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听何春香这么说,沈寒露心里是真觉得自己对不起老父亲老母亲老祖母,对不起她四个姐姐。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重,她将来是要给爹娘养老的。
现在看来,从现在到几年后,她别说把爹娘奶奶接去城里住了,她自己个儿还得窝爹娘跟前啃老呢。
她种地最多能养活自己,想有富余的那是别想,不负债就是好的了。
就是想花钱给爹娘买口吃的,买件衣服,她都没钱没票。
家里四个姐姐都能孝敬爹娘,就她什么都做不了,一想到这些,沈寒露就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不羡慕姐姐们工作好,有工资有票证。
她就是觉得羞愧,明明都是闺女,姐姐们可以挣钱补贴爹娘,今儿买双鞋,明儿买斤肉。
她呢,只能跟在爹娘屁股后边享受姐姐们的好。
在恢复记忆前,沈寒露还没考虑过钱的问题,在她看来,她现在才初中毕业准备念高中,也挣不到什么钱。
上高中大学的钱还得花爹娘的,但她心里会记着这事儿,等将来工作了,一定会好好报答爹娘的。
她现在花爹娘的,吃姐姐们的,等将来她挣了钱,也会给爹娘花,给姐姐们花。
可恢复了记忆,知道自己原本有车有房有积蓄,现在却一穷二白,还靠爹娘养着,心里总觉得不得劲儿。
而且看这情况,她想挣钱给爹娘花,给姐姐们花估计还得十年八年。
就算知道自己现在才十六,就是搁在上辈子那也是个高中生,还无需担起养家的重任,沈寒露还是觉得自己很废物。
这个时候她就恨自己怎么没和刘和似的念书跳级,刘和念书好,她念书也不差啊。
初中跳不了级,那可以小学跳嘛。
要是她现在跳级念完高三,和三姐四姐似的去厂子里当个会计,还会有这烦恼吗?不会!
可现在跳级也来不及了,有从小学一年级跳到三年级的,没有从初三直接跳到高三的。
她就是和学校老师说她自学了高中课程人家学校老师也不信啊。
你要是真有这天赋,怎么非得磨蹭到高中才跳级。
而且高中的知识深,光凭自学,一个初中生还真不能自学会。
最重要的是,就算她现在开了学去念高三,hong.wei.bing.nao.ge.ming的时候这学年也没结束。
她就是要躲这股运动,又怎么会掺合进去呢。
这是沈寒露在飞机失事失去性命后第二次体会到世事无常,天意弄人的滋味。
你所有的规划,打算,在命运面前是那么的脆弱,命运的狂风席卷而来,所有人便如一张薄纸,蝴蝶般最后一舞,坠落在骤雨之中。
等雨停天晴,是否还有再次飞舞的机会没人知道。
但双翅受到的伤永远的留了下来。
沈寒露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命运的脚步越来越近,它就要掐住这个时代所有人的喉咙。
无法呐喊,更无法挣脱!
她知道,自己前世喜欢的作家,画家,翻译家,唱戏说相声的大师,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她知道他们的命运。
曾经在传记里看到的字字句句,都将要一一上演。
背叛,栽赃,羞辱!
这一切都是注定了的,她只能旁观。
沈寒露恨自己的无用,她想逃避,她也只能逃避。
在沈寒露的内心深处,她总在一遍又一遍的安慰自己,我帮不了他们,但我也绝对不要成为主动伤害他们的那种人!
第9章
今儿是沈寒露去田里连续干活中间没有休息的第七天。
在大队里,按着规矩是每个人都得去地里上工,全年无休的。
但实际上农闲的时候活儿不算多,也不是很累。
其余时候想偷个懒,请假不要一天的工分也是可以的,或者是去干工分少的活儿,当然假不能请的太多。
有的人家日子过的轻松,家有余粮,不靠挣工分维持生计,那就能懒一些。
反正大队长眼睛尖,活儿干得不好,就让记分员少记工分。
一般要是卖了力气,一天下来,男的能挣九个甚至十个的工分,女的能挣七八个工分。
像是刘玉娟那种明显凑合的,记两三个工分就完事儿了。
像沈寒露老娘何春香这种,干一会儿划一会儿水,十分力气只出了七八分的,一天也只能挣五个工分。
之前几年沈寒露年纪小,也干不了太多的活儿,能记三四个工分都是大队长觉得沈寒露虽然干的活儿没老手那么利索。但她该干就干,没有含糊,也从不在地里偷懒。
今年沈寒露下了决心要挣大工分,那就更得好好表现表现。
于是这两天她是发扬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
因为她年纪小,力气也不大,干起活儿来肯定不如二三十的,但她是把自己的十分力气都用上了,拼命的很。
在和爹娘认真讨论要不要继续念高中这个问题之前,沈寒露因为跌了一跤,不仅把衣服给蹭破了,手上胳膊上腿上有好几处淤青。
头上也磕破了,虽然牛大夫给看了说没什么大事儿。
沈满囤和何春香还是让沈寒露在家歇着养病。
她好吃好喝一歇半个月,现在又连续干了七天,感觉自己的腰都不是自己的了,每天酸的要命。
大队长也是看她表现好,每天给她记六个工分,比她娘还高一个呢。
辛苦是值得的,沈寒露这么给自己打气。
她真的好想休息一天再继续上工啊。
可是不行,她连这么点儿苦都吃不了,哪里还有脸在爹娘面前坚持自己的想法。
沈寒露只能给自己按摩按摩好缓解肌肉的酸疼,继续咬着牙坚持。
今儿下工,她感觉自己现在走起来都像是飘着的。
明明脚踩在地上,可每一步都像是走空了。
沈寒露把农具交了,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一步,两步,三步,明明只走出一小步,沈寒露却觉得自己废了很大的劲儿迈出去一大步。
每一步都艰难万分。
沈寒露庆幸自己自小帮着家里人干活,要是她真的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么几天下来估计得废。
何春香走在沈寒露身旁,看着闺女这蔫儿了吧唧的样她也心疼。
她拉住沈寒露的手:“建国啊,你说你那么拼命干什么,娘是让你去地里干活儿,但没让你那么拼。你现在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是这个时候吃太多苦,那将来可是要受罪的。”
“没事儿娘,我心里有数,没有死撑着把十二分的劲儿全用上。”
“还十二分的劲儿,你不要命啦!你说你,你这是何苦呢。建国啊,你要是去念书,那也辛苦,是费脑子,但肯定比种地轻松啊。你白天上课,一天三顿饭给食堂交了口粮都能在食堂吃。等你分配了工作上了班,那也是一天三顿吃食堂。你说说这日子多好,你怎么非想不开要种地呢?”
沈寒露低头走着不说话,她也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春香又说:“建国啊,娘掏良心跟你说,你念不念高中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我和你爹都这个年纪了,就是享你的福也享不了多少。但你将来的娃呢?建国,儿不嫌母丑,可你想想,他将来有四个姨,不论哪个人家都是有城里户口的。他呢,只能跟着你这个娘当个农村人。”
何春香拉着沈寒露的手:“除了户口,还有念书,还有吃喝拉撒睡,你家的孩子处处比不过你几个姐姐家的。咱不说孩子心里是什么滋味,就是你这个当娘的,心里好受不?”
见沈寒露还是不说话,何春香叹气:“建国,咱家的日子在村里过的不错,可是和县里的人家比,和市里的人家比呢?以前你爹还在市里上班的时候,娘领着你们几个去木器厂看你爹。每回见着你爹那些工友家的娃,夏天热了吃冰糕,念书累了去看电影,娘心里就不是滋味。”
沈寒露听着何春香的话,心里同样很不是滋味,她伸手抱住她娘的腰。
何春香语气有些哽咽:“建国啊,娘每回去市里后都忍不住想,为啥同样的年岁,我的娃就只能在乡下过苦日子,这些娃就能在城里喝牛奶,吃猪肉呢?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人家有好爹娘,我的娃只有个好爹,没有好娘。是你们这个娘拖累你们了。我小时候要是学上几个字,要是会算算数,在解放后也能进工厂当个工人,而不是只能当个农民。”
现在已经是晚上的七点多快八点了,天色暗了下来。
沈寒露还是看清了她娘的眼泪。
在沈寒露的记忆中,何春香向来是个豁达疏朗的性格。
可以说,沈寒露就没怎么见过她娘有发愁的时候。
就是六二年因为三年困难,木器厂效益不好,日子不好过,沈满囤还被精简回乡,何春香也没丧气,没自怨自艾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
可是现在,沈寒露看见她哭了。
这是一个母亲的眼泪。
沈寒露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挺混蛋的,设身处地的想想,如果这事儿换成她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念书念的好好的,突然就死活不愿意继续去了,她这个做妹妹的也是要想着法子劝。
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好,沈寒露心里清楚,她可以理解。
她也不想让家里人为了自己担心,操心,伤心。
就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只能自己承受着,不能说,不能言语。
沈寒露的眼眶里有忍不住的泪,她眼睛一眨,泪珠就掉了下来,越掉越多。
她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情绪失控,哽咽出声。
再长长的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将所有的悲伤与无奈都压下去,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说:“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您觉得我们姐妹几个日子过的不好,可您想想,那市里的人家就真过的好了么。他们住那么小的屋子,一间要住四五个人,挤都挤的慌。再看看咱家,三间正房,您和我爹一间,大姐二姐一间,我和三姐四姐住剩下的一间。现在大姐二姐嫁出去了,三姐四姐也在县里上班。我一个人可以住一间房。就这一点,十个姑娘里就有八个比不上我。”
说完沈寒露又说:“娘,您和我爹对我们姐妹还不好吗?就是市里县里,家里供着女孩子念到高中的都不多,何况是咱们公社,咱们大队。这是您和爹挣的钱,你们舍不得自己拿来吃肉买衣,全攒着让我们念书用了。”
何春香一听沈寒露这话,就问她:“既然你知道我和你爹挣钱不容易,我们挣个钱也就是为了你们姊妹几个有个文凭。咱家没关系,没人脉,想要把你们扒拉到县里上班太难。我和你爹就只能让你们念书,念书,再念书,让你们手里握着文凭,靠着自己的本事去找个工作。建国啊,娘知道你机灵的很,娘说的这些事你心里都清楚。既然如此,你为啥不愿意上高中呢?”
话头又转回来了,沈寒露知道,她娘这是一逮着机会就想劝劝她。
她只能干巴巴的说:“没什么原因,我就是不想念。”
沈寒露实在是不想故意和她娘说重话,伤她娘的心,只能闭嘴不言。
何春香也没再说话,沈寒露揽着她的胳膊,靠着她,两人慢慢往家走。
一回到家里,沈寒露就打算先回自己屋躺会儿,她身上实在是酸疼的厉害。
从胳膊到腰再到腿,没有一处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