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九五之尊在愿意时,固然能有许多柔情蜜意。但只要他想,也随时可以薄情到极致。
反过来想想,她又不知荣妃这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他瞒了荣妃许多事情,终是让荣妃一步步走到了这无可翻身的处境里。但若他不瞒,这层窗户纸早早捅破,荣妃或许死得更快。
唉,总有些事是难说清得失的。
不知荣妃还要在里面搬弄多久是非,顾清霜就索性先回了怀瑾宫,打算盯一盯予显的功课。
四公主在满月时被赐名静曦,为着先前的铺陈,顾清霜不得不把她送到皇后跟前去。予显近来就变得很爱往栖凤宫跑,哪怕妹妹多半时候都在睡,他也就愿意在旁边看着。时日久了,功课不免要落下。
是以一整个下午,顾清霜都在压着予显读书。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可算到了用膳的时候,予显边吃边提要求:“一会儿我要去栖凤宫!”
“去去去。”顾清霜无可奈何,“母妃陪你一起去,咱们陪小曦一晚上。明天你还得好好读书才成。”
予显小脸垮了。
他不是不爱读书,亦知道读书重要。但相比看着妹妹,读书就着实显得没劲了。
但还不及用完膳,静曦却突然被送了回来。顾清霜看着来回话的宫人,露出不解:“为何?”
那宦官很面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听言束手垂眸:“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这些日子怕没精力照顾公主。一会儿应该便会有旨意下来,晨省昏定也都免了。”
“哦……”顾清霜仍有疑色,姑且先应了。送走了来传话的几个,她屏退了旁人,独传了两个乳母来问话。
乳母林氏说:“是有些不对劲,白日里娘娘还带着四殿下一起看望了公主,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但方才奴婢们都在房中看护公主,不在殿里,也不清楚究竟有什么缘故。”
顾清霜追问:“没听说什么?”
林氏想了想,茫然摇头,旁边的钱氏却道:“早些时候……好像听闻皇上去了栖凤宫。奴婢也只是去小厨房取膳听了一耳朵,没细打听。”
这是又出什么变故了?
顾清霜心里存着疑影,又想不出。
当日晚上,皇帝未踏足后宫。翌日临近晌午的时候,倒是尚宫女官来了。她自尚仪升任尚宫后比从前更忙,若无大事顾不上亲自来见顾清霜。这回亲自过来,顾清霜自知有异,她也没有绕弯子,开口就说:“皇上召奴婢前去,让奴婢为栖凤宫挑些宫人。”
“挑宫人?”
“是。”尚宫垂眸,“说是要将栖凤宫的宫人全都撤换了。”
顾清霜心头一紧:“可知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尚宫摇一摇头,“但除此之外,奴婢还听闻皇上命栖凤宫闭了宫门,对外只说皇后病了,不许旁人搅扰。”
说白了,这就是禁足,寻了个好听的缘故禁足。
为什么呢?
顾清霜摸不着底细。难不成荣妃没能咬死她,就冲着皇后去了?
她姑且又观察了一日,着了人去打听,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只有小禄子禀话说:“好像是有什么信……也不知是什么信。”
信。
顾清霜便想到了曾经栽赃到自己头上的那封信,仔细想想,又觉得必定不会是一回事。
若荣妃这样故技重施也太傻了,皇帝也不会信。
再至入夜,她就着人去向尚宫女官禀了话,说她要见皇后。
尚宫自是犯不上拦她,与新调去的宫人通了气,给她行个方便,只说是柔妃顾念皇后照顾四公主的恩情。
为免夜长梦多,顾清霜索性得了回话便直接踏着夜色去了。彼时夜色已深,莫说宫道上,就是栖凤宫里当值的宫人都少了不少。
顾清霜走进寝殿,皇后显是原已打算入睡的样子,身上穿着寝衣,靠在软枕上,见她进来兀自笑笑:“我知道你必定会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出了什么事?”顾清霜蹙着眉,“荣妃攀咬娘娘了?”
“……算是吧。”皇后啧一啧声,“我身边的宦官前些日子出宫采买时帮我带了一封信进来,不了落在了地上,让荣妃的人捡了去。”
还真是如此愚蠢的故技重施?
“皇上信了?”顾清霜觉得费解。
“皇上没信。”皇后笑一声,“所以他过来告诉我。原是想同我说,荣妃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便不可再留了,让我知会太后娘娘和施家,不要再保她。”
“然后呢?”
“然后。”皇后歪一歪头,眸中蕴着几许迷离的笑,“他来的时候,却看到我正在案前写着什么。见他进殿,就惊慌失措地把手头地东西藏进了抽屉。”
顾清霜呼吸微禀:“皇上看到了?娘娘写的什么?”
“一首没抄完的诗。”皇后薄唇勾了一下,徐徐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1
好一首诉衷肠的《鹊桥仙》,道尽有情人分隔两地的苦楚。
顾清霜听得窒息:“娘娘是故意的?”她不可置信地怔怔摇头,“为何?”
只为不与她一争?这就是皇后所谓的“对谁都好”的法子?
这也太傻了。
“我有我想要的东西。”皇后含着笑看她,“我见过更好的活法。”
“那若皇上杀了你怎么办?”顾清霜脱口而出,一时甚至忘了敬称。
皇后目光微微一颤:“那就看你这宠妃想不想保我了。”
第100章 大局将定
什么样的皇后, 会把自己的命交到想与她争位的宠妃手里?!
顾清霜一时怔忪,皇后似没觉出她心底的惊诧,兀自又说了下去:“皇上质问我, 我抵死没认,但又露了心虚给他。圣心多疑, 他不会再信我了, 但看在施家的面子上,他一时不会杀我,我说话也还会有些分量。”
目光微转,她睇视着顾清霜,一字一顿地续道:“我若力求他将嫡子交给你, 他多半会应允;你若一力为我说话,我便有可能多活些时日。”
“可施家呢?”
“施家的女孩子虽多,可到了嫁龄的早就出嫁了。不然我比皇上小这么多,也不会是我嫁进来了。再往下的堂妹, 最年长的两个一个十六、一个十五, 我在月余前为她们定了亲事, 皇上亲自下旨赐的婚。再往下的那个才十二, 就算皇上有心册后,也得再等三年让她及笄。在这之前, 嫡子总也要有人照料吧。”
“……”顾清霜心下情绪难言。看来皇后如今这一出,已经筹谋许久了。
“可还有太后太妃呢。”她道,“太妃们照料皇子早有先例, 皇上未必会肯把嫡子给我。”
“所以我说我要‘力求’呢。”皇后耸一耸肩头, “若是成了, 咱们都好。若是不成,你再依你的办法争后位去, 我看你挺有本事,后位早晚是你的,嫡子也早晚就归你了。”
顾清霜哑了哑。后位之争、储位之争,在宫中总是要避讳的,大家就是有万千心思也不能拿出来说。皇后突然说得这样直截了当,倒让她不知道怎么接口。
皇后倒也不需要她回应,径自盘算着,就又继续说下去:“若是皇上直接允了呢……那就最好。你当了皇后,抚养两个皇子长大,予曜理所当然地继位,你便是顺理成章的太后;如果你想扶予显呢……我也不管你,但你要从小就好好教予曜,让他早早地断了野心,免得他们兄弟相争,再闹出人命来。”
皇后的每一句话都能让她更觉意外。
哪怕知道皇后无心后位,她也没想过皇后能豁达到连儿子的储位都不在意。
皇后跟着问:“我的打算就这样,你干不干?”
明快的口吻,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江湖人士在谈一桩稀松平常的交易。
顾清霜抿一抿唇:“那之后呢?我当了皇后、当了太后,你怎么办?”
“太后还在,即便中宫易主,皇上也要找个别的地方安置我。至于你若当了太后……”皇后凝神,忽而笑起来,勾了勾手,示意她凑近。
顾清霜俯身凑过去几寸,皇后在她耳畔轻言了两句话,听得她惊吸冷气:“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皇后反问,“我又不碍谁的事,不给谁添麻烦。”
“可施家……”
“若你让予显继位,施家处境尴尬,小心做人还来不及;若是予曜,自家的血脉都当了皇帝了,他们才不会在意嫁出的女儿怎么样呢。”皇后说着一声轻嗤,摇着头,语中多了几分不屑,“这也是我不喜欢这鬼地方的一个缘故,总弄得好像只有男孩子才是人似的。女儿家哪怕是当了皇后,也不过是一枚棋。”
这天,顾清霜直至回到怀瑾宫,脑海中都仍像填了一团雾气,浑浑噩噩不知在想写什么。
她实在不知皇后究竟是如何想的。离开栖凤宫之前,她还与皇后说过,当了太后总归是自在的――看看现在的太后便是如此,万般斗争都被她抛在了脑后,从皇帝到六宫妃嫔都要供着她,她只需安享天伦之乐。皇后却对此毫无兴致:“后宫就是一座座笼子,颐宁宫是其中装点得最漂亮的那一个而已。”
顾清霜说不出话。
她恍然间又记起来,自己与皇后的想法始终是不一样的。
但她打算帮皇后。
翌日晚,皇帝到了怀瑾宫来。他疲色分明,眼下一片乌青,进了殿便将顾清霜拥住,久久不言。
顾清霜也不开口,反手也环住他。这个自问深情的人被后妃伤了一次又一次,属实有些说不出的可笑。但她只做出了满目怜惜,手在他背后缓缓抚着,过了不知多久,才说:“皇上放宽心。荣妃心术不正,不是旁人的错。”
而对皇后之事,她自是只字未言。那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事。
说罢良久,他一声长叹:“朕免了明年的大选。”
顾清霜怔了怔,从他怀中挣出来,抬起头,真诚地仰望着他:“充盈六宫为皇家开枝散叶乃是正事,皇上莫要因噎废食。”
他只摇头,牵着她的手到床边坐下。她坐在他身边,抬眸凝视着他,忽而注意到他鬓边竟已有了几根银丝。
可他其实也才三十岁。
她一时真想跟他说,大可不必将自己逼成这样。他心中对嫔妃们的各样“在意”,其实都是三分真七分假罢了,何至于自欺欺人倒让自己这样憔悴呢?
按下这些心思,她温柔地为他沏了一盏茶。
昔年刚入宫的时候,她宫中的茶都平平无奇。一熬八年,到了这个位子上,茶已都是他从紫宸殿里赏下来的了。不论哪一种,香气都沁人心脾,热水灌下去,香味直要萦绕满屋,经久不散。二公主在她这里吃茶点时曾经皱着眉头抱怨:“柔母妃这里的茶香味太足,都吃不出点心的味道啦!”
她那时候才发觉,原来茶香太浓也能遮盖许多东西。
皇帝神色黯淡,接过茶盏抿了两口,她又噙着笑说:“皇上别想那些烦心事了,看看臣妾这两日新作的画?”
他点头,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好”。
顾清霜行至案边,将下午时刚晾干的画作拿了过来。
打从予显被接来怀瑾宫,她就时常为他作画。初时因为画的是过年,画上处处都是红的,后来她好像就分外喜欢上了红色。加上宫中本就处处是红墙朱门,拿红色为景也就不奇怪。
于是她的画作总透着一股子热烈,他拿起来看,总说看着就让人心情好。
如今这幅上面,是两个孩子的睡容。予显躺在一侧,睡得四仰八叉,直流口水。静曦在他旁边,裹在橙红襁褓中的样子倒很乖巧。
他看了看,到底笑了:“他们兄妹在一起倒有趣。”
顾清霜附和说:“小孩子在一起是最有趣的。臣妾怀予显时还觉得有一个孩子便好,目下却愈发觉得孩子愈多愈是热闹,最喜欢岚妃姐姐她们带着孩子来坐,看他们兄弟姐妹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