被内侍扶着走出府门。
圣驾消失在北城街尾,夫妇俩才转身回屋,一进屋子,王妃让嬷嬷把小王爷带走,独与夏王道:“方才陛下让上林苑给辉儿拨马,准辉儿入宫参加四月节,王爷觉着什么意思?陛下是不是不打算让咱去封地了?”
夏王看了眼满面期待的妻子,小妇人想的什么他一清二楚,他可不敢肖想那位置,王妃提起放在几案上的木剑,小心翼翼摸了吧穗头:“陛下还将此物赏给辉儿,王爷……”
夏王心中五味杂陈,他如何认不出,这木剑是大哥儿时的玩物。
前日,林云栖走马上任了。
他并非内阁要员,因以散朝后即刻便可还家。
他从二十四桥走过,自南宫门出来,解了自己的马往家的方向缓缓踱步,昔日那富贵少爷的闲散一扫,意气风发中又有丝自持认真,惹来不少闺秀侧目。
入得林宅,先回房脱了一身靛青武官朝服,换上白色儒袍,除冕而留冠,去了书房。
沈摘与林潮止相对而坐,云栖到后微一施礼,拿起几上的酒壶便饮。
这壶桃花酿是乙亥年沈摘埋于自家院落的,原也是一时兴起,赶着落红不扫徒手捧了些许。
今年挖出,竟成唇齿留香的佳酿,才顿悔当初酿的少了。
一共就有两坛,一坛除夕当日与家人饮尽,剩下这坛拿来与潮止下棋对饮。
眼下云栖一口就将「五载」喝去大半,沈摘有些心疼。
好在云栖没继续去动另外一半,问道:“怎么怀柔姑母不来咱家了?”
潮止是刚直之人,听他发问,先是不悦:“不好是非长辈。”
云栖挑挑眉:“哦,那辈可否?大哥,霍璟的母亲为何不来咱们府上了?”登时得了潮止一记白眼。
对面沈摘勾唇微笑:“霍府添丁了。”
“昭安,我教育家弟,你不要添乱。”潮止不悦,又担心云栖出了这院子冒失去问别人,传出去不知得罪多少人,遂将事情不添一分,亦不减一分地说与他。
霍宏被降职,一月有十日赋闲在家,怀柔起初十分快慰,走亲访友的,林府与哥哥家去的最多,却丝毫不知,有人在自己眼皮子下暗度陈仓。
霍宏在家中停留的时间多了,见后院人的机会也就更多,这一来二去,令姨娘有了身孕。
叶敏青瞒得极好,显怀才对外说自己有了。也是林怀柔心思早从后院飞出,平日瞒不过她这当家主母的事,却轻轻松松瞒过。
几日前叶敏青产子,母子平安,怀柔哪还有心情抛头露面。
云栖唏嘘,难怪这些天见到霍璟脸色低沉,家中多个庶弟,定会分走父亲的宠爱。
三人又说了阵,两人第二天都还有早朝,便自觉散了。
却说北戎的节庆不及中原别致,但三月一过,也是接踵而至安排得甚是密集。
李勖又被请到行宫几次,面对一些有心之人的「不情之请」,拒绝了,也就当是忘了。
马车来,马车往,什么时候回来,小院的灯火永远为他亮着。
这日难得清闲,李勖准备驾马车带林风眠出去玩。
“今儿什么日子?”她问。
“本王带你踏青去。”
算算时间,也该寒食节了,戎人不兴祭扫,他们遂计划带上美酒佳肴,遥祭祖先,然后信马由缰,兴尽乃回,想来极惬意。
李勖捏着她的手拉至自己跟前,看着她温声道:“那天我替你梳发,今天换你来为我梳可好?”
林风眠眨眨眼睛:“好啊……”这有多难。不无纯熟地绕到身后,左手执冠,右手执梳。
半炷香后:男人头发原来这么难料理的吗=o=
莫说将发束对折自碧玉冠掏出,这过程中头顶的碎发不能乱不能松,冠与后脑又要严丝合缝,极麻烦。
废了好大劲儿,终是完成,一炷香早化成了灰。
“咱们去哪里?”车上,林风眠兴奋地问。
李勖惯是心有成算,这次出行,早在两日前便计划好路线,因以不慌不忙回答说:“碣石山。”
“好耶!出发!”
谁知一到地方两人便傻了,说好的山呢?怎么成湖了?
问那撑船的老汉,老汉放下长长的船桨,道:“二位就有所不知了,曾经这里是有坐碣石山的,只是沧海桑田,几百年过去,反倒成为一片湖水。”
林风眠有些气馁:“那就不要叫自己「山」来误导游人嘛。”
“姑娘怎知几百年后它不会变回山呢?”老人笑了两声,撑杆而去。
李勖捏了捏她气鼓鼓的小脸,将行程由爬山改为钓鱼。
给了附近的渔民些银钱,成功弄到了工具,朝湖中央撑去。
‘“王爷,你看!”林风眠指着一处岸边刻字的石头,“上面写的什么?”
李勖默读片刻,石碑残缺不全,但标识却是他在一簿古籍上见到过的,标识与文字互相作证,几能说明此处原是古老邦国的国界,这石碑,是界碑。
林风眠听后,思索片刻,细腕轻轻晃动琉璃酒杯,笑道:“看来这壶酒有去处了。”
一壶浊酒,尽入湖腹,遥想无名国度,或曾壮丽如斯。
她望着湖水出神,喃喃道:“碣石湖啊碣石湖,我这壶酒能跟你换口饭不?”
然而湖面纹丝未动。
她又道:“瞧我们王爷俊不?你若肯赏我们口饭,我就让他给你笑一个。”
李勖「噗嗤」一声被逗笑,恰在此时,湖面荡起巨大涟漪,大鱼上钩了。
月亮如水,两人围着红泥火炉吃鱼,最终汤也喝光,回到家中仍是意犹未尽。
“我们过段时间还去成吗?”
晚上,林风眠坐在李勖的大腿上,撒娇问道。
望进她明亮的大眼睛,什么要求,他都会应的。
哄她睡下,李勖打水洗了两把脸,将发冠卸下,就也准备上塌睡了。
不料想象中的头发没有像往日一样通顺地垂到肩上,好奇之下,执梳一通,打结了……
原是白日她见疏了许久也梳不通,气急败坏将缠在一起的头发埋了起来……
又看了眼抱着狗子做梦的她,睡得可香呢。
第61章 赤奴
林风眠睡了一觉, 醒来见天还是黑的,李勖未在身旁,却是坐在院中, 膝边脚下俱是打南边传来的书信。
“王爷怎么还没睡?”
他回过头来,看到扒在门框的林风眠,笑了下, 道:“醒了?睡不着。”
“嗯……”她瓮声瓮气地,捡起地上的信, 看了几行,说得莫不是南国琐事, 落款乃沈摘相印。
这几月,沈摘没少干实事, 如今而立之年的他, 愈发显官威了,便是这北戎境地,也偶能听说丞相改吏治的事迹。
他,正在一展拳脚吧。
“本王觉得好寂寞。”李勖忽道。
林风眠怔了下,放下信,小声道:“王爷等着。”李勖好奇,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给自己沏了杯水。
不一会儿, 人出来了,单只余光轻扫,已让他一口茶呛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