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阿梨允许它出竹篮后,它便十分自觉在门口寻了个角落,就在那儿安家了,连晚上睡觉,都不肯挪地方。
阿梨怕它冻着,便用稻草和旧褥子给它弄了个窝。
她弄的时候,阿黄就蹲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
等她弄好了,阿黄便立即迈着肥嘟嘟的爪子进了窝,舒舒服服打了个滚,然后收起两只前肢,耳朵竖着,双目有神盯着门口的方向,一动不动,小小年纪便一脸深沉模样,看得阿梨直想笑。
日子不徐不缓地过,离过年就只剩二十来日了。
这算是阿梨在苏州过的第一个正经年,便也十分上心,早早便给岁岁做了新衣裳,红色的小衣裳,虎头鞋,又喜气又精神。
秦三娘过来瞧她,约她上街办年货,阿梨便答应下来,将岁岁交给秦二哥照顾着,自己则同三娘出门了。
临近过年,街上卖年货的商贩铺子多了不少,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
阿梨是第一次办年货,看到什么都觉得稀奇,加上她如今也不缺银子,便也不克扣自己,但凡瞧上了的,便都大大方方买下了。
几日下来,过年要用的物件,几乎都买全了。
冒着寒风出门了几日,天也愈发冷了,阿梨便也安安生生在家里待着了。
但岁岁是个不老实的,待不住,恨不得日日都出门,但阿梨怕她吹风受寒,便也不大带她出门。
母女俩关起门来过日子,临过年,书肆的生意也彻底冷清下来了,阿梨索性给刘嫂放了假,每日书肆只开半日的门,一到下午,便叫刘嫂关了铺子回去了。
这一日,刘嫂关了书肆,同阿梨打了招呼,便回去了。
阿梨出来送了送她,刚要回屋,她身边的阿黄却一下子站了起来,警惕朝着巷子一侧方向吠,压低身子,发出呜呜的声音。
阿梨觉得古怪,阿黄来家里好些日子了,还是第一次这样叫,就连岁岁揪它的耳朵,阿黄都只是低低的哼哼两声,从没像今日这样叫过。
阿梨迟疑着,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看,想了想,决定还是关上门,后院就她同岁岁,秦二哥和三娘都不在,刘嫂也走了,还是警惕些好。
这般想着,阿梨便朝回走了几步,抬手去关门的功夫,便见到方才阿黄朝着吠的巷子里,走出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身湖蓝色的袄,底下是件棉裙,眉眼很好看,像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年纪并不很大。她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头发被寒风吹得乱糟糟的,鼻头冻得发红。
见此情景,阿梨关门的手顿了顿,有些不忍心,微微抬了声音,问道,“姑娘,你是同家里人走散了么?你家在哪?”
章月娘却顾不上回话,她心里难过极了,只看着温柔又温婉的阿梨,心里止不住地想,原来秦怀喜欢这样的女子。
也是,秦怀那样温润的人,自然不喜欢她这样聒噪的人,怕是从前自己缠着他的时候,他心里便烦她了。
章月娘站在原地,阿梨见她脸上满是难过,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年岁又不大,天又这样冷,阿梨到底不忍心,轻声道,“姑娘,你若是没去处,便先进来坐一会儿,避避风也好。”
章月娘迟疑着朝阿梨走过来。
待她走近了,阿梨便去牵她的手,入手冷得厉害,她便顺手将揣着的小手炉递过去,温声道,“暖暖手吧。我去弄点热茶给你。”
说罢,她锁了书肆大门,领着章月娘回了后院,给她倒了热茶,因章月娘看着只像个小姑娘,阿梨便泡的花茶,还加了点蜂蜜,她轻轻递过去,道,“喝吧,天冷的厉害,喝了暖暖身子。”
章月娘接过去,捧在手里,粗糙的杯壁有些微微发烫,她冻得麻木的指尖,渐渐恢复了知觉。
她主动开口,仰起脸,轻声朝阿梨道,“我姓章,叫月娘。”
顿了顿,又像是怕阿梨知道什么一样,立刻解释道,“我原本想替我侄儿买个砚台的,见书肆要关门,便没来得及说。我刚从外地回来,因为是和离归宗,我嫂嫂怕我坏了侄女的名声,便不大愿意我回来,我便想着,我若给侄儿侄女送些东西,她兴许便没那么不高兴了。”
阿梨一贯体贴,旁人家的家事,自然不会多问,她只点点头,温声道,“那等会儿我带你去挑一挑,看你喜欢什么样的。”
章月娘应了一声,然后捧着茶,小心翼翼喝了一口,眼神却总是忍不住落在阿梨身上。
阿梨今日不出门,便穿得偏素净,一件藕荷的宽袖袄子,下半身是豆青的褶裙,头发只简单梳了个髻,用一根银簪固定着,其余的头发则服服帖帖垂在背后。
她正低着头,取了铜勺,去拨弄炭火,火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将她衬得娴静又温柔。
未施粉黛的脸上,肌肤雪白细腻,眉眼都是温柔安静的。
章月娘不由得看得有些呆了,心里酸酸涩涩的,连方才喝进口里的花蜜茶,都尝不出半点甜味了,仿佛整个嗓子眼都是苦的。
她捧着茶盏,指腹无意识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杯壁,心里止不住的难过。
阿梨放下铜勺,刚好岁岁醒了,在摇床里哼哼了几句,她便走过去,抱了岁岁过来,放她在膝上,哼着歌哄她。
岁岁很好哄,很快便不哼哼了,饶有兴致去捉她手腕上的镯子玩,阿梨便也伸出手腕,由着她玩。
空闲之余,阿梨微微一抬眼,便看见对面坐着的章月娘,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她微微一愣,心里像是明白了点什么。
第40章
阿梨心里想, 这个叫章月娘的姑娘,是为我来的。
若说方才请人进门的时候,阿梨还只是心里不忍, 此刻便有那么点确定了。
自从进屋起,章月娘的眼神,就没离开过她一刻, 即便阿梨不去看,也能感觉到她的眼神, 落在自己身上。
虽不算如芒在背, 但阿梨还是能察觉到的。
再者, 方才她抱着岁岁哄时,章月娘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们,虽然没哭, 但看上去,比哭了还可怜些。
阿梨微微低下头,轻轻拍着岁岁的襁褓, 温温柔柔继续哼着歌,只当没看见对面要哭不哭的章月娘。
片刻后,章月娘倒是主动开口了, 她道, “打扰你们了, 我家里人还在等我, 先回去了。”
说罢, 她便逃也似的起身了。
“章姑娘, ”阿梨轻轻叫住她,待她回头后,便道, “你的砚台还未买。”
章月娘脚步一下子停了,转身避开阿梨的视线,道,“你随意替我挑一个吧,什么样的都行。”
阿梨“嗯”了一声,将岁岁放到摇床上,朝章月娘轻轻颔首,“你随我去前面挑吧。”又问她,家中侄儿多大年岁。
章月娘答了,“十二。”
阿梨便替她推荐了块石砚,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顽皮的时候,用玉砚、陶砚反倒容易糟蹋东西。
“这块刻的是林间猴,刻工精巧,石猴生动活泼,正好应了你家侄儿的生肖。以他的年纪,用玉砚、陶砚反倒不大趁手。您看行么?”
阿梨说罢,便等着章月娘回话。
章月娘却像是愣了一下,回神后才慌乱点头,“那就这个吧。”
阿梨点头,很快将砚台包好,递过去给了章月娘。
章月娘接过去,很快便匆匆出门了。
阿梨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将书肆大门关好锁上,回到后院,见到在摇床里捉着铃铛玩的岁岁,阿黄安安静静蹲在摇床边,像是守着小主人。
阿梨笑了下,走过去抱岁岁,同她道,“我们回去一趟。”
岁岁哪里听得懂,见娘抱起自己,高兴得直拍手,咧嘴傻乐。
阿梨抱着岁岁,打算回一趟秦家。她原想留着阿黄看家的,阿黄却屁颠屁颠追了出来,坐在地上,仰着脑袋看她和岁岁。
阿梨便随它跟着了,锁好门,从后院出来,朝秦家的方向去了。
这条路阿梨走了很多趟,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路上没什么人,风又很大,阿梨便走得急了些。
很快便到了秦家,她推门进去,秦怀闻声很快出来了,见到阿梨和岁岁,有些惊讶。
他上来接过阿梨怀里的岁岁,没问什么,朝阿梨道,“进屋吧。”
阿梨“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进了屋,秦怀低下头,岁岁正咿咿呀呀地同秦爹爹说话,手舞足蹈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秦怀倒也理她,时不时点点头,一副我听懂了的样子。
阿梨看得有些好笑,进了屋,浑身便暖和起来了。
阿梨想了想,主动开了口,“秦二哥,叫岁岁自己玩吧,我有事情想同你说。”
秦怀微微一怔,不大明白,他感觉今天的阿梨有些奇怪,但也点点头,将岁岁抱进内间的摇床,又塞给她一个布老虎,片刻后,便出来了。
阿梨给两人倒了茶,一杯递给秦怀,将热乎乎的茶捧在手里,轻轻啜了一小口,微微抬起眼,轻轻看着秦怀,然后道,“二哥,你认识一个叫章月娘的姑娘吗?”
然后,她便发现,一贯沉稳平和的秦二郎,脸色登时一变。
阿梨并不蠢,相反,她原就是极为聪慧通透的,秦怀这样的反应,阿梨依稀能猜出个大概。
其实她方才回来的路上便仔仔细细想过了,得出的结论便是,章月娘大抵是为秦怀来的。她在苏州无亲无故,唯独同秦家兄妹相熟些。
况且,阿梨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姑娘家的心思真的很好猜,喜欢还是不喜欢,眼睛里便能看得出。
满满的难过、一点点的妒忌、还有那一丝不肯死心的执拗……
姑娘家的心思,原就那样简单。
阿梨只当做没看见秦怀的神色,继续轻声道,“方才她来了书肆,买了块砚台,说自己和离归宗,家中嫂嫂不喜,想买了去哄侄儿。我想,她大抵过得不大好。”
阿梨没说一句,秦怀的心就跟着颤一下,直到听到阿梨说“她大抵过得不大好”时,终于彻底变了脸色。
秦怀剧烈咳嗽了几声,阿梨递过去一张雪白的帕子,低声道,“二哥,你还好吗?”
秦怀却只露出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匆匆朝阿梨点点头,道,“还好,我有些事,出去一趟。”
阿梨答应下来,目送他走出正厅。
院里那棵极为高大挺拔的树,到了冬季,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枝丫倒是仍然朝四周伸展着。明明是冬日了,却不知哪里来的一只鸟儿,躲在其中一片枯黄的叶片下,抖动着羽毛,毛茸茸的脑袋贴着树干,轻轻蹭了蹭。
阿梨看见了,去厨房取了把米来,洒在窗台上,便回了屋子。
直到第二日,秦怀才回家。
他回来时,阿梨刚给岁岁穿好了衣裳,正要出门去书肆,还未迈过门槛,便看见秦怀进来了。
他的模样很落魄,不是那种衣衫褴褛的落魄,他照旧穿着昨日出门时的那件宝蓝色袍子,只是神情憔悴了许多。
秦怀抬头,看见阿梨抱着岁岁要出门,迟疑着唤了她一句,“阿梨,要去书肆么?”
阿梨轻轻点点头,又道,“灶上还温着粥和枣糕,二哥记得吃。我带岁岁出门了。”
秦怀点头应下,目送母女俩走了出去。
他身心俱疲,原不想去厨房,但想起阿梨那句嘱咐,到底还是去了厨房,掀了锅盖,温热的杂粮粥和松软的枣糕,其实很好吃,但秦怀没什么胃口,只食不知味地咬了几口,便匆匆想回房间。
他抬手去推门,刚推开一点,一张纸便被风吹起,在半空中打了个卷,慢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秦怀一怔,弯腰捡起,下意识朝纸上看过去,便见到上面是几个字。
“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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