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华心一横,老子就算犯了点事,局里也有人撑着,怕个屁。一挺胸,就走了进去,也不等董鹤鸣喊坐,在旁边一张折叠椅上大喇喇坐了下来。
“怎么了,三堂会审啊?”周文华居然还笑了笑,想活跃一下气氛。
“他妈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周彭城嘟囔。
被翻着文件的董鹤鸣喝止:“都住嘴。蒋书记马上就到,到时候再吵也来得及。”
这语气就重了。
而且,还叫上了党委书记蒋敬雄。
这下真是大事不妙。厂长管生产、管厂务,书记管纪检、管财务。这事居然要蒋敬雄出面,可见董鹤鸣觉得,不仅仅是生产业务上的事了。
周文华真的开始不安起来,如坐针毡。
一阵宏亮的笑声从走廊上传来,正是蒋敬雄。他刚刚进京领奖,见了诸多大人物,正是春风得意,一进厂长办公室,也是笑呵呵的:“董厂长叫得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再一看,屋里气氛十分凝重,连向来温和的董鹤鸣也是一脸严峻。
蒋敬雄感觉到了一丝不妙。
“人都到齐了,你们谁先说。”董鹤鸣问。
周文华当然不敢先说,他也不知道周彭城告了他什么状,告到什么程度,当然不能自乱阵脚。便垂着眼睛不说话。
供应科科长汪其盛责任最小,他觉得自己可以先说,便道:“我来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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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3
蒋敬雄已经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明明在周文华身边还有一张折叠椅,他却没坐,而是拎过那把椅子,坐在了周文华的对面,隐隐和董鹤鸣归在了一起。
俱已坐定,汪其盛胳膊撑在膝盖上,对着手指,开始说话:“是这样。咱们厂用的轴承,以前一直是由新坛轴承厂和市第一轴承厂供货,但今年下半年局里调拨的几批订单,价格都压得非常低,厂部提出要降低成本,这时候周彭城说有家叫红星轴承厂的,报价比较便宜,因为轴承这块一直都是周彭城负责,跟我汇报过后,让他做好质量把关,我也就没再过问。但今天早上他跟我说,红星轴承厂的产品有严重的质量问题,虽然价格比较便宜,但给生产造成的损失,已经远远超过了省下来的成本……”
蒋敬雄望向周彭城:“看来是老周你没把好关?”
周彭城豁地站起,向董鹤鸣和蒋敬雄的方面低头鞠躬:“我有错!我承担责任!”
这语气,瞬间就哽咽了。
众人大出意外,董鹤鸣道:“哎呀老周,这不是大家在想办法,你也不要这样。快坐下说。”
周彭城却没坐下,反而一扭头望向周文华,眼睛里似是要喷出火来。
“但这责任不全在我,还要问问在场的另一位‘老周’!”
明知事件背后就是周文华,所有人的目光还是不约而同、刷地望了过去。
周文华也跳起来:“问我干吗?我承认,是我搭了个嘴,但我也是为厂里好,那不是红星的报价便宜吗?质量好不好,不应该是你周彭城把关的吗?”
一见他这么无耻地甩锅,周彭城是彻底愤怒了。
“董厂长,蒋书记,今天我就把话说开了,请你们评评理!老子拼着受处分,也要扒了你周扒皮的皮!你妈的,还同村的,老子跟你同村倒了八辈子霉!”
董鹤鸣其实之前已经听了个大概,知道这事和周文华牵涉甚深,但见周彭城如此着脚跳,心想,难不成还有隐情?
“别激动,大喊大叫像什么样子,坐下说。”董鹤鸣伸手压了压,示意周彭城坐下。
周彭城反正本来也矮,又在气头上,哪里坐得下,叉着腰,大声道:“其实一开始这事儿跟轴承没关系,就是我瞎了眼,求周文华给我儿子找工作。他自己屁本事没有,架不住他两个姐姐嫁得好,一个姐夫机械局,一个姐夫公安局。我就是糊涂!”
周文华一听这不对,这小子七扯八扯,别把自己坑他烟酒的事也给扯出来,立刻开口道:“哎哎,有事说事啊,说轴承呢,你干嘛你?”
“就说轴承。你个猪狗东西不就借着我想给儿子找工作,往我这儿塞轴承来了吗?我呸,我信了你个鬼,还以为咱们好歹同村出来的,你会帮这个忙。谁知道自从上了你的贼船,一会儿要烟,一会儿要酒,一会儿要我用红星厂的轴承……”
蒋敬雄听出了端倪,皱眉头:“老周……我说,周彭城,你这也不对,公事私事混一起,这算什么,以权谋私啊?”
“我知道我不对。蒋书记董厂长,你们要为这事罚我,我认!”周彭城输人不输阵,“周文华以他姐夫的名义,问我要了很多烟酒,他妈的我昨晚上去找他姐夫才知道,公安局招录早就结束了,他个狗日的根本就是骗钱!还借这个,逼我用红星厂的不合格轴承!”
“谁逼你啦!都说了是你自己把关的!”周文华拼死抵赖。
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张开口了:“周副主席,这你就不实事求是了。我第一次向周科长反应轴承质量问题,周科长就找你了。后来我看跟周科长反应几次也没用,就直接去找你,你来配件库看次品也好几次了,昨天下班前你还来了吧?你还非说是车间安装问题……”
小张提口气,勇敢地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拿周科长儿子工作的事威胁人家,要不是说破了,我都要以为周科长拿了红星厂好处。”
“放屁!”周彭城大吼,“我别的不敢说,在吴柴厂干了这么多年供应,从来没拿过供货单位一分钱好处!我要是个奸滑之人,董厂长蒋书记能放心我在采购位置上?”
周彭城一指周文华:“但这狗日的有没有拿人家好处就难说!建议厂里好好调查!他拼了命帮人家塞产品是为什么。对了,他还说这个红星轴承厂是他姐夫推荐的厂家,我昨天问了他姐夫,根本没这回事!全是他一个人玩的把戏!”
董鹤鸣脸色铁青:“我不管你们私下什么送烟送酒,我是吴柴厂厂长,我就要对吴柴厂的生产负责!蒋书记刚刚从京里把金质奖章领回来,才进厂门几分钟?焐热没?这就来砸招牌了?有一个算一个,凡是砸咱们吴柴厂招牌的,一个都不放过!”
说到这儿,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周文华。
可后者虽然也紧张,却还是一脸无赖相地瘫坐在折叠椅上,半点悔改的样子都没有。
关于周文华平素的为人,董鹤鸣听了很多,不过是碍着他姐夫的面子,就当厂里多养他一个人罢了。
但事情到了损害工厂利益的地步,董鹤鸣不能再装瞎了。
董鹤鸣道:“蒋书记,你看这事是不是得成立一个调查小组?”
蒋敬雄点头:“很有必要,就由厂纪委牵头,周文华和周彭城,即日起停职接受调查。”
这话一出,周文华惊了,立即抬头望着蒋敬雄:“蒋书记,难道你不相信我的为人?”
太自信了周副主席。就是相信你的为人,才要停你的职啊。
周彭城却并不吃惊。他从昨天知道自己上当受骗起,就打定主意要把周文华拉下马。
然后他经过一夜权衡,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拿红星轴承厂一分钱好处,他最多吃点批评或者受个处分。但周文华就不一样了。周彭城几乎可以肯定,以周文华无利不起早的性格,如此卖力地往厂里推红星厂的轴承,不仅仅是拿了好处,还很可能是拿了大好处。
大到让人无法想象那种。
整个办公室,都没人回答周文华的问话。只有董鹤鸣深深地盯他一眼,然后对周彭城道:“停职归停职,事情得解决。立即叫红星轴承厂的人过来,把剩下的库存全部退掉,宁可厂里损失点成本,也不能让这种不达要求的轴承影响我们的产品。”
“是!我向董厂长、向蒋书记保证,一定尽最大努力解决后续问题!”
周彭城心里有了底,知道自己只要把后续的解决好,还是可以戴罪立功。
“都回去吧,等候调查。”董鹤鸣沉着脸,给诸位下了逐客令。
那三位走得很快,周文华却期期艾艾,落在后头不肯离开。蒋敬雄一眼看穿他的用意,知道他想求情,甚至可能会拿他姐夫出来压人,当即挥挥手:“都回去都回去,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让事实说话。”
这是一下子断了周文华的路啊。
周文华觉得自己虽然暂时停职了,好歹也还是工会副主席吧,这级别不低啊,也不至于就被一个小小的副科长捏在手心。他居然厚着脸皮道:“我呢一定会配合调查,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怕查的,我不可能拿储书记的名声开玩笑的……”
可是,董鹤鸣和蒋敬雄都像看傻子一样、齐齐地望着他,就差说出一个“滚”字。
周文华扁扁嘴,只好无奈地退出了厂长办公室。
等他一走,蒋敬雄就冷着脸开口:“我立刻就给储书记打电话,我就不信,储书记会是非不分护着周文华这种人。”
他说的“储书记”,就是周文华的另一个姐夫,现任机械局党委书记、副局长储方云。“现在就打,别等周文华先告状。”
二人一拍即合,蒋敬雄当即就拎起电话往局里拨。
…
自从周文华走后,何如月越想越不对劲。
她倒是听说周文华之所以能在吴柴厂稳坐钓鱼台,是因为他在机械局有人,却没想到他居然还有个姐夫在公安局。
更没想到这个周文华居然还能背着他姐夫去诓骗周彭城。
这是八十年代啊,吴柴厂是市里的明星企业啊。这个年代明星企业的工会副主席,级别不低的,他竟然做出这么没皮没脸的事,可见此人就算放到工会副主席的位置上,也是烂泥扶不上墙。
本来周文华有多硬的后台、上面有多少人,跟她何如月没有关系。
但周文华居然有个市公安局的姐夫,这不由就让何如月产生了某种联想。
正琢磨着呢,苏伊若匆匆忙忙跑过来:“如月,你有没有听说……”
“什么事?”
“周副主席被停职了。”苏伊若一边说,一边还向办公室外张望,生怕被人看到她过来说闲话。
何如月大吃一惊:“不会吧,帮人找工作也会停职?”
“你知道他帮周彭城儿子找工作的事?”苏伊若惊奇。她也是刚知道呢,此时离周文华离开厂长办公室还不到二十分钟。
何如月指指电话机:“早上他姐夫打电话过来,把他臭骂了一通,好像他是借着姐夫的名义,骗周彭城了吧?也不知道这么干有什么意思,他是缺那点儿威风,还是缺那点儿礼?”
“都不是……”苏伊若附在何如月耳边,把刚刚听来的八卦一五一十说给何如月听。
我滴个乖乖,何如月听得目瞪口呆。
她以为这个世界淳朴,还没那么多歪门邪道的,没想到周文华真是个“奇才”,这种极容易被拆穿的两头骗套路都能想得出来。
“呵呵,呵呵呵。”何如月冷笑好几声,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位奇葩。
苏伊若叹气摇头:“你说他是不是脑子不行,到时候周彭城儿子进不了公安局,他的把戏不就拆穿了吗?”
“才不是咧,他肯定想好了退路。到时候找个借口,说他儿子这不行那不行的,总之,达不到警队要求,无能为力。周彭城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讲真,这种事何如月后世也看得多了,好多坑人钱财的,都是这手段,一上来胸脯拍得哐哐响,等钱到了手,就是各种拖延,最后找个借口溜之大吉。
“也不知道这回他的局长姐夫还会不会保他了。”苏伊若道。
何如月心中一动,问:“以前保过没?”
苏伊若道:“不说硬保吧,就他那工作态度,厂里被他惹毛了去告状的也不少了,每回都是碍着储书记的面子,最后不了了之。”
“呵。”何如月冷笑,“我要是储书记,这回说什么也不会硬保。非但不能保,还得摆明态度,让吴柴厂秉公办理。不然传出去,人家可会指着他储书记的脊梁骨骂人。”
“哎呀如月。”苏伊若紧张地望望门窗,确定外头没人,才低声道,“你这小脾气可收一收,谁敢指着储书记脊梁骨骂人啊,储书记可是机械局出了名的暴脾气。”
何如月小嘴一撅:“反正我也不认识他,跟我没啥关系。但……周文华回来没?”
她心里搁着疑团,打算去试探试探。
“在办公室呢。怪不得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起来,估计是生闷气,没脸见人呢。”
“才不会!”何如月站起来,“我去看看。”
急得苏伊若拉她:“哎哎,你这时候去触什么霉头啊?”
“有时候就得触触霉头才探得到真话。”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