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春则低眉望着攒盒,蓦地笑起来,笑容甚是诡异,将他那张文秀的脸点缀得妖冶且魅惑。
音晚不禁心沉:“你笑什么?”
韦春则道:“臣有话要说,请娘娘摒退左右。”
还未等音晚说什么,荣姑姑先一步道:“这不合规矩。”
音晚冷声说:“那你就去陛下那儿告状吧。”
荣姑姑不好再说什么,唯有带着人退到十丈外,直到听不见两人说什么。
韦春则眉眼间浮动着脉脉柔情,视线放肆地凝睇着音晚,笑道:“你真不愧是晚晚,我一度以为你打算认命了,直到今日看见严西舟,我才全明白。”
音晚极不喜欢这个人,从前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到今天才明白。
他总是不经意做出一副亲昵模样,好像同音晚多么相熟,表面分寸拿捏得恰当,实则让人极为膈应。
当初她只是一时兴起,在父亲寿辰之前去广盛巷的绸布庄挑了一匹上好濮院绸,想亲手裁剪刺绣,给父亲缝制一件柔软舒适的便服。
谁知刚从绸布庄出来,便遇上了韦春则。
韦春则虽供职尚书台,是父亲的下属,但两人之前从未见过。音晚在闺中时极守规矩,除了常世叔和西舟哥哥,鲜少见外男,她谨奉礼教,多加避讳,未曾跟韦春则多说什么,可自那以后,他便缠上来了。
父亲素来跟韦家没什么来往,对韦春则更是有一种古怪的、难以解释的排斥,以一种体面的、含蓄的、没有余地的方式暗示过他,两人之间绝无可能。
谁知韦春则就像没听懂似的,依旧没脸没皮地缠着,惹得流言一度在长安世家间漫散,都以为韦家要和谢家结亲了,直到善阳帝赐婚的圣旨下来,这流言才不攻自破。
那时西舟哥哥恨韦春则死缠烂打,毁坏音晚名节,私下里教训过他,两人的仇怨便是自那个时候结下的。
音晚想起这些往事,对这个人更加厌恶,但为了西舟,还是得忍下来,耐着性子问:“你明白什么了?”
韦春则笑得清风隽永:“暗度陈仓啊。”
音晚盯着他,恨不得戳破他那张脸,心道她干脆不走了,干脆去跟萧煜说,这人总纠缠她,让萧煜去收拾他。
可想到父亲和西舟的一番苦心安排,还是决心以大局为重。
“你想怎么样?”
韦春则喟然道:“晚晚,你不属于未央宫,在那囚笼里,你一点都不快乐。”
音晚揶揄:我快不快乐你又知道?随即想到,也许在自己不曾察觉的时候,他曾屡屡躲在暗处窥视自己,就像从前,甩也不甩掉的泥腥点子。
心中瞬间憋闷,对这个人的厌恶几乎涌到嗓子眼,她没耐烦道:“说重点。”
韦春则像是丝毫未察觉她话中情绪,兀自春情款款:“严西舟不靠谱。驻守清泉寺的都是陛下心腹,就算润公派人接应你,可也总得过他们那一关。”
蓦地,他神情幽秘且得意地道:“我有办法为你打通关垒。”
音晚戏谑:“你可真是有能耐,连陛下的近臣都能勾结。”
一瞬,某个念头自脑海中划过,极清浅极微弱,却牵动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惹得音晚一阵阵恍惚。
须臾之间,那念头如烟似霭般散开,她没有抓住。
是什么呢?她有些怅惘地回想,却似陷入皑皑迷雾中,百思难解。
韦春则警惕地看了音晚一眼,暗自懊恼自己得意忘形,泄露天机,忙含混着盖过去:“我自然有我的能耐,到时就知道了。”
他倾身凑近音晚,声若幽叹:“晚晚,你要知道,这世上不止是严西舟能为你赴汤蹈火,我也能。”
音晚在荣姑姑的催促下,做出一副不舍样子挥别了韦春则。到了晚上,果然听说萧煜随意捏造了个借口,命人杖责韦春则,杖责完了,即刻轰下山去。
皇帝陛下祈雨之余一点不少操心。
这样也好,韦春则凭空跳出来,倒让白天西舟救她的事不那么显眼了。
音晚总觉得韦春则这个人实在捉摸不透,恐他会坏事,悄悄给父亲传了信。
暮色降临时,父亲的回信到了,无只字片缕,只有一小朵梅花押。
那便是无事,一切照计划进行。
亥时,谢太后派人来传信,世宗皇帝忌辰将至,她要彻夜誊抄佛经,音晚身为皇后,身为世宗儿媳,理应陪她敬奉佛龛,为世宗尽孝。
这真是一个堂皇到谁都无法拒绝的理由。
荣姑姑陪着音晚去了谢太后那里,同宫女们一起守在廊庑下,音晚则随谢太后入暖阁。
暖阁早备好大红木螺钿箱子,谢太后让音晚躺进去,在她上面支棱了一块厚板,将誊抄好的佛经摞在上面。
礼部侍郎孟元郎早带着司务候在院外,依照吉时,要把佛经送去皇陵焚祭。
荣姑姑看着那几乎能装下两人的大红木箱子,心里有点疑影,但想想谢太后与谢皇后之间的剑拔弩张,又直觉不可能。
但她力求稳妥,隔着轩窗问了句:“娘娘可要添茶?”
谢太后是个精细人,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那崔氏女自幼同人学过口技,极会模仿人的嗓音语气,她敛袖站在太后身侧,不慌不忙道:“不必,本宫不渴。”
荣姑姑这才放下心。
这一夜,隔着茜纱窗纸,影影绰绰,但能听见皇后和太后不时低语,便没有人生疑。
音晚躺在箱底,随着一路颠簸,觉得人人都奇怪,那个崔氏女也奇怪。
父亲今日命人带口信过来,说崔氏女是自己人,音晚若遇困难,可差遣她,信任她。
她着实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往后宫安插自己的人,他到底还有什么图谋?
正这样琢磨着,太箱子的人停下了。
似有捻动佛珠的细碎声响传入,紧接着便是僧人低沉嗓音:“主持听闻要送佛经下山陪祭世宗皇帝,特命小僧前来送上《法华经》四卷。”
随即便传来孟元郎道谢客套的声音。
这些人你来我往,寒暄不止,音晚陡觉箱子猛地晃动,像是被大力移了地方,可偏偏外面人什么反应都没有,像是根本没察觉。
而后,外面说话的声音止了,孟元郎好像领着人走了,却把她丢在原处。
待周围彻底安静,箱子被打开了。
严西舟还是白天的僧人装扮,他将佛经挪开,把音晚扶出来,心疼地问:“憋不憋?难不难受?”
音晚摇头,见庭院静谧,只有十几个僧人。
严西舟向她解释:“谢太后也不值得信,我们刚才趁着说话把箱子掉了包。”
为首的僧人道:“主持已安排好了,早几日就禀过陛下,今夜要运一些棉衣粟谷下山给灾民,委屈娘娘换上僧衣。”
父亲当真神通,竟连主持都买通了。
音晚独自躲进草丛,草草套上僧衣,和严西舟一同随僧众下山。
寺外山道守卫森严,茫茫夜色,见银亮铠甲犹如漫天繁星,幽惑闪烁着。
慕骞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值夜时喜欢喝几盅小酒,正喝得微醺,站在瞭望台上眺望,骤见一队僧众下山,刚要亲自去排查,肩上一紧,被人按住了。
转头一看,是陈桓那张清隽文秀的脸。
他身着素袍,广袖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凝着山道,说:“让她走。”
慕骞被酒气熏染得发懵,迷糊着问:“让谁走?”
陈桓不理他,只将他摁回去,喟然道:“她走了,对她自己好,对我们好,对伯暄也好。”
慕骞猛地反应过来,一股热血激涌上头顶,醉意散了大半,又惊又惧:“那陛下……陛下是要杀人的!”
陈桓坚定无畏道:“即便杀了我们,我们也是为伯暄而死,为昭徳太子而死。”
他一提昭徳太子,仿若暗夜里永远不灭的英魂,注入力量,激生勇气。
慕骞看了他一阵,道:“好,听你的。”
山道崎岖,音晚脚步急切,好几回险些摔倒,严西舟搀住她,温声宽慰:“不用急,以皇帝的城府,至多天亮,他就会知道了。除非他胆敢违反祖制,中断祭祀,亲自下山抓你,只要他不敢,我便有七成的把握能助你逃走。”
音晚有片刻的失神,杏眼里淌过一些复杂的情绪,她微低了头,轻声道:“好,我们快走。”
天边曙光尚暗时,清泉寺中已乱成了一锅粥。
宫人们仓惶往佛堂递消息,传信的小沙弥一刻不得闲,喘息|粗重,步履艰难。
谢太后冷眼瞧着这一出乱象,拍了拍身边的红木箱子,悠然道:“哀家可不能陪你一个小丫头胡闹,你可真是太天真了,以为哀家会被你利用么?这件事,哀家不必担风险,只要让皇帝知道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外头不定勾搭着什么野男人。别说堂堂天子,就是乡野糙汉,也定受不了这等屈辱……”
她话音陡落,霍得站起身,怒道:“你胡闹!祖制在上,岂容你如此践踏!不过一个女人……”
萧煜负袖阔步而入,眼中寒冰闪烁:“人在哪里?”
谢太后被他身上的凛然煞气刺了一下,竟一时对自己的亲儿子生出些畏惧,她指了指那红木箱子,叹道:“音晚这孩子心思太多,总惦记着外头的花花世界,也怪哀家,叫她气着了,一时糊涂。不过还好,没酿成大错。你需得仔细掂量,这样的女子怎么配做大周皇后。”
内侍上前,将木箱打开,把里面成摞的佛经取出,掀开厚木板,底下却是空空如也。
谢太后顿觉惊愕,瞠目看去,一脸不可置信。
萧煜面容紧绷,阴鸷毕现,慢步走过去,一拳打在红木箱上,自牙缝里阴恻恻吐出:“谢音晚!”
第42章 萧煜亲自来抓她……
音晚嘴上叼了块肉胡饼, 怀里抱着一个油纸包,里面卷着水晶龙凤糕、花截肚、红虬脯。香喷喷的气味传出来,诱得她恨不得立即大快朵颐。
她没有立即出长安, 一来她逃走的时候是深夜, 没有鱼符难出城门。二来萧煜一旦发现她不见, 必然会派人出城找寻,到时候不管从哪个方向逃走,凭萧煜那缜密的心思,定然难逃他布下的网。
现在栖身的地方是长安城南皖巷的一座小院子, 在巷子深处, 周围居住的都是读书人, 很安静、很清幽。
全赖于父亲这些年暗中绸缪,狡兔三窟,秘密置下许多产业, 就算是萧煜,恐怕一时半会也查不到这里来。
她饿了, 明明早上刚吃了一大碗肉汤胡饼, 谁知未到中午竟又饿了, 便差遣小侍女去给她买回一大堆好吃的。
小侍女叫雪儿,才十三岁,生得是眉清目秀、甜美可爱,未说话前先笑,露出雪亮的两排贝齿,看得人心里喜滋滋的。
父亲没有来看过她, 青狄和花穗儿也不曾来,因为一旦萧煜发现音晚失踪,他们便是主要的监视对象, 为大局顾,他们暂时还不能见面。
只有西舟会化妆成各行当的人隔三岔五跑来看一看她。
算起来,自她逃跑已有七日了,若是清泉寺上一切都顺利,萧煜应当是在昨天就完成了斋戒祈雨仪式,走出佛堂了吧。
音晚边想着,边往回来就打瞌睡的雪儿嘴里塞了块水晶龙凤糕,雪儿砸吧着嘴大叫好吃,音晚便又给她塞了一块。
一会儿西舟哥哥就该来了,有些话今天一定要对他说。音晚这样想着,敲门声就响了。
雪儿像朵花蝴蝶似的扑出去,笑道:“肯定是西舟哥哥来了。”
一开门,但闻草药味儿扑鼻,眼前人扎着幞头,身着青布长衫,肩背药箱,一副慈眉善目,甚是斯文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