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祁梅被她吓到,怔怔地望着何如月飞一般地跑走了。
此刻的何如月,如此庆幸家里有电话。
她记得公安局的号码,并且由衷地希望,此刻费远舟还在加班。
果不其然,严打让公安局的同志都忙得很,费远舟真的在加班,一听何如月说有人想探视陈新生,费远舟惊呼起来:“你这电话可真打着了,他今天宣判,只能在看守所再呆一晚上,明天就要集体送到农场去。”
“农场在哪里?”
“大西北啊。”
果然是打着了!何如月急得跺脚:“好险啊!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安排一下啊?就今晚见一下呗?”
…
幸运的是,何如月和黄国兴前天去看守所探视的介绍信还在有效期。吃过晚饭,何如月跟陈小蝶说她和卢叔叔祁阿姨有事出去一趟,让陈小蝶自己洗澡睡觉。
陈小蝶似乎有些意识到什么,乖乖地点头应了,去桶里打水。
看守所门口,还是熟悉的场景。费远舟见过祁梅,一看何如月带他们过来,心里有些猜到,等门口的岗哨验过介绍信,便带三人进去。
何如月是第二次来,但卢向文和祁梅却是第一次,都有些紧张。
像是相互打气,卢向文拉着妻子的手,低声道:“待会儿咱们好好跟小蝶爸说,咱们诚恳些,没事的。”
祁梅点点头:“我想他会同意的。”
走在前头的费远舟抬头望了望何如月,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还是那间熟悉的访客室,还是那张熟悉的大桌子,甚至,还是熟悉的镣铐声。
铁门打开,陈新生出现的一刹那,他惊呆了。
“是你!”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祁梅。
何如月站起身:“陈新生,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卢向文同志,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生;这位是祁梅同志,市广化路小学的老师。他们听说你明天就要出发去农场,所以连夜来找你,有事和你商量。”
陈新生有些恍惚,在两名警察的带领下坐到了大桌子的对面,额头上撞出的伤口涂着红药水,颇有些触目惊心。
这边卢向文已经拿出了二人的工作证,摊开递过去:“这是我们的工作证,我是骨科医生,她是语文老师。我们都是何如月……何干事的邻居。”
陈新生终于有些回过神,他想起自己的女儿,正是住在何干事家里。
“小蝶……她还好吗?”
何如月道:“她很好。白天她在祁老师家,由祁老师带,晚上在我家睡。她很能干,也很乖,刚刚我说要出门,她自己去打水洗澡了……”
一想到女儿自己打水的样子,陈新生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何如月低声道:“我没有带她来,也没告诉她你已经宣判。”
“不,不要!”陈新生摇头,“别让她看见我的样子,也别让她知道我在这儿。以后你们就告诉她,她爸爸死了。”
你们。这两个字用得有些奇怪。卢向文望一眼祁梅,有些不安。
关键时刻,祁梅居然镇定下来。她勇敢地望着陈新生:“白天我们见过,我说的事希望你考虑一下。”
没想到陈新生想都没想:“我同意。”
这么爽快,着实让人意外。
本着为双方负责的态度,何如月还是觉得要说清楚:“卢医生和祁老师都很喜欢小蝶,我觉得这也是难得的缘分。至于怎样的方式,你们双方还是要商量好。”
陈新生深深地望着卢向文,望了许久,终于沙哑着嗓子道:“我一个犯人,我还能要求什么?你们能待小蝶好,我就感激不尽。”
“陈……我还是叫你小蝶爸爸吧。”卢向文艰难地摇了摇头,又道,“小蝶爸爸,我和祁梅没有孩子,以后也不可能有孩子,我们会对小蝶视若己出,也不会要求她改姓卢……”
“没关系。卢医生。”陈新生低声道,“我再回来也不知道何时,孩子能好好活下去就好,姓什么都可以。你们可以给她改姓卢。”
卢向文似乎有些意外,但他没有纠结,而是拿出了一张纸:“小蝶爸爸,我和祁梅……我们失去过孩子,也不想再经历那样的痛苦。所以想请你……”
“我不会来抢孩子的。我保证,我不会再来找小蝶。”陈新生又答得飞快。
“不不,你误会了。你是小蝶的亲爸爸,你完全有权利找她。我们是……我们是怕什么时候冒出来个什么亲戚,来把小蝶抢走。所以……”
卢向文将纸片推过去:“我写了个协议,小蝶爸爸你看行不行?”
陈新生向旁边的警察道:“警察同志,我看不清,能不能移个灯过来?”
一盏台灯,移了过来。
陈新生就着台灯,将纸条看了很久,末了,有些惭愧:“抱歉,我识字不多,有些字我只能猜。”
“哦,那我可以读给你听。”卢向文赶紧道。
“不用了。”陈新生出奇地平静,“就按这个办。”
突然间,他伸手,猛地在台灯边缘一划。这旧台灯边缘锋利,而且锈迹斑斑,顿时将他拇指指腹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涌了出来。
警察大吼:“你干嘛!”冲上来将台灯移走。
陈新生却像是一点痛感都没有,稳稳地将受伤的拇指指腹摁在纸条下方的落款处。
纸张不吸水,流下的鲜血染得模糊一片。
陈新生又换了一只手,同样伸出拇指,沾了点血迹,清清楚楚地又盖了个指纹。
“两个拇指都盖了,我再不反悔的。”
卢向文和祁梅震惊地望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晌,卢向文才向旁边的警察道:“警察同志,请你们等下一定要给他打破伤风。那个台灯上全是锈迹,很可能有破伤风菌的。”
警察点了点头。陈新生却摇头。
“不用了。别浪费国家的钱了。家里还有些钱,我上回跟何干事说了,你们都拿去。小蝶饭量不大,有些挑食,不能吃花生,会过敏。如果发热,不能吃扑热息痛,会起疹子。她喜欢学习,会讲故事,如果可以……请让她上大学……”
“哇”地一声,祁梅已经哭了出来。
隐忍了许久的陈新生此刻也是热泪滚滚,却还是在坚持着:“……给她改名字,叫她叫卢小蝶。别让以后的同学都问她,为什么她和爸爸不是同一个姓。她没有亲戚,一个都没有,以后她只有卢家的亲戚。告诉她,爸爸妈妈都死了,如果她想爸爸妈妈,清明的时候烧个纸就好。”
何如月亦是听得哽咽,却也心慌,不由出声阻止:“陈师傅,不要这样说……”
陈新生缓缓望向她,笑了。
从第一天,他跪倒在工会办公室门口,拽住何如月的衣角开始,到今天,整整二十一天,何如月第一次望见他的笑容。
凄然,却又温和平静。
“谢谢何干事。”他道,“你帮了我很多,帮了小蝶很多。我没法还了,希望以后小蝶可以报答你。”
帮人不是为了报答啊。可是,此情此景,何如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新生又望向卢向文:“卢医生,把纸条收起来吧……”
“我要走了。”
何如月心中一凛,总觉得这四个字另有深意。
再望陈新生,他已经缓缓地起身,示意警察自己要回牢房。
就在铁门关上的一刹那,祁梅突然喊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对小蝶好的!”
陈新生回望他们,眼神中似有解脱。
铁门“咣”地关上,隔断了两边的人。镣铐声远去,而祁梅哭倒在卢向文的怀里。
走出看守所,夜色已经深了。
费远舟天上的月亮,又望望三个各怀心事的人,犹豫着道:“我……哎,我反正也顺路,我送你们回去吧!”
何如月问:“你不加班了?”
“加完了啊。也不能夜夜加通宵吧,我也要睡觉啊,我又不是铁人。”
路灯一会儿将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会儿又将行人的影子缩成一团,他们俩俩走在路灯下,何如月和费远舟在前,卢向文扶着祁梅远远地落在后面。
“那个协议,是你教他们的?”费远舟问。
何如月有些惭愧:“我本来是担心陈新生认识的字不多,所以让卢叔叔先写一个,好让陈新生抄一遍,没想到他直接摁了手印,还用那么激烈的方式。”
“你啊,就是点子多。”费远舟摘了帽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这天热的,也不见一丝风,立秋早就过了吧,还这么热。”
何如月却道:“费警察,我有个问题呢。”
“什么问题?”费远舟立刻把帽子又盖回头上,好像不戴帽子就不算警察似的。
“我让陈小蝶的叔叔,也就是陈新华写了个放弃抚养权的纸条,有没有效啊?”
费远舟乐了:“嗬,你可真是未雨绸缪。想抚养的要写纸条,不想抚养的也要写纸条,你是小纸条专业户啊?”
小纸条专业户?
何如月心中一动,好有意思的别称,这两天的确跟“小纸条”纠缠上了呢。
心中虽然活动着,何如月脸上还是不动声色,道:“我这不是想着口说无凭嘛,落个笔,以后也是个证据,但就不知道,这个证据咱们司法上认不认。”
“嘿,亏你还是爱学习懂法律的,签了大名、盖了手印的协议,跑哪儿都认账啊。不过你怎么叫她叔叔写放弃抚养的纸条?那时候卢家就打算收养了吗?”
何如月摇头:“没有。那是小蝶到我家头一天,后边的事还没影呢。我就是被她叔叔婶婶的态度气到了。想着,这样不讲情面的人,怕是只讲利益。别看小蝶现在没什么利益可图,但将来呢?所以才叫他们写了个字据,免得以后赖上小蝶。”
“啧啧啧,想得够远。”费远舟服气,“你真是刚毕业的学生吗?这思虑也太周全了,有点可怕啊你。”
我的确不是刚毕业的学生。我是处理了无数纠纷的“街道调解小能手”啊!我见识了太多言而无信、见识了太多出尔反尔……
某种程度上说,我对人性的信任也有限啊!
何如月望着脚下忽长忽短的影子,突然感叹:“费远舟,你说想得远是想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费远舟认真想了想:“我觉得能往后想五年,就很了不起,谁知道五年十年后会是怎样?说不定,这街上的路灯都全换了。”
没错。三十年后,这街上的路灯再也照不出这样清晰的影子,也没有一束束的聚光,它们铺天盖地、普洒光明。
我何如月也不能想更远,起码,把眼前的都一件一件解决好吧!
街道对面,路灯的阴影下,丰峻路过。
他望见何如月和费远舟边说边走,状甚亲密,不由出神。以致他忽略了不远处的卢向文和祁梅。
这丫头居然和警察在一起了吗?
丰峻挑眉,这个后世而来的同类,不至于这么快就被八零土著追跑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小天使们对男女主的性格有不同意见,秋秋很感谢大家的讨论。
借我最近看的短片里的一句话“我不完美,完美多苍白”,秋秋希望自己笔下的人物有爱有恨,有喜有怒,有光芒也有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