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听见花荞说出,自己就是林裁缝的遗腹子,猛的抬起头看她,就算是在黑夜里,也能看见他眼里的悲愤。
“整整十五年,我为这个身份而羞耻,我娘也因为通奸杀人犯遗孀的身份,未老先衰,三十岁就开始满头白发。当年我娘回到我外祖父家,却被她的嫡母赶了出去,一个怀孕的单身女子,大明根本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说着说着,少年背撑着墙,努力站起来,他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愤怒,低声吼到:“一直到我十五岁,我都在恨我的亲爹!恨他因自己的不检点和残暴,害我们母子抬不起头。然而,这都不是真相!”
“真相?真相是什么?你又如何得知?”呼延锦不禁问道。
“若不是那个好心的店家叫我过去赏我一碗饭,我也不会听见里面有人喝酒吹嘘,自己白睡了罗铁匠的女人,却让林裁缝背了锅!我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我亲爹,又到处找人打听,最后终于让我问到,那天喝酒吹嘘的王五,才是罗铁匠女人的姘.头!”
呼延锦和花荞都倒吸一口凉气,呼延锦又说:“就算知道你爹未与那女人通.奸,也不能证明人不是你爹杀的。”
“这有何难?王五就是证明,他说杀人时他正在穿裤子……”少年的情绪渐渐平复,他眼中带着希望,盯着呼延锦的脸问道:“您是位大人对不对?您能替我爹伸冤对不对?”
“若你所说属实,确实应该替你爹翻案,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我们不过是个贱民,不值得您出手?”那少年冷哼道。
“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大的脾气?”呼延锦笑道:“只不过只是宝应县县令自己断的案子,难道你以为他会给你翻案,然后砍了他自己的头吗?所以这件事要从长计议,得往上面告,你爹才能有翻案的机会。你愿意听我的吗?”
少年满脸兴奋,将身上披着的麻布袍子一下扯下来摔在地上,坚定的说:“大人您吩咐,只要能还我爹清白,我什么都愿意做!”
花荞捡起地上那件扮鬼用的麻布袍子,塞到呼延锦手里说:“县衙里面还在等着你吧?快去,把‘鬼’交给县太爷。我家离这里不远,这位小哥哥就跟回家。他的腿一时半会还不能用力,回去给他上点药。”
呼延锦看看周围。见一家后门靠着一把竹扫帚,过去吧扫帚头拆了,剩下根竹棍子递给少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大家都叫我黑子,去年我娘知道我爹是被冤枉的,就给我起了个大名,叫林墨。”
“墨?那还是黑啊?你很黑吗?”昏暗的灯光下,花荞实在不好判断。
“嗯,白天看挺黑的……”林墨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呼延锦拿起那件袍子笑道:“那我先回县衙,你们就在师傅家等我。当心官差上门找人。”
看着花荞和一瘸一拐的林墨走了,呼延锦才转身朝县衙走去。刚才他们走的是屋顶,其实已经跳过了一条街,走路回去,时间长了很多,等走到县衙门口,呼延锦估计花荞他们已经回到花家了。
“呼延大人,您可回来了!”
许县令已经召集了县衙所有的衙役,准备进行大搜捕了。刚才他看得清清楚楚,屋顶上那个“鬼”,是用脚跑,不是用飘的。那就是人!不抓到这个人,他这个宝应县太爷不是要给全县人民看笑话了?
“根本不是鬼,是两个人,一个扮白鬼,一个扮黑鬼,让他们跑掉了,只得了这个。”呼延锦把麻布袍子扔在地上,不少人都认出来,那就是披在“鬼”身上的。
“李都头,郭捕头,你们带人去搜!把那两个刁民给我找出来!”既然不是鬼,许县令又开始颐指气使起来。两队人闹哄哄的兵分两路,消失在夜色之中。
“父亲、呼延大人,”门口的官差都走了之后,许姑娘从门里走出来说:“刚才饭都没好好吃,已经重新做了热菜,你们再进来吃点吧。”说得就像叫家人回家吃饭一样自然。
呼延锦对许县令说:“呼延长途奔波,今日已叨扰多时,多谢许县令热情款待。明日再来交割公务,告辞。”
没等许县令挽留,呼延锦便大步向花家走去。
“父亲,你怎么不留住呼延大人!咦?怎么往那边走?望南书院不是那个方向啊?”许茉妍看着呼延锦的背影奇怪的问。
“你不知道?呼延大人拜了花有财为师,跟他学仵作技术,说是皇太孙让他去多学习。”
“拜花有财为师?开什么玩笑?他一个堂堂四品少詹士,又不用断案,学那个污秽之术做什么?……那?呼延大人不是要常常见到花荞了?”许茉妍有些心急,恨不得冲过去把呼延锦拉回来。怎么又是花荞?她一个小吏的女儿,看见这位四品帅官爷,还不使劲贴上去?
许茉妍越想越气,一甩手进了内府,找母亲抱怨去了。
呼延锦走到花家门口,看见花有财正把都头他们送出来,呼延锦连忙上前叫了声“师傅”,那几个衙役赶紧见过大人往外走。他们进来本也就是走走过场,今日花荞可是被“鬼”害到坟墓里去了,不可能还把扮鬼的人藏自己家里啊。
“师傅,花荞回来了吗?没事吧?”
“没事没事,例行公事。他们屋都没进,院子里看看就走了。”
等他们进了堂屋,花荣和林墨正从里屋出来,林墨的脚看上去比刚才好很多了。没看到花荞,呼延锦有些心不在焉。林墨看见他进来,倒是很激动,就要给呼延大人下跪,呼延锦拦住了他。
“刚才林墨把经过也给我们讲了,唉,十七年前,我也是经办人之一,却没能查出真凶,让林裁缝枉死,他留在世上的妻儿又受尽苦楚,我也有责任。好在当年我们把林裁缝尸首拉去埋的时候,是埋在两棵相向长的松树下,树冠连接似一个拱门。不出意外,应该找得到林裁缝。”
林墨闻言真是又惊又喜,想不到,时隔多年,还能找回父亲尸骨,想到父母和自己的冤屈,不禁哭出声来。
更是甩开花荣扶自己的手,跪下来给花有财磕了三个头。
第82章 巧偷听茉妍盼进宫
在花家,呼延锦把自己打算将此事报给皇太孙,最好能让他直接排钦差大臣来处理此案,但是在此之前不能走漏风声,以免有人对王五下手。
林墨自告奋勇道:“我负责看着王五,我的身份,就是天天蹲在他门口,也不会有人怀疑。”
“王五是此案最关键的证人,你要看好他,注意不要暴露自己。我这里的事办完,就回应天府给太孙殿下发密保,最迟一个月,此事必有结果。”
呼延锦看天也晚了,再不走就要宵禁了。林墨住在县城外的大王庄,他是走不了了,今晚打算跟花荣挤一晚。可呼延锦还没见到花荞呢,心里像有只小猫抓似的,但又不得不告辞。
走到院子里,悄悄看了一眼花荞的房间,里面亮着灯,暖暖的。呼延锦叹了一口气,只好朝着院门走去。等他出了院子,忽然从阴影里跳出一个人来,身上一股好闻的栀子花香。没等她说话,呼延锦抓住她手腕,将她拽到自己面前。
氤氲的月色,将这个一日之内让自己从悲到喜的姑娘,包裹着,像一份最珍贵的礼物。这一刻,呼延锦每一根头发都在笑,却听到姑娘嘟囔到:“快松手!汤都要撒了!”
呼延锦这才注意到,他的花荞姑娘手上还提着一个秀气的食盒。
“你躲在这里,就是给我送吃的?”呼延锦有些好笑。
“对啊,我看你今天在许县令府里没吃几口,想着你肯定饿了。拿着,带回去再吃。”花荞说完,看着呼延锦奇怪的问:“你看着我笑什么?”
“我高兴,我也是个有媳妇的人了。”呼延锦嘴都合不拢了。
“还不是呢!”花荞把食盒往他手里一塞,笑着扭头就跑回院子去了。呼延锦拿着食盒站在那里,一直到听见里面轻轻的插门声,他才满心欢喜的上马,回了私塾。
这晚呼延锦睡得特别踏实,连续几日奔波的疲累,和纠结在心中的苦楚,全都一扫而空。第二天上午起来,才去吴先生房里,说了自己在京城的经历。
呼延锦一下就从一介布衣,到了四品的少詹士,吴先生也有些吃惊。
他拈着自己的胡子点头道:“看来,皇太孙对权利的渴望不小,他这是要加快培养自己的力量,你这样没背景、没牵挂的孤臣,正是他需要的利器,对付那些没投在他麾下的势力。你做事要懂得给自己留后路啊。你父亲也很久没见你了,等你到应天办完了事,回去看看他。”
呼延锦点点头,心想等秀女这件事尘埃落定,也该去和父亲说说自己和花荞的事。
宝应县衙里,许县令已经等候多时了,看见呼延锦骑马过来,忙走下台阶迎接他:“呼延大人来了,下官恭候多时,小女给大人准备了茶点,要不咱们边吃边聊?”
呼延锦笑道:“这件事情话虽短,但要做的是不少,时间又很紧急,所以我们还是到您书房长话短说吧。”
许县令一听,也不敢怠慢,领着呼延锦就到了书房。内府里的许茉妍一听呼延锦不到内府来,心里不禁有些失望,她皱着眉头推了一把许夫人撒娇道:“娘……我都见不到他,怎么培养感情嘛……”
“他不来,你就不会去?书房有多远?一会你送些茶过去,难道你爹还能把你轰出来?对男人嘛,温柔点、体贴点,没有不上钩的!听娘的,准没错。”许夫人信誓旦旦的说。
许茉妍果真又来了精神,连忙叫婢女去端茶点,她要亲自送去。她自诩,在宝应县还没有一个姑娘比得上自己的家世教养,花荞是有几分姿色,但许大姑娘可不承认自己比不上她。更何况,她还没有下贱到要和一个平民家的女儿比。
走到书房门口,许茉妍接过婢女手上的茶点,正准备敲门,忽然听到父亲在里面惊喜的问道:“呼延大人,您是说,太孙殿下对我们宝应很满意,要给宝应增加一个秀女名额?而且是不用参加扬州府筛选的?”
“正是。这件事,殿下亲自交代本官,一定要让许大人把好关,盖好印,不要叫太孙殿下失望。许大人不知心中可有人选?”
门外的许茉妍心潮澎湃,差点就把手里的盘子给打了。
太孙殿下亲自关照的名额,可以直接进宫!说不定,还可以直接指到太孙殿下身边……许茉妍心里有如春草乱长,仿佛已经看到了顺天府里的金瓦红墙。宝应县进宫的这个人,必须是我!许茉妍的脸都有些涨红了。
只听房里的父亲说到:“年龄合适的女子虽然不少,但是样貌、家世好的,就没几个。”
“哎……许大人,从太祖皇帝开始,就提倡后宫妃嫔不要家世显赫,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皇上才更满意。”
“那是,那是……呼延大人,您有什么建议?”
“上次太孙殿下路经宝应,本官见他对花荞姑娘的印象很好,不知她可有许配人家?”
“哎呀,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唉!都怪本官在京城多耽搁了两日,若是早点回来,昨日乱坟岗的事没有发生,那就完美了……可惜……”
经呼延锦这么一提醒,许氏父女俩都想起来了:花荞是没有嫁过人,可她嫁过鬼啊!门外的许姑娘轻轻松了一口气。
“确实,花荞姑娘这样的经历,若是进了宫被察觉出来,宝应可就犯了欺君之罪了!这样吧,容下官与县丞稍作商量,明日便能给大人准备好秀女名帖,绝不耽误您赶去扬州府。”
呼延锦笑着站起来:“那就有劳许大人了,明日一早,我就来拿名帖。”许茉妍赶紧避开,悄悄看着许县令送呼延锦出去了。
“爹!”看见许县令折返回来,许茉妍高兴的迎了上去。
“你怎么跑到前面来了?不是告诉你,姑娘家不能随便跑到爹办公的地方抛头露面的吗?”
“哎呀,爹!您先别忙着骂我,刚才我听到说,咱们宝应县增加了一个秀女名额?之前由扬州府定名单,三个名额全给了扬州,宝应一个也没有。这回咱们可扬眉吐气了!”
“你以为定名单不头疼的?”
“我啊!爹,您的女儿,难道不是宝应县最适合当娘娘的姑娘?”许茉妍把一块点心塞到父亲嘴里。
“你?你不是从昨晚到今早,哭着喊着要嫁给呼延大人吗?说他年轻英俊、前程似锦、非他不嫁!你和你娘都要把我的头给说炸了。”
“那会不是还没这个名额嘛!能嫁入皇家,谁还稀罕一个南直隶的少詹士?爹,您还犹豫什么,难道您就不想父凭女贵?做了皇室的外戚,谁还敢小瞧您?”
许县令边嚼着点心边不住点头,也禁不住幻想起自己飞黄腾达的未来。
第83章 许茉妍如愿成秀女
许茉妍见父亲已经默许,知道自己作秀女的事能成,高兴的转身就回内府,去跟母亲报喜去了。
许县令在书房里转了两圈:名单这事,自己的女儿自己不好提,但是可以由别人提。他很快便把孔县丞给找来了。
孔县丞拿着那张宗人府的“秀女名单”看了半天,他没女儿,若是有,恐怕也不想打这主意,谁不知道伴君如伴虎,好好的姑娘直着送进去,说不定几时就悄悄横着抬出来。
不是,这许县令什么意思?难道是许姑娘愿意去?孔县丞看一张空白单子看半天,主要就是心里在打算盘。
他抬起头笑道:“按说,宝应县的姑娘,头一号的当数您府上的许大姑娘,就不知姑娘自己愿不愿意?”
许县令佯装不悦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的事,几时轮到一个姑娘自己做主?完成朝廷所交之事,是你我使命,若是让她去,她还敢说一个’不’字?”
“不过……”孔县丞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事,又觉得应该提醒一下许大人,他小心道:
“几个月前皇太孙在宝应住过两夜,殿下虽住在府衙,却未曾见过许姑娘,倒是花荞花姑娘入了皇太孙的眼,没少见花家姑娘……”
“上次那是因为要断案,花荞是帮着皇太孙验尸,那说明不了什么。花荞经常接触死尸,又躺过棺材,万一她把晦气带入宫里,恐怕将来少不得连累我们。”
孔县丞笑道:“还是大人思虑周到,那下官就推荐许大姑娘,如果大人没有意见,下官就让主簿填表用印了。”
过了一会儿,孔县丞回来了,将那张填着许茉妍八字的秀女表给县令过目,装入牛皮袋封好后,笑着作揖道:“恭喜大人,不日便是国戚,可别忘了提拔下官。”
“哈哈哈……那是一定!”许县令恨不得呼延锦马上就来,把这张名单早点送到扬州府去。
他可不知道,此时呼延锦正站在……一棵树上!
“师兄,右边,右边有一个大的!”
“这个?还是那个?”
“都要!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