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色交领襦裙,束胸刺绣着缠枝八宝莲花,饰以忍冬纹,裙纱飘逸,竟还配了一条嵌宝腰带,与裙同色的缎底上缀着几颗流光闪熠的蓝宝石。
这是长安最时兴的衣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起码,街巷上的绸庄可搜罗不来这么多价值连城的宝石嵌在腰带上。
荣姑姑领着宫女给她敷粉涂胭脂,戴博鬓,贴金宝钿花。
音晚由着她们摆弄,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这是要干什么?”怎得跟人牙子卖人之前似的,难不成要把她送去和亲吗?
荣姑姑向来话少:“王妃去了便知道了。”
她果真去了就知道了。
穆罕尔王名叫阿是那郁督,是突厥王族的旁系,到他这一辈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爵位势力可承继。
其父辈曾在中原经商,到了穆罕尔王这一辈,恰逢突厥和大周连年征战,双方需要一个传信使,并一致认为穆罕尔王是最合适的人选。便使他有了用武之地,舍去坊间的小买卖,开始做起两国君主博弈的大买卖。
所谓割让三郡、赔给突厥粮草白银,便是穆罕尔王出面谈判,替突厥可汗从大周这里要的。
说到底,就是个掮客。
穆罕尔王和萧煜同年,二十七岁,为人看上去很浮夸,明明是来出使的,却带了宠姬和十几个美貌侍女。一见面就向萧煜显摆:“这是本王新从渤海寻来的美人,雪肤花貌自不必说,瞧瞧这身段,这腰细的,比你们大周女子如何?”
他这么一说,音晚便凝神看过去,那十几个侍女各个妖娆美艳。
特别是穆罕尔王身侧的宠姬,头挽螺形翠髻,墨蓝瞳眸光色流转,高挺鼻梁,丰颐秀颊。一袭大红刺绣鸾鸟纹缎裙紧贴身上,勾勒出细腰不盈一握,纤纤婀娜,弱柳扶风。大冷的天,臂袖却只有半截,露出两段细腕,白得胜雪欺霜。当真是美艳丽质,风情万种的佳人。
此刻,佳人正依偎在穆罕尔王身上,一脸娇羞。
萧煜是礼仪之邦的亲王,不能像此蛮夷这么不要脸,起码得装得不能像他这么不要脸,没多言语,甚是谦逊道:“大周自然寻不出像王妃这样的绝色。”
穆罕尔王得意之余,目光落到了萧煜身侧的音晚脸上。
他微微瞠目,有些惊异,愣了足有好一会儿,才恍然回神,歪头看看自己的宠姬,又回过头来看看音晚,再看看宠姬。如此折腾数遭,脸上表情精彩纷呈,许久,才终于认清现实。
自己的女人就是不如人家的好看。
自己女人身上的珠宝也不如人家的亮。
他争抢好胜惯了,十分不甘心,饶有深意地问:“淮王殿下从哪里寻来这等美人?听闻你才与京中世家大族谢氏联姻,如此佳人相伴,倒不怕人家千金小姐吃味吗?”
穆罕尔王其实听过谢家姑娘的美名,可是既没见过也未信过。
那谢润当年娶的是贫民女子,据说其貌不扬,终日以纱蒙面。谢润的一儿一女便是此女子所生。
他女儿能美到哪里去?不过是出身高贵,又嫁得体面,底下人多有奉承,粉饰出来的美名。
他以为萧煜知道自己王妃拿不出手,又提前探知他此番来大周带了宠姬,故意寻来美人,好将他的宠姬比下去,便出言讥讽。
萧煜瞥了他一眼,略有些不耐烦,淡淡道:“王爷误会了,此乃本王正妃谢氏。”
穆罕尔王彻底呆愣。
扈从早备下步辇,要抬着他们上山,穆罕尔王才回归如常,往前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过头道:“乌术里,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
那宠姬便叫乌术里。
她盯着抢了她风头的音晚看,蓝眸幽幽发亮,神情极为不善,依言跟上,没说一句话,却将鸾鸟缎裙甩得怒浪鲜红。
穆罕尔王十一年前便随父来过长安,也算同萧煜有些老交情。他向来脸皮厚,凡事不往心里去,顷刻间便忘记刚才的龃龉,命人将辇抬到萧煜身侧,朝后掠了一眼音晚,笑道:“挺妙的一个小美人,你当真那么狠心,舍得让她给你生个孩子送到突厥为质?”
第16章 心动 他好像对谢音晚动心了…………
萧煜懒得看他:“你们老可汗改主意了?”
穆罕尔王道:“那怎么可能?王猛作乱时,你在长安街头误杀了老可汗的爱子,若不是善阳帝力保你,老可汗恨不得生啖尔肉,以子为质已是宽容,怎可能再让步?”
萧煜轻哼:“那你又是在这里废话什么?”
穆罕尔王讨了个没趣,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却没忍住,又回头看了看音晚,愈加心生怜爱,喟叹:“这么个美人,就算天天放在身边看,迟早也会看出感情的。更何况你不光看了,你还睡了,唉,你当真是个铁石心肠啊。”
萧煜被他聒噪得心烦,着令内侍加快脚步,把他远远甩到了身后。
自打突厥使臣到了,骊山上便热闹起来,丝竹笙歌不绝,美酒珍馐流水般送入殿中,彩衣舞姬换了一批又一批,即使深夜,殿宇中亦如白昼,灯火通明。
但音晚却觉得萧煜心情不好。
他极少回寝殿,晚上陪穆罕尔王饮酒,白天就在议政殿里议事。原本那日争吵过后,议政殿已经安静下来了,谁知这几日又开始翻腾,吵个不停,出来进去开门关门,闹得人心慌。
音晚不能过问,就算问了,萧煜也不会告诉她。
她能做得便是晚上陪他宴饮,白天出来赏花。
山上冷,她系着狐裘披风,由宫女陪着,修剪熏华殿外的一株腊梅。
今年实在太冷,花险些要被冻坏了,骊山上的花匠想了个妙招,用织得疏疏的纱将花树罩住,又烘着几个炭盆,好歹将行宫苑中的花草保住了十之七八。
音晚剪掉几段斜枝,一抬头,见乌术里站在不远处朝这边看。她穿着一身宽松的雪白濮院绸衣,不说这个天太单薄,衣带都没系好,浑身褶皱,头发蓬乱,身后跟着侍女,好像在催促她走。
宫女们这些日子跟音晚处熟了,知道她脾气极好,有些话在她面前也不避忌,耻笑道:“听说啊穆罕尔王有个怪癖,宠幸完女子后不许她留宿,不光不许留宿,还得立即赶出来。偏他正值壮年,又喜好美色,一天不知得往外赶多少。可怜那些美人,被赶出来时的样子总不会太体面……”
她们当笑话讲,难免有轻慢之意,音晚却听得有些难过。
也不知是不是情绪使然,乌术里虽然没什么表情,音晚却觉她站在楼台画阁前,背靠绵亘飘渺山影,静然而立,无声凝望的样子显得很悲伤。
音晚回头,只看到熏华殿那扇浮雕祥云瑞兽的大门,心道:她在看什么呢?总不会是在看我吧。
她揣着疑惑转过头,乌术里已经走了。
一时有些出神,却听宫女禀道:“韦大人求见。”
音晚连日来都在躲着韦春则,凡他出席的夜宴,必会找出各种理由缺席。不是心虚,实在是花田李下,无奈之举。音晚自幼禀承庭训,父亲教她和兄长要尊圣贤教化,习诗书礼仪,清白规矩做人。虽然那日萧煜调侃她和韦春则被她呛回去了,但过后再想,还是难受,决心以后离这人远远的,绝不给旁人兴口舌的机会。
她立即就道:“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寝殿休息,让他走吧。”
宫女站着未动,道:“韦大人说,事关淮王殿下,请王妃务必见他,说完正事他便走。”
音晚犹豫了一阵,想到身边有许多宫女,也不算单独面见外男,便松了口,让人把他带过来。
韦春则面含忧色,揖过礼,还未说话,便先叹了口气。
他虽生得不是十分俊朗,但眉目清秀,容颜干净,再带上几缕愁色,更显得忧郁文弱,如诗中命途多舛、多愁善感的翩翩公子。
有几个宫女悄悄红了脸,低下头,却忍不住挑起眼梢偷看。
音晚心里很不耐烦,心道你有话说话,在我跟前叹什么气,没得让人家以为咱两有什么。
但她素来教养良好,面上也只微微一笑:“韦大人有话就说。”
“唉,我本不愿来叨扰王妃,只是淮王殿下实在太过任性,再这么下去,怕是许多人都要被他害了。”
原来还是事关将要割给突厥的三郡领土。
突厥内部跟大周一样,派系林立,相互倾轧,云图可汗虽占据王庭,自居正统,但是他老了。本来指望长子莫先王子继承汗位,谁知去年莫先突然薨逝,剩下的几个王子都不成气候。
这些年,突厥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人称耶勒可汗。他年方三十,却骁勇无比,率领部族四处抢占土地牛羊,野心十足,隐有要取云图而代之的架势。
但他毕竟根基尚浅,财力薄弱,云图可汗虽老,却勉强还能压制住。
萧煜的意思是先拖延几天,派人暗中联络耶勒可汗,跟他做个买卖,资助他兵器战马,让他在突厥内部作乱,凡攻下的土地都归他,他想要的粮草衣物也都予准。
只要对方后院失火,疲于应对,再与之谈判,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了。
但事情的关键在于,萧煜派出去联络耶勒可汗的人迟迟未归,而那边穆罕尔王正催着签国书,要求尽早完成三郡文书的移交。
萧煜的想法是好的,若是运作得好,可以保住三郡,使大周疆土完整,免受国耻。
可问题在于,萧煜在朝中还没有到一家独大的地步,谢家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他,找到机会恨不得立刻咬死他。
事情若再拖延下去,万一这期间边疆生变,或是被谢家知道人为做出来些变乱,再在朝堂上向萧煜发难,就算咬不死他,也足以使他元气大伤。
也正是因为此,不光朝臣不同意萧煜的想法,连他自己的心腹幕僚也严加反对。也就是说,只有他自己坚持大周疆土不可分割,旁人一概反对。
韦春则叹道:“多少年了,大家不都这样过日子吗?偏淮王殿下一出山就要变天,他可真是如长辈们说得那般,自小被先帝惯坏了,任性得很。”
音晚耐着性子听完,装作为难地忖度了一番,道:“韦大人所言不错,我心中有了计量,此事不能这般放着,得尽快解决。”
韦春则当即殷切道:“王妃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遣人来说,我无不可为。”
音晚敷衍着他,好容易将他送走,立即回了寝殿。
她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正唉声叹气之际,蓦然想起了早晨在熏华殿外遇见乌术里的场景,随口问了句:“那熏华殿关得严实,不许人进,里头到底有什么玄机?”
荣姑姑回说:“王妃年轻,怕是不知这一段往事。熏华殿是先帝宠妃苏惠妃住过的地方,那惠妃就是被烧死在熏华殿的,后来殿中总是闹鬼,先帝为安其灵,命人放了一座南海玉佛在里头。更是将殿门封死,不许人再进。”
南海玉佛。
音晚依稀觉得这名字很耳熟,好像是父亲给她讲过那些异族传说里出现过的。她蒙着被子躺在榻上想了许久,终于被她想出来。
她暗中指使宫女去探听乌术里的来历。
这几日议政殿那边总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却越发神秘,轻易不会透出什么消息。
也幸亏是在骊山,幸亏父亲去了渭南,不然,谢家早该知道这些事了。
音晚猛地反应过来,又或者并不是巧合,而是萧煜有意为之。
他将谢家最有机谋的父亲支走,又选了骊山行宫做为议和地点,分明是布下了一个局,不求谢家不知,只求谢家知道得越晚越好。
她感叹萧煜此人城府幽深之际,去打听乌术里来历的宫女给她回信了。
果真如她所想。
那她就可以去见萧煜了。
她走进议政殿时,其实殿中已经安静下来了,但那日见过的魁梧大汉像是实在憋不住,想向萧煜说些什么,被他身边的文秀书生用胳臂肘拐了一下,又咽了回去,十分不情愿地向音晚揖礼。
那眼神如含着针芒,恨不得将音晚戳成筛子。
这也难怪,天下苦谢久矣,更何况,若没猜错,他们便是父亲口中昭徳太子的旧部。
既是昭徳太子的旧部,恨她还不应当吗?
音晚不说话,只静静看向萧煜,萧煜让那两人退下,道:“缺衣裳少吃食了去找荣姑姑,宫女怠慢去找荣姑姑,她会教训的。”
音晚道:“我有办法。”
“什么?”
“我有办法可以拖延几日,等着你派去突厥联络耶勒可汗的人回来再议和。”
萧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本王一直认为,阉人和女人都得离朝政远远的。所以,你应该回去了,去绣花剪花枝,那才是你该做的事。”
音晚咬住下唇,气得当即转身就要走,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怒道:“我回去?现下除了我,还有谁是站在你这边,理解你,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