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言辞恳切,望向苏染染的目光中也是一片真诚,脸上分明还写着“搞不懂你到底在气什么”。
这桥段听着如此耳熟,苏染染想装作不知道都难,顾策说的分明是他那位曾经的白月光秋雪梅秋大小姐第一次出现那天的事。此时,人家的身份还是高高在上的学政大人千金,隐瞒了身份出来游山玩水。
从前,这件事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伴随着秋雪梅的消息在她心上扎了许多年。那是她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顾策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如今迎着少年澄澈的目光,再联想起两人后来的几番相遇,还有顾策最后提起秋雪梅时的漠然和两人之间她不知情的狗血,倒是让她这只鬼都要感叹一句人生无常。
苏染染家情况有些特殊,她爹爹陈大勇是苏家的上门女婿,因此她随了娘亲姓苏。
她爹与她娘成亲之后,正不知做何营生,就赶上了安县那边一家镖局招人,想雇佣一些临时的镖师,在自家人手不足的时候,跟着出几趟短镖。
陈大勇曾经在寺庙中住过许多年,跟着里面的和尚学过一些功夫,因此被选中了。他为人老实肯干,话又不多,万事不打听,慢慢的就得了管事的赏识,转成了长工,如今大部份时间都在周边府县转悠,一年也会出一两次长镖。
顾策就是陈大勇有一回护镖归来,在路上捡回来的。
那时顾策不过三四岁,不知为何与家人走失了,一个人躲在破庙里饿了好几天,后来被路过的陈大勇发现,带他去官府报了案。
当时顾策年纪小,只知道自己姓顾,家中人都唤他“策哥儿”,却说不出家住何方父母是谁,府衙的人便只是草草备了案,就将他们打发了出去。陈大勇便在官府留了档,将顾策带回家中,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养大。
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窦初开时,苏染染便对顾策生了情愫,一心要嫁他为妻,顾策会点头,却只是想要报答家中对他的恩情,只可惜终究黯然收场,她魂断京城,他孤独半生。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苏染染记得那一年夏天,她爹娘难得一起出门,要去府城喝喜酒。
她家爹爹昔日一起走镖的朋友发了财,搬去了府城,赶上家中儿子成亲,特意让人来接这些昔日同僚过去喝杯喜酒团聚团聚。当时,他爹说参加完婚宴,还要带她和娘亲一起去逛府城,在那边呆上几日再回。
顾策要去私塾,自然去不了,去府城要坐两日的马车,她从小就不爱出门,再加上与顾策的休沐日之约,便也执意留了下来。
爹娘临走时十分放心不下,对着顾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照顾好她。他应的好好的,结果,爹娘刚走,休沐日他就爽了她的约,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家里。
当时她虽然生气,却也知道那是顾策的夫子让人来传的话,他是一定要去的。
顾策一去就是一天,到了傍晚,突然就下起了雨。苏染染担心他,拿了两把伞便往外跑,去徐家接人。到了那里才知道,他已经返家了。
她返程的时候,雨下的又急又大,手中的伞没了作用,等她跑回到家门前,身上又是泥又是水的,一身的狼狈。
结果一抬头,就看到门口停着两辆马车,顾策正站在后面那辆车前,一脸笑意的与车内的少女说话,他的身后站着两个丫鬟打扮的姑娘,一个替他举着伞挡雨,一个提着食盒侯在一旁。
一行人看到她,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与顾策说话的少女衣着华贵,满头珠翠,艳若明珠,施恩般的对她点了点头,便缩回了车中。
那两个丫鬟要将伞和食盒递给顾策,被他笑着拒绝了。明明隔着雨,苏染染却奇迹般的听清了车内传出来的吩咐:“上来吧,不必为难顾公子,来日方长。”
苏染染当时就心中不悦起来,谁要和她来日方长?好好的一个大闺女,也不知道害臊。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秋雪梅,第一次看到他们在一起的画面,彼时,她尚不识情滋味,望着他们在雨中对视,就莫名难过的不得了。
等两辆马车离开,她心中堵的难受,在雨中傻站了半天,还借着顾策爽约的事朝他发了一通脾气,说了一通胡话。等回了自己屋,又狠狠哭了一场,连晚饭都没有吃。
结果因为没有及时换下湿衣裳,当晚就发起了高热,一病许多天,直到她爹娘被救归家,还没有彻底康复。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是苏染染不愿意忆起的。
苏染染不说话不回应,屋子里便寂静下来,好在,石青很快提着食盒进了屋:“染染,吃饭了,今天时辰不早了,我就只熬了点粥,你想吃什么,明天姐姐再给你做。”
苏染染闻到食物的香气,眼睛都亮了,立刻把那些疑惑和回忆都丢在了脑后。
石青准备的晚饭很简单,一大碗青菜粥,一个荷包蛋,还有一小碟拌豆丝,一小碟醋黄瓜。苏染染吃的心满意足,一粒米都没有剩下,她实在是太饿了,毕竟十多年没有吃过饭了。
那画中世界哪里都好,唯一的遗憾,就是明明那仓中的粮食是满的,鸡鸭肥嫩,鱼儿就在眼皮子底下游,她这个鬼魂却什么也吃不到。这样只能对着肥鱼肥鸭流口水,可比满目荒凉还要折磨人。
所以,当那些以为永远放不下的情与爱,恩与怨,湮灭在了漫长的时光中,当她终于放下了对顾策的执念,能再美美的吃上一顿,就成了苏染染最大的愿望。想不到,这个愿望今日竟然实现了。
深知苏染染平时饭量的顾策看的目瞪口呆,石青却喜笑颜开:“太好了,能吃得下东西了,就是要大好了。”
顾策又陪坐了一会儿,等苏染染喝完汤药,就回屋温书去了。
石青是一个勤快又会照顾人的姑娘,她忙完,进屋扶着苏染染下床走了一小会儿,消了消食,又端了热水进来,让她擦洗了一番,这才扶她回床上躺下。
这一番忙碌之后,这实诚姑娘才歇下来,在窗前的小榻上给自己铺起了被褥,还不忘叮嘱她:“染染,今晚我还睡在你这里,你夜里若有事喊我一声就行。”
苏染染应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舒服的不得了。这些年,她在那画中世界虽然也是睡在床榻上,也盖被子,却只是一种形式,其实半点温暖都感受不到。
大概是因为太温暖了,她竟然就这样睡着了。梦中依然回了那间书房,却只见空荡荡的桌案,任她如何呼唤等待,书房的主人都不见踪影。
“染染,染染,醒醒,怎么哭成这样,是做噩梦了吗?”
苏染染在石青的呼唤中睁开眼,脸上泪痕未干,侧头望去,有光温柔的投射到窗内,地上光影点点。
石青一脸担忧的望着她:“染染,你觉得怎么样?可要请大夫?你这丫头怎么如此能睡,昨晚吃了东西睡下,就一觉睡到现在,唤你也不醒,这会儿都快申时了,你再不醒,我就要找人去给阿策送信了。”
耳边有阿青姐姐温柔的唠叨,巷子里传来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有妇人路过她家门口,在大声交谈,说着晚上要准备的饭食,远处有小贩的叫卖声,屋檐下小鸟叫声清脆,这是人间独有的热闹喧嚣。
她竟然还在这里?
苏染染闭上眼睛,一颗心狂跳着掐了自己大腿内侧一把,结果痛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从小就与别人有些不一样,对于疼痛特别难以忍受,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一道小小伤口,她却是真的疼的不得了,眼泪根本不受控制。
因为这个倒霉的体质,她上辈子特别不喜欢出门,大半时间都宅在家里,因为出去了特别容易受伤,小的时候上街常常都是哭着回来的,她的爱哭在整个青阳镇都出了名。
这疼痛如此真实,让苏染染满心欢喜,她想起了空大师那句响彻画中世界的“早日归去”,终于敢确定,她真的归来了,重生到了年少时,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家。
第3章 古怪。
她这又哭又笑的模样看呆了石青,弄得她慌了手脚。
苏染染起身扑了过去,流着泪抱紧了石青:“阿青姐,你还在这里,真是太好了。我好想你,我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好可怕好可怕。”
石青闻言,松了一口气,又笑又叹的拥紧了她,拿她当小孩子一般,哄了半天。
苏染染痛快的哭了一场,这才擦了眼泪,有些忐忑的问石青:“阿青姐,现在是哪年哪月哪日了?”
石青觉得这话问的有些奇怪,却还是如实回答:“今儿已经六月初九了,如今是太成三十四年。”
苏染染忍不住在心中感谢漫天神佛。太好了,一切的苦难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苏染染又问她:“我昨日可醒过?我还梦到自己昨日醒了之后,吃光了一大碗粥,还吃了一个荷包蛋,撑的肚子都要破了。”
石青听了忍不住的笑:“那可是真事儿,不是做梦。你那是睡太久,饿的狠了,再加上身体恢复了许多,有了胃口。怪我当时没反应过来,没能拦住你,下回可不能再吃那么多了。你再躺着歇息一会儿,然后看看能不能起来活动活动,我先去帮你煮碗面。”
石青出了门,苏染染又呆坐了片刻,才爬起来洗漱了一番,推门走了出去。
记忆深处那个干净整洁的小院,再次出现在眼前,要不是顾忌在灶间忙碌的石青,她恐怕会再大哭一场。
这座小院是苏染染的外祖父外祖母留下来的。她的爹娘住在正房,她和顾策分别住在东西厢房,倒座房的位置改成了灶间和杂物间。
如今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院中每扇窗下面都摆着几盆花,她的窗下还有一口陶瓷小缸,缸中养着睡莲,还有几尾小鱼,院中摆了石桌石椅,这些都是娘亲的巧思。
苏家房后还有一块空地,一半的地方都被种上了时令菜蔬,如今已经青翠一片,想吃的时候直接过来摘就行了。这都是爹爹的手笔,爹爹出自乡间,最爱侍弄这些。
苏染染沿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假作浇花,东瞧瞧西看看,摸摸这里,碰碰那里,一颗心慢慢踏实下来。
她曾发狂一般怀念在这里度过的快乐时光,如今她终于回来了。这一次,她要守护住这个家,守护好家中的每一个人,守住这座小院。
刚才苏染染去房后看的时候,石青也跟了过去,摘了不少油菜菠菜小葱回来。苏染染转悠的这一会儿功夫,她已经煮好了一碗热汤面,上面依然是一个煎的金黄的荷包蛋。
苏染染看了看,去灶间找了一副碗筷出来,将汤面和荷包蛋都分了石青一半,拉着她一起坐下,自己先埋头吃了起来:“姐姐快吃吧,你一直守着我,肯定没吃午饭呢。”
她猜的一点没错,之前她没醒,石青只是早上匆匆垫了一口,便一直守着她了。
两个人吃的一头汗,畅快极了。吃饱喝足,苏染染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几分力气,不再走几步路就要气喘吁吁直冒虚汗了。
她这边吃饱喝足,觉得满足的很,学堂中的顾策身上却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有些坐立不安。
刚才他正专心听徐夫子讲课,突然就觉得有人狠狠掐了他一把,猝不及防之下,疼的他痛呼出声,差点跳了起来。
待一屋子的人看过来,他只好借口不小心磕到了腿,遮掩了过去,却心中惊疑,再也无法专心。
刚才那感觉实在清晰,过了半天痛感才消失,可偏偏那疼痛的部位靠近大腿内侧,根本不可能是这学堂中的人与他恶作剧。难道是被什么虫子叮咬所致?感觉实在不像啊。
虽然理智上觉得不像,但有了这样的猜测,顾策越发坐不住了,总觉得身上有虫子在爬,偏偏他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这些小东西了。一时间,自己吓自己,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顾策是徐夫子的得意门生,一向最得他关注,他如此不专心,夫子忍不住关切,还叮嘱他若是不舒服可先行归家休息,一向严厉的夫子这一番关怀,可是惹的有些人嫉妒的红了眼。
顾策心中赧然,这才收敛了心神,强迫自己专心听起课来,可是那种古怪的感觉却一直萦绕不去。
吃完饭,石青快手快脚的收拾完,陪着苏染染又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就要扶她回去歇着,被苏染染拒绝了:“阿青姐,我可不能再回去躺着了,睡了这两天,骨头都要僵了。”
石青莞尔:“那就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再透透气吧。染染,你这病了一场,看着吃饭倒是比从前香甜了,这样才好,你这小身板太瘦了,就要多吃点补一补才行,以后也要这样啊。”
苏染染从前吃起东西来,那是真的食量小又挑食,如今一改常态,难怪石青要觉得惊奇了。不过换了谁有过她那一番奇遇,什么挑食啊,什么吃不了几口呀,这点小毛病统统都能消失。
在民间,可不兴大家闺秀纤纤弱质杨柳细腰那一套,老百姓都喜欢将自家闺女养的白白胖胖的,太瘦的姑娘可不受欢迎,尤其是像她现在这样,看着风一吹就倒的,想找婆家都有点难。
苏染染倒不怕这个,难也挺好,最好就不嫁了,她主要是这些年饿怕了馋怕了,如今重活一回,自然要多吃点美食好好弥补一下才行。她狠狠的点了点小脑袋:"阿青姐,你说的太对了,以后我不但要多吃点,还要多活动,把身体养的棒棒哒,再也不要淋点雨就生病了,生病实在太难受了。"
石青是一个闲不住的,见苏染染不用她照顾,便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灶间门口摘起了晚上要炒的青菜,还一边摘菜,一边感叹:“还是这现摘的青菜新鲜,我看你家房后还空了一块地方呢,要是围上栅栏养几只鸡才好呢,起码自家吃鸡蛋不用去外面买了。陈叔肯定也想养,可惜婶子是一个爱干净的,怕是不能同意。”
在这方面,镇上的人家就不如人家村里住着的了,人家到了季节,吃什么直接去园子里摘,新鲜还管够,她们却是样样都得掏钱买。这平安巷的住户,家中有地方的,有不少养几只鸡鸭的。石青家里没地方,她还专门弄了一个笼子养了两只鸡呢。
苏染染笑了,这个家里,爱干净的可不只是她娘,她和顾策现在也矫情的很,爹不在家,她们三口人连这菜地都伺候不了,更别说养鸡喂鸭了。要不然她爹也不会每年都只种这点菜了。从前她不耐烦这些,如今重生归来,却爱极了这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温馨感觉。
苏染染也找了一个小板凳,坐在了石青旁边,一边有目的的闲聊着,一边学着她的样子动起手来。
石青看她动起手来,就笑:“染染想学这个?简单的很,将菜摘回来,像我这样,先将上面的土抖干净,然后把不好的叶子摘下去,把根去了,再用水冲洗干净就行了。”
笑过之后,她眼中闪过一抹艳羡和黯然。
染染命真好,家中条件好,爹娘宠爱,又有一个会读书的养兄将来可以依仗,她都十二了,还十指不沾阳春水,娇养的跟千金小姐一般。这样的姑娘家,真真是平安巷独一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她娘孙氏常在家中偷偷嘟囔,说像染染这样的懒姑娘,将来婚事肯定愁人,嫁不出去不说,怕是连上门女婿都招不到,石青却不知道有多羡慕,这是有娘疼的姑娘才有的任性权利,像她这样亲娘去的早的,是没有的。
这些年,孙氏对她虽然有些刻薄,日子过的辛苦劳累了些,却也让她吃饱穿暖了。只是她自己总觉得不自在,自从她爹另娶,孙氏生子,她就觉得,那个家,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她常常觉得,在那个家里,自己就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她如今唯一的期盼,就是将来能找一门不错的亲事,有和善点的公婆,能一起努力的夫君,能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到时候再怎么也不会比现在辛苦,还能自在许多。
石青正胡思乱想,就听苏染染问她:“阿青姐姐,麻烦你这两天照顾我了,伯娘会不会不高兴啊?家里她能照顾的过来吗?可别因为我又害你挨骂啊。”
两家就住隔壁,是老邻居了。
石青现在的娘亲是她的后娘,亲娘在她三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她爹便娶了现在的孙氏。孙氏进门没多久,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从此就了不得起来。自己懒得很,每日除了抱孩子,什么也不肯做,却整日将石青指使的团团转,片刻不得闲。家中的事忙完,还要做绣活贴补家用。
而且这孙氏是一个无利不起早的,又喜欢贪小便宜。从前苏染染想找石青玩,都要带两块糖或者一块糕过去,才能换得她乐呵呵的放石青出门偷得片刻的轻闲。
苏染染家出事之前,孙氏最喜欢往她娘亲苏娘子跟着凑,妹妹长妹妹短的叫的亲热,也是因为苏娘子手松,她时不时能占点便宜的缘故。可是等她家出事,孙氏却立刻变了一副嘴脸。
这次石青过来照顾她,家里的一堆活计就都要孙氏自己动手了,那个女人怎么会凭白这么好心,还忍了两天都没上门?这里面怕是有她上辈子没有留意到的事。
想起上辈子孙氏变脸之后的那副作派,苏染染垂下眼,遮住了眼中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