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般想,阿梨心里很快生出了浓浓的愧疚和自责,秦二哥和三娘都待她那样好,她却这么自私,这样实在不大好。
她太自私了。
不该这样想的。
秦二哥同章姑娘遇到那么多的磨难,有情人终成眷恋,那样难得,她该为他们高兴的。
阿梨心里胡思乱想着,一会儿想起小时候在薛家过年的场景,一会儿又想起在侯府时忙得晕头转向的年,最后,脑海里唯一浮现出的记忆,居然是李玄。
是那一年的李玄,她在世安院过的第二个年,她放云润去陪姑姑,独自一人吃了年夜饭后,便沉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李玄在屋里,说要带她出门。
她跟着李玄出门,去了个酒楼,在夜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裹在厚厚的披风里,一口一口喝着梨花酒,最后喝得醉醺醺的。
她喝得很醉,也不知道有没有说什么胡话,大概没发酒疯吧,否则李玄便是不罚她,也会冷落她几日的。他那样重规矩的人,见不得旁人胡来的。
阿梨出神想着,手上下意识剥着栗子。
栗子都是熟的,温在炉子上,外皮还是暖的,外皮上有一个刀口,露出一点点香甜的果肉,阿梨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许久都没剥出一个。
正这时,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阿梨一怔,下意识抬起眼,朝窗的方向看过去。
第43章
马蹄声渐渐近了, 然后是有人翻身下马,旋即是一阵脚步声。
阿梨在那声音里静静等着,直到传来敲门声。
卧在地上的阿黄, 一下子便站了起来, 紧紧盯着关着的门,耳朵警惕竖起来, 甚至压低身子,低低地汪了一声。
“阿黄……”阿梨轻轻叫了阿黄一声, 示意它安静。
阿黄很通人性, 很快不叫了, 只一双眼睛还盯着门的方向。
敲门声也停了, 但阿梨能够隐隐感觉到,屋外仍旧有人。像是一种直觉,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的。
阿梨继续把手里的栗子剥了,才站起身,朝门的方向走过去, 缓缓开了门,然后便见到了李玄。
李玄就那么站在门外。
他的身后是白茫茫的院落, 角落里几株果树, 一口井, 还有洁白无瑕的雪地里, 略显得孤单的一串脚印。
李玄似乎是赶路来的, 一身雪青圆领锦袍, 外头披着件玄色鹤麾, 肩上湿湿的,大抵是刚刚将肩上的雪抖落。他的眉眼依旧如前,从容沉稳, 眼神却莫名显得温柔。
见到阿梨,李玄心底亦有些从未有过的紧张,他张张嘴,想说点什么。
阿梨却早他一步开了口,轻声道,“进来吧。”
李玄只一迟疑,便踏进了门槛,屋外寒风肆虐,屋里却温暖如春,尤其是榻上睡着香香软软的岁岁,面前是日夜惦念的阿梨,李玄的心蓦地柔软了下来,只觉得自己这一路从江州赶来苏州,不管路上再折腾,都是值得的。
进了屋,阿梨便递了块柔软的帕子给李玄,微微垂下眉眼,并不去看他,只轻声地道,“擦一下吧。”
李玄接过去,解下鶴麾,擦了擦脸和湿漉漉的发,等他收拾好,阿梨已经坐回方才的位置了。
她面前仍旧是那个炉子,炭烧得正旺,橘红的火光,照在她白皙的面上,将她衬得温柔又娴静。除了温柔娴静之外,还有一种孤寂冷清的感觉。
李玄看得一怔,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隐隐绰绰的疼痛。
阿梨安安静静坐了会儿,心里想了许多许多,侧过脸,便见到李玄仍站在那里,像是犯了错的阿黄,她望着他,浓黑的睫羽轻轻颤了一下,很轻地道,“坐吧。”
李玄走过去,沉默着坐下。
阿梨仍旧望着那炉子,良久,才蓦地开了口,“世子,你知道了,是么?也是,你那么聪明,又那么厉害,什么都瞒不住你的。岁岁是你的孩子,你知道了,是不是?”
李玄只颔首,沉默了一会儿,道,“是。我让人查了,你同秦二郎的婚事,是受形势所迫,并非你所愿。”
“然后呢?”阿梨抬起眼,明润的眸子轻轻望着李玄,温温柔柔问他,温顺无害的语气,同从前如出一辙。
李玄听着,心里却下意识一紧,他忍不住去握阿梨放在膝上的手,阿梨畏寒,手是冷的,李玄体热,无论何时都比阿梨热些,他下意识如从前那样,暖着阿梨的手。
他温声道,“阿梨,你说你想要一个家,我给你,给岁岁。”
阿梨听着,鼻子忽的有些酸,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甚至她自己都没察觉到,一滴滴便落到了炉子的边缘,然后滋啦一声,化作一缕白白的雾气。
李玄慌了神,他抬手,手足无措去给阿梨擦眼泪。他见惯了眼泪,唯独见不得阿梨的眼泪,从前便是,如今更是。
他一路上想好的说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只能一遍遍地哄阿梨,“别哭了,我错了……”
阿梨很小声哭着,哭得不能自已,直哭到眼睛红了,觉得心里的委屈和难过,都一点点随着眼泪,那么流出去了,她才止住了泪。
阿梨擦了眼泪,声音有些哑,很轻地问他,“李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我是不如你聪明,也没你厉害,可我也不傻。纵使我反应慢了些,可这样多的巧合,我怎样都该猜出来了。”
“章姑娘是你找回来的吧?你那么厉害,肯定猜得到,我一见章姑娘,便会主动同二哥和离,成全他们。”
“阿黄也是你送的吧?你把它丢在刘嫂每日必经的路上,你知道我喜欢狗,我会留下它。你把它送给我和岁岁,是觉得心里愧疚,是么?”
“你知道,我怕给旁人添麻烦,不会去秦家过年,所以你冒着风雪来了。你知道我心软,一定会让你进来。对不对?”
“你什么都算到了,算无遗漏,步步为营,怎么没想过,我也会难过,也会觉得委屈……李玄,我只是想要一个家,我要的也不多吧,就那么一点点,你也不肯给我。”
阿梨说着说着,心里的委屈又涌了上来,鼻子酸得厉害,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
在岁岁面前,她要坚强,要高高兴兴的,不能叫岁岁跟着一起难过。在秦二哥和三娘面前,她更要从容,但凡她露出丁点委屈,二哥和三娘都会因她的委屈而愧疚不已。
但她明明就很委屈啊……
她都把他们当成家人了。她还以为,自己有家人了,纵使没有情爱,那样平静地过下去,彼此扶持,也很好。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
她感觉自己无论几岁,都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在薛家寄人篱下,在侯府为奴为婢,在世安院小心翼翼……
她从前把薛母和薛蛟当成家人,薛母卖了她,对她恨之入骨,恨她害了薛蛟。现在把秦家兄妹当成家人,秦二哥同章姑娘要成亲,一夜之间,她又成了多余的存在。
她不喜欢冷清,但并不是不能忍受的,日子慢慢地、慢慢地过,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
但是,曾经拥有过,然后再失去,就会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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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哭得很安静,几乎不出声的那种,只是眼泪一直往下掉,和她这个人一样,她的眼泪、她的难过,也是隐忍的。
她习惯于这种磋磨,习惯于来自生活的压迫,唯有真正无法忍受的时候,才会释放。
而那种释放,甚至是不带任何攻击性的,即便是在她质问李玄的时候,声音也是轻的,语气也是温和的,话里也只有淡淡的难过,不带半点怨怼和恨意。
她只是一边掉着泪,一边低声地问李玄,“我要的又不是很多,只是一点点而已,你也不肯给我……”
李玄难受得厉害,仿佛阿梨的眼泪,是直直落下来、重重砸在他的心上的,她哭得他溃不成军、词不成句,说不出哪怕一句完整的话。
他只能抬起手,用指腹一遍遍替她擦眼泪,徒劳地道歉,一遍遍重复,“阿梨,我给你家,我做你的家人……”
“别哭了,我会对你很好的,还有岁岁,我们会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家……”
“你别难过,是我错了,是我不好……”
“你想要的,都会有的,我会给你,很多很多,不是一点点……”
阿梨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能哭,她一向不是一个很爱哭的人,能忍则忍,哭了也没人哄。
但这一次,却像是要把一肚子的委屈和心酸都哭出来,哭到后来,连榻上的岁岁都醒了。
小家伙先是盯着李玄,像是不记得他了,一转头,又看到哭得不能自已的娘亲时,岁岁愣了一下,扁了扁嘴,跟着一起哭了。
她这样一哭,哇哇的哭声,反倒让阿梨反应过来了,她止住了泪,草草擦了擦,过去抱着岁岁哄。
她亲亲岁岁的额头,又轻轻哼着歌,哄了许久,总算把岁岁给哄好了。
李玄哪里知道,自己难得来一回,前脚惹哭了大的,后脚又惹哭了小的,偏偏无论大的,还是小的,都是他心尖尖上的人,重话说不得,软话说不出。
他只能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床榻边上,看一眼阿梨,看一眼岁岁。
李玄想了想,才开口,“岁岁是不是饿了?”
阿梨被他这样一提醒,倒也想起来了,原想叫李玄去灶房弄点米糊,但转念想到,李玄大概不会那些,便改口道,“你替我照顾看一下岁岁吧,我去弄点吃的。”
她把岁岁交给李玄,自己便推门出去了。
她一走,留下父女俩彼此对视着。
岁岁只见过李玄一回,早把这个便宜爹忘得一干二净了,眨眨眼,觉得无聊了,便不理他了,转身爬进床榻里边,抱了只布老虎,低头自己顾自己玩着。
比起岁岁的淡定从容,李玄却远不如她了。
岁岁是阿梨为他生下的女儿。只要想到这一点,李玄的心便柔软得无以复加。
从前在侯府里的时候,他便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阿梨给他生个女儿,那该有多好。
后来,他以为阿梨死了,他再也等不到阿梨给他生的女儿了,便再不去想了,只是在街上看到旁人家的小姑娘时,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如今知道岁岁是自己的孩子,她身上流着自己的血,李玄整颗心都化作了一滩水,恨不得把一切珍贵的东西,都捧到岁岁面前。
那是他的女儿,是他和阿梨的女儿。
是阿梨给他生的女儿。
李玄只是这样想着,神色便温柔了下来,眼神都是温和的,他伸出手,轻轻去碰了碰岁岁白皙柔嫩的脸颊。
只一下,柔软温热的触感,便叫他心头都跟着发颤。
他不是没抱过孩子,妹妹李元娘的孩子,他便抱过,只是那时候,他心里没有任何感觉,甚至觉得那孩子身上的奶腥味很难闻。
可现在,看着岁岁的时候,别说奶腥味,李玄心里甚至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家岁岁生得更漂亮的小婴孩了。
因为,这是他和阿梨的女儿。
第44章
过了小半个时辰, 阿梨便从灶屋回来了。
她给岁岁弄了些米糊,加了切得很碎熬得软烂的肉沫,再添了几粒盐, 旁的便不敢多加了。
至于她和李玄, 阿梨则煮了点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