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这年头的领导没架子是真的。就是大家讨论事,也不介意谁坐着谁站着,都是很随意的状态。
两步之后,许波似乎是想法成熟了,站定道:“不得不说,小青工们的说法还是有道理的。咱们顾及老职工为工厂发展做的贡献,但也不能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小何……”
他一指何如月:“小何整理的走访记录我看了,很详尽。就今天来开会座谈的这些青工,别看他们罢工时候吊儿郎当,平常在车间干活可都是好手。那个总装车间的郭清,还创下了车间的生产纪录吧?结果呢,也没见给人家什么荣誉。又没荣誉又没物质奖励,你让人家怎么想?”
黄国兴猛点头:“其实小青工们心里有怨气,我们也是理解的。但是做法不对。而且我们也要考虑到老职工们的想法。虽然不能干多干少一个样,但也不能干短干长一个样,这碗水很难端平啊。”
“小何!”许波突然又喊她。
“在。”何如月赶紧支楞起来。
却见许波笑眯眯望着她:“这里只有你是大学生,你来说说看呢?”
这有点突然啊。虽然何如月的确想过不少解决办法,很多都是后世的经验,但放到这里来,肯定大多数都不合适啊。
“各位都是领导和前辈,我怎么敢在你们面前乱说。”何如月以退为进。
“没事。今天那个丰峻说得更激烈,现在听什么都觉得是温吞水,畅所欲言吧。”
那既然这样,何如月就不客气了:“现在的加班奖金不按出勤,就是各车间按工资级数统一分配。有点简单了,容易一刀切。我的想法,首先定岗,给每个岗位定系数……”
“系数?这个怎么理解?”许波问。
“以总装车间为例,定个中间数,比如班长系数为1,普通操作员系数为0.8,复杂工段系数可以定到1.2,给每个岗位按贡献定好系数。然后把每月车间所有人的加班总时间换算成工时,以工资级别作为基准,乘以系数,再乘以出勤工时,就是最后的加班奖金。”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何如月笑道:“我的想法不成熟,只是企业管理中学到的一点点皮毛。具体的计算方法肯定要财务科来算,系数也要车间和劳资科来定,反正总的加班费不变,但分配方式会变。”
许波已然听懂了,他一击掌:“是个办法。这可以兼顾工龄、岗位和加班时间三项,只要其中一项出色,就必然不会太吃亏。”
当然不会吃亏。
以张山为例,他年轻啊,按现在的奖金分配方式,其实他也吃亏,他天天耗在车间,只要车间有人加班,他几乎都在,但拿加班奖金,也比车间里的老职工少一截。但如果按贡献来,那他这个主任岗位,就必然是车间里最重要的岗位之一。
这系数一上,各大车间主任首先就是受益者。
这政策就不可能推不动。
财务科副科长已经察觉到了许厂长殷切的眼神,赶紧道:“虽然听着新鲜,但的确很公平。照顾了老职工的利益,也提升了年轻人的积极性啊。至于具体的细化,这个我们财务科会计算,要不等我们王科长开完会回来,试着算一算?”
黄国兴也乐了:“我就想问,咱们科室什么时候也实行一下奖金制度啊?”
针对谁,明明白白。
被针对者周文华鼻子都气歪了。但办公室一派热火朝天,大家都在积极发言、展望美好未来,他哪里还敢乱说话,缩在办公桌后头,一声不吭,恨恨地望着黄国兴。
办公室的临时会议很有成效。最后达成一致意见,财务科明天拿出几套方案的比对,交厂部会议商议。
终于人员散尽,碰了一鼻子灰的周文华也悻悻地回家“养病”去了,黄国兴长叹一声,狠狠地喝掉了半瓷缸水。
“来,我再给您倒点水。”何如月拎着水壶过去,将黄国兴满是茶垢的瓷缸续满。
黄国兴却深深地望她一眼:“小何可惜啊,你怎么才来吴柴厂,早来个两三年多好。”
何如月笑了:“不可惜哇,早来晚来的,来了就好。”
“我啊,还有两年就退休了。”黄国兴突然道。
何如月一听,这话中有话啊,早来两三年,难不成你还让我继承你的“王位”?
“啊。不要。我要跟着黄主席学习。周副主席实在……”何如月公然踩一捧一,毫无负罪感。
这让周文华上位还得了,别说何如月没日子过,就厂里像傅建茗这样需要帮助的职工,也同样没日子过。
“你还年轻啊。这话要是说给何总工,他就能理解喽。”黄国兴晃晃脑袋,没有再说下去。
何如月心想:何舒桓同志是能理解,但“何依萍”同志其实也理解啊。
正要透露一下自己对主席同志的理解,外头吼叫着又跑进来一人。
“公安局来电话了!来电话了!”
又是袁科长!他就没有不火急火燎的时候!
黄国兴和何如月齐齐转头:“陈新生?”
“聪明啊!”袁科长大喝一声,一拍大腿,“就是陈新生的事儿!定了!”
“怎么说?是不是杀人?”二人又齐齐问。
袁科长抹一把头上的汗:“说是定了误杀,死是死不了啦。不过判多少年不好说。”
何如月提醒:“他还是自首啊?”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现在反正公安局那边是这样定性,具体怎么判还要看法院。反正人是死不了啦,咱们厂今年的先进企业也保住了。”
原来真正的关键还在这里。
“叮铃铃——”突然电话声响起。黄国兴坐在何如月位置上,顺手拎起电话,“喂,找哪位?”
然后望着何如月:“小何,公安局找你。”
何如月乐了,费远舟来得真是时候啊,这是听到我的满腹疑问了吗?
第24章 24
事实证明,不能对男人有太多期待。
哪怕费远舟是个大学生,他也就是个读过大学的、警队里的愣头青。
“何同志,我是市公安局费远舟。”
“费警察好。什么事啊,我也正要找你呢。”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何如月的眉开眼笑。
“首先谢谢何同志指点迷津,哈哈哈哈。”费远舟也放松了,在电话里大笑起来,“其次想跟你说,陈新生在看守所呆不了多久,一判决就会转监狱去服刑,那可就远了,你们厂里是不是要来看看他。他应该有很多要交待的吧?”
虽然没有解答很多很多的疑问,但费远舟这个建议倒是提醒了何如月:“这个等我请示过领导。谢谢费警察提醒。”
费远舟道:“不用客气,这是我的工作。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何如月笑了:“我能有什么事,也就是陈新生的事呗。听说他被定了过失杀人?这样会判多少年啊?”
“这我也说不好。毕竟是他卡了死者的脖子,虽然是死者要求的……咳咳……但现在死无对证,这点也只能存疑了。”
何如月有点担心。在她的印象里,“疑罪从无”是从九十年代开始的。
虽然这个世界是架空的平行世界,但整体环境和发展脉络跟她所处那个世界的八十年代初非常相似。因此她可以断定,这里一定还没有到“疑罪从无”的年代。
也就是说,办案人员执行的是“有罪推定”。
纵然如此,何如月依旧努力争取:“他可是自首啊。你们公安部门一定要考虑到自首情节。”
费远舟虽然愣头青,但也听出来何如月的担心,安慰道:“在会议上我也发表过自己的观点了。我们队长说会考虑自首情节的。”
“那就好。人家女儿还小哎。总得有生之年还能见见女儿吧。”何如月不知怎的,就有点伤感了。
费远舟道:“反正啊现在正严打,判决权力下放,审判流程比以前快多了,很快会有结果的。”
挂了电话,袁科长急不可耐:“说什么了?”
“说严打期间权力下放,审判流程加快了,陈新生怎么判很快就知道了。”
袁科长竖大拇指:“我们小何真替单位着想,还急着帮陈新生说话。陈新生判轻点,咱们厂里责任也能轻点啊。”
何如月苦笑一想,心想,我才没这么高尚呐,我就是想着家里那个倒霉孩子罢了。
“袁科长。警察同志说判决后陈新生就要送去服刑了,也可能会很远,问咱们厂里要不要去见见他。估计他也有不少事要交待。”
袁科长望向一直不说话的黄国兴:“黄主席,你说呢?厂领导出面不合适吧,他毕竟是个罪犯。要不你们工会出面?”
刚刚一番电话,黄国兴已经听出了端倪,他点点头:“行啊。就不说陈新生,他爱人也是咱们厂的职工,就看在去世爱人的份上,工会出面也说得过去。”
又转头喊何如月:“小何,下周一咱们一起去。”
“要带陈小蝶吗?”何如月问。
黄国兴摇摇头:“别了,先问问陈新生的意思。当爹的,也未必想让孩子看到他穿牢服剃光头的样子。”
到底是工会主席,想得周到。
但何如月却又想到了一件事:“黄主席,有个事情我还不太懂。陈新生判了刑,他还是咱们厂的职工吗?”
黄国兴深深地望她一眼,还没回答,袁科长已经嚷嚷上了:“还职个啥工啊,他搞不好就往边远农场一扔,再回中吴都不知道何年何月了,跟咱们厂就没关系啦。”
何如月点点头。懂了。
…
珍贵的周末终于来了。
何如月狠狠地睡了个懒觉,醒来却发现楼下飘来了粥香。
厨房里陈小蝶正披散着头发,忙得不亦乐乎,见何如月跑下来,大声喊:“姐姐醒啦!”
何如月冲过去,掀开锅盖一看,浓稠米白的一锅好粥啊!
“哎,不能开盖子,热气会跑掉,就不好吃了!”陈小蝶一把将锅盖按了回去。
了不得,很有大厨风范嘛。
何如月惊讶地望着陈小蝶:“这是煤球炉哎,你居然也会用,还烧了一锅粥?”
说完她自己都乐了。这年头除了煤球炉还能有什么,哪值得上一个“居然”。
果然陈小蝶道:“别的不会,就会烧粥。我妈说,粥要笃得腻腻的,要笃很久,她教我笃粥,放暑假我下午就在家开始烧,等他们下班回来正好火候。”
后世电饭煲一锅浓粥也得一小时啊,陈小蝶为了笃这锅粥,怕是天不亮就起床了。
何如月拨乱她的长发,笑道:“小蝶也太厉害了。快去找祁阿姨梳头,我来看锅。”
不一会儿,陈小蝶又旋风一样跑了回来,开心地晃着脑袋:“祁阿姨给我扎的蝴蝶结!”
果然好看。陈小蝶梳着光溜溜的高马尾,大红色波点手帕在马尾上扎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祁梅真是会打扮小孩,经她巧手点拨,陈小蝶洋气又好看,比先前又怯又苦的样子不知好了多少。
“祁阿姨说我像舞台上献花的小朋友。”陈小蝶噔噔噔跑上二楼,终于在穿衣镜里看到了美美的自己,兴奋的她大喊道,“姐姐,我能穿蒋阿姨送我的裙子吗?”
自家被贴了封条进不了,陈小蝶这些天穿的衣服都是邻居们送的。
这年头大家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送来的衣服多半也是家里孩子嫌小不能穿的,并没有多鲜亮。唯有蒋阿姨手巧,自己在家找了块蓝布,给陈小蝶做了条小裙子,又用红色碎布做了两个泡泡短袖,就成了一件镶色连衣裙,可爱极了。
陈小蝶舍不得穿,就一直放在床头。
“好啊,穿上新裙子,吃过早饭姐姐带你去街上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