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些印子没消,不过已无大碍了。”
她竟不是要打他?裴溪故有些发懵,凤眸中还带着些方才的惊慌,不安地望着她。
宋栖迟看着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失笑道:“责罚什么呀?我不过是想看看你的脸如何了,又不是要打你。”
裴溪故低头道:“奴昨夜惹了殿下不高兴,殿下责罚奴也是应当的。”
一想起昨夜的事,宋栖迟就莫名地脸红起来,她连忙取了柄团扇,借着扇风的动作挡住了脸上透出的嫣红,轻声道:“昨夜的事不必再提。”
她素手轻执绢扇,鬓边碎发轻轻飘动,腕上的青玉镯子微微晃着,一双杏眸柔光潋滟,温婉中透着些掩藏不住的娇艳。
裴溪故想起青寰对他说过的话,张了张嘴,终究是没开口求她,只低声道:“奴记下了。殿下早些歇息,奴先告退。”
她既不愿提起那夜之事,他也不好再开口求她让自己留下。
所以,还是先暂且退下,明日再另作打算吧。
裴溪故恭恭敬敬地行礼,起身朝外走去,脸上未消尽的指印再次落进宋栖迟的眼。
宋栖迟紧紧攥着扇柄,挣扎了半晌,终于在他推开殿门的那一刻叫住了他。
“等等。”
她站起身来,望着少年没进夜色里的半边身子,终是下定了决心道:“往后你便睡在我寝殿里吧。”
裴溪故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殿下此话当真?”
宋栖迟微微点了下头,又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我允你留下,只是不想再让旁人来找你的麻烦,你只需好好地呆在寝殿里,旁的事都不必做。”
一说到旁的事,宋栖迟的脸不知不觉又染上了一抹极娇俏的红,她连忙以扇遮脸,转过头小声补充了一句:“尤其是,昨……昨晚那样的事。”
“奴记住了。”裴溪故忙轻声应下。
宋栖迟能允他留下已是天大的恩典,他自然不敢违逆她的话,且那样的事……他也没脸再做第二次。
那边宋栖迟已经吩咐温采拿了床被褥进来,在挨着她床榻的红木脚榻旁铺好。
“往后你便睡这儿吧。”
“多谢殿下。”
裴溪故在刚刚铺好的软褥上跪下,乖顺地低头谢恩。
温采往桌案上的香炉里添了些安神香,便躬身退了出去,只留屋内红烛摇曳,清冷月辉洒落窗棂。
裴溪故安安静静地跪着,等着宋栖迟的吩咐。
宋栖迟不睡,他这个做人奴才的自然不敢先睡。
他低垂着眸子,眼前是那张红木刻花的脚榻,少女穿着绣花软鞋的脚就搁在上头。
裴溪故喉结微滚,偷偷盯着那双绣花鞋看了许久,才轻轻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乞求着坐在软榻上的少女。
“奴伺候殿下更衣吧。”
宋栖迟有些犹豫,咬着唇没有说话。
他说出这样的话并不逾矩……可若允了他伺候,那自己的身子,岂不是要被他看光了?
裴溪故看着她那双漂亮的杏眸,似乎读懂了她心中所想,便低声道:“殿下放心,奴绝不会偷看您的身子。”
“可是……”
宋栖迟话还未问完,脚边的少年已经直起身,抬手扯下了床边帘勾上用来绑住帘帐的软缎。
他微微低下头,用那根淡青色的软缎将自己眼睛蒙住,又往宋栖迟脚边挪近了些。
“现在殿下可放心了。”
淡青色的缎带蒙住少年一双清冷凤眸,零碎发丝贴在他侧脸,与浅浅红痕交错在一处。
宋栖迟只觉呼吸骤然加快,她一只手紧紧攥着帘帐的一角,努力稳住心神,小声道:“可就算你看不到,你还是会碰到我的身子。”
少年沉默了片刻,忽然起身又扯下了帘勾上的另一根软缎。
他恭恭敬敬地捧着它,哑着声音道:“殿下若不放心,可用此带将奴的双手绑起来。奴保证,绝不会碰到殿下的身子。”
宋栖迟吃惊地看着他,“可若将你双手缚住,你又如何为我更衣?”
“请殿下相信奴。”裴溪故低声哀求着,“若奴碰到了殿下,殿下只管责罚就是。”
少年跪地哀求的可怜模样看的宋栖迟一阵心软,她犹犹豫豫地从少年手中抓起那根带子,咬着唇纠结了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好吧。”
反正他的手若是被绑起来,自然也做不出什么逾矩之事,应了他的意思也无妨。
得了她的允许,裴溪故立刻乖顺地将双手背到了身后。
宋栖迟俯下身,用那根青缎将他纤细的手腕绑在一处,多余的一截带子落在少年月牙白的薄衫上,仿佛白纸上刚落下的一笔烟青水色。
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已被紧紧缚住,裴溪故便挪了挪膝盖,顺着少女的气息,朝她搁在脚榻上的双脚低下头去。
“奴先服侍殿下脱了鞋袜吧。”
少年温热的鼻息靠过来的一瞬,宋栖迟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她怔怔地坐着,一动不敢动,睁着一双满是错愕的杏眸,不可置信地看着脚下殷勤服侍的人儿。
裴溪故微微偏着头,极准确地寻到了她那只海棠绣鞋的一边,用牙齿咬着,轻轻将那只鞋从她脚上脱了下来。
第14章 梦魇 “她却救不了他们。”
他就这样一点点地,极耐心地服侍着宋栖迟脱了衣裳。
宋栖迟赶紧换上寝衣起身,将蒙着他眼睛的带子解开,又走到他身后,蹲下身来轻轻解开那根缚住他手腕的青缎。
纤白手腕脱离了禁锢,露出挣扎之时留下的细细红痕,解下的青缎上沾满了他的薄汗。
裴溪故不敢歇息,慌忙起身,服侍着她在榻上歇了下来。
他本以为宋栖迟会嫌弃他伺候的不够周到,可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柔声吩咐他熄了烛灯早些歇息,然后便拉过被子,转身阖上了眼。
裴溪故暗自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吹熄了烛灯,在铺好的软褥上躺了下来。
他在一片黑暗中睁着眼,估摸着宋栖迟已经睡着了,才敢小心地翻了个身,偷偷看向床榻上的人儿。
他是第一次伺候人,举止难免有错漏之处,若是换了别人,定是要罚他的。
裴溪故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唇角,隔着纱帐偷偷地嗅了一口散在空气中的桂花幽香,才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殿下果真是这世上,唯一肯温柔待他的人。
*
夜色渐深,冷月如钩。
不知辗转了多久,宋栖迟才好不容易睡着了。
谁知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外头竟然下起了大雨,几道惊雷自乌云深处乍响,闪电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刺眼的白昼。
雷雨声纷乱喧嚷,宋栖迟闭着眼,细眉紧皱着,额间慢慢有汗渗出。
她自小便有梦魇的毛病,尤其到了雨天,更是发作的尤为厉害。
雨珠砸落大地的声音敲击着她的耳膜,零碎朦胧的碎片光影在梦里的水中慢慢洇在一处——
她又做了那个相同的梦。
纵然这梦宋栖迟已做过无数次,可每当梦里的一幕幕无比清晰地出现时,那股自心底而生的恐惧和无措便会如一只从黑夜中伸出来的大手,无情地扼住她的咽喉,令她喘息不得。
朦胧梦境之中,她看见自己跪在高高的凤露台上,双手合十,口中不住祈祷着,盼望上天能降下雨露恩泽。
烈日炙烤着她的肌肤,宋栖迟几乎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她仓惶往台下望去,看见大地干涸的裂缝,一道一道,肆无忌惮地划破大夏的山河。
是旱灾,又是旱灾……
她惶惶不安,抬头仰望那狰狞的太阳,双手抵着下巴,发了疯一般地祈祷着,可仍是没有一滴雨水降下。
宋栖迟着急起来,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父皇不是说,她能给大夏带来福祉吗?她的出生,曾救了千千万万大夏子民,如今大夏需要她,她却……却救不了他们……
无边的恐惧与不安自四面八方将她整个人淹没,宋栖迟紧紧闭着眼,口中不停呓语,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她死死抓着身下的被褥,惊惶地摇着头,不停挣扎,直到一只微凉的手抓住了她的皓腕。
“殿下,殿下?”裴溪故轻轻抓住她不住颤抖的手,低声唤着。
他将床边烛灯燃起,看见少女惊慌的面容上满是汗珠,朱唇轻颤,呓语中竟带着哭腔。
定是做噩梦了。
他不由得心疼起来,跪在榻边握住宋栖迟的手轻轻摇着,试图将她从梦中唤醒。
少女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仍然苍白如雪,是裴溪故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
他原以为,清宁长公主高高在上,尊贵无双,在人前向来都是温婉端庄,仪态优雅,永远不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我好害怕……”
破碎的字眼从宋栖迟唇齿间挤出,带着止也止不住的颤栗。
“奴在这里,殿下别怕。”裴溪故连忙握紧她的手,一边替她擦着汗,一边轻声哄着。
宋栖迟半梦半醒着,一片错乱混沌之中,她感觉到一双带着凉意的手,慢慢地拽着她,把她从那片灼目的烈日底下一点点拉走了。
她倏然松了口气,耳边雨声渐大,她却好似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终于沉沉睡去。
突如其来的暴雨下了一整夜,华京被这场久违的雨洗了个干干净净。
温采早早地就捧着水盆进了寝殿,她知道,每逢雨夜宋栖迟定会梦魇发作睡不安稳,这会儿应是已经醒了好一阵子了。
可当她走到床边时,却看见宋栖迟仍在床上睡着,呼吸均匀,眉目安稳。
温采吃惊地顿住了步子,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殿下……竟然睡的这样安稳?
她的视线往旁边移去,见裴溪故正疲累地跪靠在脚榻旁,一只手压着锦被,与宋栖迟搭在床边的玉手交叠在一处。
温采惊的呼吸一窒,连忙上前去,低声道:“你握着殿下的手做什么?殿下一向不喜欢旁人碰她,若醒来看见,怕是要生气了。”
“多谢温姑娘提醒。”裴溪故疲惫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只是……是殿下握着奴的手不放,奴不敢挣脱。”
昨夜,是他的那只手将宋栖迟救出了重重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