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他又要因为自己的武断,断送她的前途?
岑长锋注视眼前的人儿,从她的眉眼,到她鼻尖,再到她心口、手足,他心里逐渐地平静下来。
他眼神闪动:“去吧。”
郁以云兴奋道:“好!”
然而,或许是书读多了,她又有点伤感,说:“不管我们在何处,不管我们是不是换了身躯壳,我会永远认得真君的,真君呢?”
岑长锋看着她清澈的眼睛,说:“我亦是。”当然,他心下决定,他会去找她。
那一天,封闭整整八十一年的孚临峰的结界,打开了个缺口。
郁以云与岑长锋共骑一匹黑马。
沿着斜坡,二人一马缓缓从坡上走下,他们的侧影映在湛蓝的天空上,左上角日头大盛,耀眼得令人忍不住眯起眼睛,一派光明。
郁以云眺望远方,啧啧称奇,眼儿到处飘,像只没见过世面麻雀,叽叽喳喳说个没停。
而岑长锋只是听着,偶尔应她一两声。
可即使只是骑马,终究有到目的的一天。
在海岸边,郁以云难得露出点愁绪,岑长锋看着她,他伸出手,替她理顺鬓边的头发,她终于还是下定决心,盯着他:“我走了,真君。”
岑长锋点头。
郁以云上了一艘宝船法器,她屡屡回头,岑长锋巍然不动,终究,他又一次守着那匹黑马,看她独自登舟,飘到无边无际的海上。
突然,她趴在船沿,朝他们一人一马挥手,双手笼在嘴边:“真君!”
顺着她的喊声,一阵风鼓起,岑长锋注目于她,他琉璃白的目中闪烁不定。
只听风捎来的话语中,是郁以云清亮的声音:“我一定会回来的!”
“你要等我呀!”
“等我!”
风慢慢歇停,但吹皱一池心水久久不能静,岑长锋勾了勾唇角。
只是,在小舟身影彻底飘远后,一滴莹莹泪珠,润湿他洁白的睫毛,顺着他白得近乎病态的脸颊,滑落到他颊边。
再不会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伴在他身边,他们处于同一片天地,却不得相逢。
起死回生之术为何是禁术?
因使用此禁术的修士,要么长留修真界,顺从自然,生老病死,要么强行飞升,遭受天打雷劈之天谴,魂飞魄散。
他本是决定在郁以云去寻仙缘后,踏上后面那条路,拼那渺茫的机会,冲破天道束缚,去找她,即使是死路一条,他义无反顾。
可是,她说她会回来。
他不再独断,不再偏听信于自己,因为他愿意相信她,他要等她。
白驹过隙,俄而百年后,当年的黑马修成妖修,侍奉在孚临真君左右。
这日,浑身通白的身影如往常那般,立于孚临峰山巅,他发白,眉白,眼珠白,嘴唇也白得近乎透明。
在鹅毛大雪中,他凝视着上山的道路,直到天黑,方收回目光,对身边的黑马道:“走吧。”
黑蛋跟在真君身后,他知道真君在等谁,他也在等那个将他从马贩子的折磨下救出来的人。
他们一起等。
因此,他们每天都会到山巅俯瞰孚临峰,尤其是上山的路口,这个位置,能最早看到有谁上山。
日复一日,转眼又过百年,因当年使用禁术,大大折损岑长锋的寿元,如今,他虽外貌依旧,寿元终究走到尽头,身内腐朽垂垂老矣,甚至连站着都不能坚持,只能坐在椅子上。
这么多年,上山的路每天都会清理得干干净净,可是,从没有人踏足。
黑蛋知真君寿元将尽,他跪在一畔,说:“真君,属下会继续等的。”
岑长锋摇摇头:“你下山吧,你有自己的机缘。”
黑蛋:“真君!”
岑长锋眺望远方。
他的目光开始悠远。
因为她,他懂得何为昨日、今日、明日,懂得普天之下,有比大道更重要的事。
然后,他也懂得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体会失去最重要的人的痛苦。
他一生,不得解脱。
天上又开始飘起浓密的雪,岑长锋伸手接住一瓣雪花,虚虚地笼起,将手放在心口,呵出一口冷气,他看着山道,想象她骑着白鹿归来的模样,徐徐闭眼。
直到他生命里最后一刻,她终究,还是没回来。
第六十三章
青烟翠雾相环绕,袅袅升起,氤氲碧瓦朱甍。
今日下了如酥小雨,檐角滴滴答答掉雨珠,一个簪双环髻的丫头抱着篮子,她贴着朱红栏杆走,任四溅的雨珠打在她肩膀上,毫不在意。
到了小阁门口,她整整衣衫,才察觉肩膀湿润一块,细白的小手拍掉多余的水珠,她屈起手指,“扣扣”敲门。
“进来。”
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
丫头眨眨眼睛,她伸手推门,抱着篮子走进去,对坐在圆墩上的女人微笑:“慧姨,我把沉木香拿过来了。”
被丫头称做慧姨的女人,是千香阁东家周慧。
周慧闻声,看向丫头,禁不住眼底的欣赏。
这丫头本名兰以云,是周慧七年前买来当丫鬟的,当时,八岁的兰以云生得如福娃娃圆润可爱,如今,她新柳抽枝,出落得亭亭玉立,脸上肌肤豆腐般白嫩,双眸剪水,一笑起来,嘴角两边还有浅浅的酒窝,甜到人心头去。
怎么看,怎么舒心。
最重要的是,兰以云于调香一道上,天赋卓绝。
当年周慧买兰以云,是为了给女儿找个陪玩,结果她发现,兰以云于嗅觉味觉十分灵敏,能轻易分出各种香料,她尝试教兰以云一种调香的办法,这孩子聪敏至极,居然能举一反三,自己摸索出别的办法。
要知道,周慧三十年专注香艺,还是头次遇到兰以云这等天才。
无意间捡到宝,周慧很是激动,于兰以云十岁那年,她悉心教导兰以云,短短三年,周慧教无可教,再过两年,兰以云调出来的香的品质,已经彻底超过周慧。
而自小沐在香艺长大的兰以云,不止面容甜美,周身更是有种温柔的随和,气度超然,当真如兰花般,一枝独秀,与世无争。
周慧指指身边的圆墩,说:“兰香,过来坐。”
千香阁所有调香师名字必带香,兰香是兰以云在千香阁里的化名,她乖巧地点头,把篮子递给周慧,撩起衣摆坐下。
周慧拿出沉木香,放到地上,对跽坐在地上的另一个丫头说:“春桃,你闻闻这个味道。”
方才说到,兰以云是周慧买来陪她女儿的,她女儿正是跽坐的这位,周春桃。
地上铺着一张花色布匹,上头摆着七种香料,依次围着周春桃,这是每位入门调香师必修功课,名曰熏陶。
看着自己女儿,周慧恨铁不成钢。
若说兰以云是清雅蕙兰,那周春桃就是歪脖子树。
周春桃长得磕碜就算了,还不学无术,成天学毛小子们斗鸡走狗,太不像话,这不,今日她就抓着周春桃,考核她的调香功夫。
眼下,周春桃两手一摆,说:“我闻不出来。”
周慧火上头:“昨天才让你闻过,今天就忘记了?你的鼻子是塞了几斤棉花吗?需要我雇人帮你掏一掏?”
周春桃一边被训斥,一边朝兰以云使眼色,让她帮忙劝自己母亲。
兰以云让周慧骂了好一会儿,等周慧出完恶气,才缓缓道:“慧姨,春桃姐已经闻了一天的香,鼻子也该休息了。”
周慧捶捶胸口,有气无力:“算了算了,这等傻丫头,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若兰香才是我的亲生女儿,该有多好!”
兰以云笑了笑:“兰香自是当慧姨是再生母亲的,只怕慧姨嫌弃兰香。”
周慧笑着抚抚她的肩膀,说:“真是个乖孩子,春桃这丫头,等我百年之后,我只能把她交给你了。”
兰以云回:“慧姨现在提百年之后的事,未免过早了,不管什么时候,我会一直辅佐春桃妹妹的。”
周春桃则嘟囔着:“就你们‘母女俩’感情好……”
周慧听着,又对她怒目:“你个臭丫头还敢叽叽歪歪!小心我拿扫帚子把你从东街打到西街!”
周春桃跳起来,朝她们比鬼脸:“略略略,来打我啊!”
不等周慧反应,她踩乱熏陶的香料,撒开蹄子,溜得无影无踪,徒留周慧生闷气:“这个臭丫头,真是太不让人省心!”
兰以云倒了杯水给周慧。
周慧对她十分温和:“要是春桃有你半分懂事,有你半分天赋,我也没必要这般给自己找气受。”
兰以云得露出酒窝:“慧姨抬举我了,我这手技艺全是慧姨教导的,我的也就是春桃的,不分彼此。”
这般示忠心的话,是周慧想听的,她放松身子,叹口气:“兰香啊,不是慧姨非要将你调的香挂在春桃名下,而是现在,多少人盯着千香阁,若让他们得知春桃根本不会调香,千香阁后继无人,那整个千香阁,可就危险了。”
兰以云说:“我都是明白的,慧姨放心。”
其实她一清二楚,周慧这番举动,是“演”给她看。因为她年纪小,在调香上却有这般造诣,让周慧对她是又爱又怕。
爱她的天分,怕她的叛离。
所以,周慧不敢让“兰香”冠绝京城,而是让“桃香”,也就是周春桃,成为名义上的一流调香师。
也即是,兰以云是周春桃背后的调香师,她调的香,都是周春桃的。
在周慧看来,她这么做,一来,能预防兰以云因名气过大,离开千香阁自立门户,二来,能瞒住女儿的无能,让她享誉京城。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周慧都要听兰以云毫无保留的示忠,才能稍歇下来。
她最爱的还是亲生女儿周春桃,可今日这场闹剧,周春桃以为周慧针对她,偏袒兰以云。
然而,兰以云看在眼里,却认为很没必要。
周慧把她买来后,从没亏待她,她在千香阁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为什么想不开自立门户?
那多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