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罢工?他们想争取什么?”何如月问。
“为了分奖金的事儿。咱们厂效益好,奖金高,那些小年轻看着老职工奖金高,心里不平衡了,就闹罢工。都是那个丰峻挑的头,别看他不声不响,一肚子坏水。”
丰峻。看来这是个刺头。何如月暗暗记下这个名字,提醒自己小心应付。
“黄主席打算什么时候找他们谈,我去打扫会议室,做会议记录啊行?”
见何如月这丫头又机灵又能干,黄国兴老怀甚慰。这么些年,厂里终于给他派了个得用的人啊!
黄国兴又弯下腰,捞起水里的抹布,慢条斯理道:“别主动去找,等他们上门。”
“好!”何如月大声应道。
果然换了个领导,就换了个气象,跟着黄国兴,才有点干大事的氛围啊。
她主动帮黄国兴把脏水倒了、盆洗了,然后又说了陈小蝶的情况。黄国兴倒是想了良久,说这事要跟许厂长汇报一下,总也不能叫何如月这些天白白费功夫带孩子,会给她一个说法。
何如月赶紧表态,重要的不是给自己说法,是要给陈小蝶一个安顿。
这态度多正,别说黄国兴欣慰,就是去跟许厂长汇报,许厂长都夸何如月识大体、顾大局。然后大笔一挥,让工会里出十块钱、二十斤粮票,算是给陈小蝶的临时补助。
何如月拿着补助,有点晕。
所以,食堂干架这事就算过去了?
嗯,应该是过去了。毕竟后来再看到那保育员,人家都绕着何如月走了。
第16章 16
“何总工女儿不是省油的灯!”
“大学里是不是教吵架?”
“没想到黄毛丫头这么来三,煞火啊。”
也不过几天功夫,门口那个独臂师傅口风也变了。他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丫头聪明劲像老子,麻利劲像娘,还比娘老子都豁得出去。”
何如月觉得,师傅总结得蛮对的。
小青工们罢工第四天,车间里终于扛不住,来找工会了。
周文华照例又是“发病”,不知道去哪个医院开了十天病假,彻底不来了。办公室就何如月一个人,倒也省了麻烦,听见隔壁黄主席一声大喊“小何——”,何如月立刻冲了过去。
黄国兴办公室站着一个大个子,脸上黑黢黢的,一边拿着黄国兴桌上的本子扇风,一边抱怨:“不能再由着他们胡闹。我们总装车间本来不参与的,没想到这些赤佬居然搞渗透,现在我们车间有六个青工跟他们混一起,每天就干七点半到四点,多一分钟都不干。不干你滚蛋啊,也不滚,不是在食堂转悠,就是在锅炉间门口聊天打牌,你说气不气人。”
听着是有点气人哈。职场上很讨厌的,不是躲起来偷懒的,而是你在干活,他在摸鱼,还在你面前公然摸鱼。
所以何如月有种感觉,这位组织罢工的丰峻同志,颇有战斗经验,起码气人功力一流。
见何如月进门,黄国兴招了招手:“小何过来。这是咱们总装车间主任张山。”
又对张山道:“我们工会新来的干事,何如月。”
张山打量着何如月,大声道:“何总工家丫头啊,名声够可以啊,我还以为三头六臂,原来是个毛丫头啊。”
呵呵,何如月心里挺乐。看来自己初涉江湖,一炮打响啊。
总装车间是吴柴厂第一个改造的重点车间,是目前整个中吴市最先进的封闭空调总装流水线车间,但凡机械局有什么重要领导来考察,总喜欢往总装车间带,每回都收获满满的赞誉。张山也是因为敢创新、思想先进,因而被破格提拔的少壮派车间主任。
所以他生气啊。
本来他在中层干部里,是出了名的在车间职工中有威望,压得住不安分的年轻人。谁想到连总装车间都被卷进罢工事件,张山当然第一个就坐不住了,这“先进车间”的名头还要不要了,他张山真抓实干的美誉还要不要了。
何如月这几天通过各种看资料和走访,甚至食堂短暂聊天,狠狠体察了一把“民情”,对吴柴厂有了初步的了解。
她能理解张山的愤怒。
何如月笑吟吟道:“张主任好。需要毛丫头做什么?”
果然盛怒之下,能看到一张清纯生动的笑容,是可以消火的。张山的怒意莫名地消了一半,指指黄国兴:“一帮小赤佬闹事,这不搬你们工会救兵来了?我听从黄主席安排。”
黄国兴天生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终于等着张山气消,这才缓缓道:“小青工们闹罢工,不是头一次了,每回都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也不是个办法。这回牵涉到总装车间,应该引起重视了。我的意见,我和小何分头,一人两个车间,先听取意见,然后汇总,再拿主意?”
“那黄主席你得去我们车间,务必把那六个败事的家伙给降住了。”
黄国兴还没说话,何如月笑吟吟开口:“张主任,我年轻不懂事,有想法就说,张主任觉得不对,再批评,啊行?”
张山一怔:“批评个啥,你还没说呢。说来听听?”
何如月道:“总装车间是重点车间,最近还有一批出口任务,所以张主任才这么着急对吧?”
咦,毛丫头才来几天,对工厂很了解嘛。张山不由点了点头,听她继续往下说。
何如月又道:“那就该我去。我要是被轰了,再让黄主席出面,有个缓冲。也能了解他们的述求。”
“述求?”黄国兴和张山异口同声。
呃,这是个新鲜词儿。何如月解释:“就是他们罢工的目的,想要什么。嘴上喊的目的,不一定是心里最终能接受的目的,总要讨价还价嘛。”
何如月忘了,这是八十年代初啊。这年头的商店都是明码实价、童叟无欺。那些讨价还价的交易,得再过几年,老百姓才会普遍遭遇。
黄国兴和张山又异口同声:“讨价还价?”
看来还要说得更简单易懂些。何如月换了个说法:“刚刚听张主任说,这个丰峻特别会气人,估计他也特别懂人心。我们大学里有一门学课,叫心理学,就是研究人的心理活动。我猜想,这些小青工嘴上喊要十块,心里大概觉得五块也行。我要去跟他们谈话,就想知道他们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而不是嘴上喊的。”
张山还听得一愣一愣的,黄国兴到底是多年工会经验,已经领悟了。
他手指着何如月,使劲点着,笑道:“你个毛丫头,果然大学没白念,还有什么心理学。你说得对,你先去摸底,然后我再出面,这样更有把握。”
其实何如月就是胡诌。这年头的大学课程哪有什么心理学,原身也没学过心理学。但重点是,黄国兴和张山也都没读过大学,能蒙他们就行。
这下张山也听懂了,眼睛里放出了赞许的光芒。
但他还有一点担忧:“我跟你说,这些小青工可都是粗人,到时候说话不好听,别把你闹得哭鼻子,我怎么向何总工交待啊?”
“呵,谁能把我气到哭鼻子,我敬他是一条好汉。”
“哈哈哈哈。”张山仰天大笑,“毛丫头,这脾气我喜欢。真是会扇人耳光的毛丫头,这下我信了。”
又来。本姑娘的剽悍事迹得在吴柴厂流传一年吧。
…
午饭后,顶着骄阳,何如月手里拿着笔记本,走在厂区主干道上。
目标:总装车间。她要深入龙潭龙穴,去会一会罢工的小青年,看看到底是他们翻江倒海,还是何如月三头六臂。
第17章 17
第一天戴学忠带着何如月和费远舟去电工间走访,半道上曾经指着一栋厂房说,这是中吴市最气派的厂房。
这就是总装车间。
一见车间里来了个干干净净的漂亮姑娘,正在干活的和正在摸鱼的,齐齐向她行注目礼。
何如月不理会那些目光,也没打算找张山,她今天要“独立调查”,尽量和车间主任撇清关系。
随便找了离最近的一位工人,何如月问:“请问郭清在吗?”
那工人看了看她:“去锅炉房找。”
“那刘德华呢?”
问出这个名字,何如月还十分颤抖,怕人家直接吼着“开什么玩笑”然后把她轰出去。
没想到,那工人还是回答:“也去锅炉房找。”
好吧,何如月安心了。
想想也是,自己那个牛逼闪闪的总工程师爸爸都可以叫“何书桓”,小青工叫刘德华也很正常。都是好名字嘛,你爱我也爱,大家爱才是真的爱。
何如月索性把六个人名字都报了一遍,无一例外,都在锅炉房。
嘿,这罢工还挺当真。不是说好八小时之内还是正常上班的吗?怎么现在下午的班都已经开始二十分钟了,这帮家伙还是不见人影?
罢工都罢得没诚信啊。
那工人倒也热情,给何如月指路,说顺着主干道再往前走一百五十米,有棵百年香樟树,树后一个灰色的建筑,那就是锅炉房。
何如月心中突然一跳,怎么觉得有点像……
她想起那些小青工,口口声声喊那个“会上树的雪猴”叫“老大”,难道他就是黄主席说的丰峻?
心中嘀咕着,何如月顺着主干道往前走,果然远远地望见一群小青工围坐在那棵巨大的百年老树下,而树后,正是那个“猴”工作的水泥房。
看来这水泥房就是锅炉房。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老大”正是丰峻。一圈人都坐着,唯独他站着,背靠在大树上,双臂盘于胸前,静静地听青工们说话。
“黄国兴的话能信吗?”
“我也不知道啊。但这回好歹是第一回 有厂级领导来问,应该也是个胜利?”
“一个车间派两个人。是他们指定,还是我们自己推选啊?”
“这个还没说。听说这次是影响到总装车间,厂部急了。”
“可我们总装车间怎么还没人来谈?”
丰峻却一眼看到远处的何如月,他挑眉道:“人来了。郭清,德华,应该是来找你们了。”
众人纷纷转头,一看,乐了:“不知道总装车间最难谈吗?居然派何干事来,她能谈什么?”
丰峻却道:“别小看人家。说不定她比黄主席还难缠。”
戴学忠也是一脸崇敬地望着何如月前来的方向,喃喃道:“我觉得,你们谈不过她。”
“小补丁”就是郭清,一听这话,他不服:“嘿,这么小看人。不就是个黄毛丫头?她要动手,也打不过我们吧?”
丰峻瞥郭清一眼:“她不会跟你们动手,只会跟你们动嘴。记着,谈判代表一定要我们自己推荐,不能让厂部选。”
说着,丰峻双手插兜,转身就要回锅炉房。
郭清急了:“动嘴我哪成啊。老大你不能走啊,你得跟我们一起对付她。”
丰峻拍了拍他肩膀:“摸底而已,你们多说困难,别亮底牌。现在我不宜出面,等他们摸底结束,我有了对策,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青工们纷纷点头,相互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