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时,一个修士又问:“这个魔女是否需要剖了魔珠?”按照惯例,一般修士和魔族在殒身之后都会剥离魔珠灵丹,避免入葬后再被盗尸,后来这规矩渐渐成了潜规则,你不剖别人也要剖。
封回为幼青争取了最后一分体面,道:“不可。她是此城的镇城公主。”
“啊?”那修士似乎惊了一下,转头看霍然,似乎没有想到自家长老下手这么重,杀得这么大。
霍然道:“看我~干什么?一个傀儡魔女,死了便死了。若是那魔尊不满,让他来找我便是。”
他冷笑一声:“那畜生日日找这样一模一样的女人来恶心空桑山,便是杀了一个,也还有十个八个等着坐上这镇城之位,你何必替他操心。”
说罢,他再也不看旁人一眼,转身向另一边巷道走去。
身旁几个随扈忙向一旁的封回恭敬行礼,垂头快步跟了上去。
围墙外再度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忽听半空轰隆马车驶过的声音,如月过长虹,半空中一辆精致华贵的车架带着氤氲银白的云雾跨过长空,而前面展翼飞动的赫然是女床之山的鬼车鸟,这鬼车鸟原有十个头,但其中一个被天狗咬下,伤口无法愈合,终生淌血不止,只看九头如人面,鸟鸣如车辙轰隆。
车架所到之地,流光溢彩却又带着诡异的腥,一听此声,整个魔城所有的群魔和小妖全部附身于地,瑟瑟于地,直到车架飞过,才怯怯抬起头来。
说魔尊,魔尊就……真的到了。
玉拂道君同样抬起头看去。过了一会,他凭空消失在小巷。
与此同时,迟钝的侍从魔役们也满头是汗找来了,路上间或喧哗匆忙的府兵涌动。有人认出了巷口这具被长衫掩盖的尸体,小巷中很快热闹起来。
巷口外的惊慌和恐惧是他们的。
赵宝瑟轻轻抽了口气。
新附身这尸体的神识早已完全溃散,她的神魂已代替了少女神识原本的位置。
也继承了她身体所有的痛。
身上的鞭痕鞭鞭入骨,因为受伤带来的感染和高热,要了这个身体的所有生机。
腹中和胸腔不知何故,更是如同烈火焚烧一样刺痛,浑身却凉得要命。
如同一个失去知觉的瘫子。
这姑娘生前也不知道在这里扔了多久。不远处还有一具已冷透的尸体。这后院应该是弃置这样将死女子的地方。
身体恢复很慢,赵宝瑟努力了半天,只能微微控制着睁开一丝细细的眼睛。
这时,两个收尸体的瘦子来了,一边走一边说话。
“真是的,上回才说以后下手不要那么重,吓吓得了,又弄死了吧,多可惜。”
“不重一点,怎么杀鸡儆猴,现在这些女人是越来越不好管了。自己自愿要来,来了又想跑,一个想跑,两个想跑。跑了又要去捉,真不知道魔……”
另一个汉子咳嗽一声。
先前说话的瘦子大咧咧道:“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别人。”却还是止住了话头。
“赶紧的吧,魔尊大人到了,先把这些清理出去。”
他们走过来,掀开手推车上面的席子,里面有新收的两三具尸体,早已僵硬。
两人走过来,先拎起前面点那具女尸,一二三扔了上去。
然后是赵宝瑟,一人抓手一人抓脚。
嘿,一二三。
又扔了上去。
赵宝瑟扔的位置有点尴尬,正好搁在一具女尸的肩膀上。
她倒是不害怕,死人没什么好怕的,甚至觉得有点可惜,这女尸长得非常眉清目秀。
两个瘦子收完尸体便开始推着车向外面走去。
赵宝瑟从一小块缝隙看出去,只能看到拉车那瘦子的肩。
而随着转弯的晃动,出了围墙,她看见了临街围墙古朴的雨檐上写了三个字。
花间道。
这是魔域的欢乐地、云雨坊,里面青楼林立百余家。
车子走得不快不慢,都是挑选的边角安静之地。
路边也有站着闲聊的人,常在此地,自然知道车上拉的是什么。
低低的议论和叹气声传过来。
“可怜啊。”
“可怜什么?人家都是向下一躺,黄金万两,轮得到你可怜。”
“至少咱们这里还算好的。要不幸死了还能挖个坑埋。你不知道无烬城,还正派呢,连死了的女人都不放过,还要送去炼尸。”
“能一样吗?咱们这要么都是明买的,要么姑娘也是自愿来挣大钱的,听说上月明月楼还有个姑娘被一个仙士看上带走了,麻雀枝头变凤凰,这是什么运气!那边都是些什么货色?坑的、骗的、拐的?能一样?”
“只是我觉得咱们这姑娘还需要再点新鲜的,同质化太严重。”
赵宝瑟:……这,逼良和为娼也能比出几分自豪?
临出城的时候,城门的石阶颠簸了一下,盖在身上的席子扯了一点下来,后面刺目的光中,骑着肥马的霍然神色冷峻走在后面,他们一行人在等待出城,但临时增加的守门魔修正上前盘问,他下面的修士上前交涉,他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几分不耐几分傲慢几分睥睨,似乎在厌恶这周围的一切。
和曾经印象中几乎一模一样。
赵宝瑟正看着,忽觉得一道目光扫过来,她迅速闭上了眼睛。
闭眼的一瞬间,在人群前面,城门上两个石刻大字格外醒目。
媵城。
赵宝瑟眼睫顿时微微一颤。
媵城啊。
第7章 即业尘一 终有一日,都会好的……
赵宝瑟出生的小城叫媵城。
偏远且冷。
她的母亲原是重臣之女,抄家获罪后没入贱籍,那时候母亲已有了身孕,为了留下这个孩子,她在入贱籍的第一个恩客便选了操刀灭赵氏全族的将门新贵。
同族的官家女子由此格外憎恶她,孤立她,即使死了也要骂她两声,仿佛这样就能将身上的屈辱和痛少两分似的。
那新贵倒似乎有分人性。
春日侵晨,她出生的时候,那人也来看了,看着瑟瑟发抖的女人,瑟瑟发抖的婴儿,站了一会,对臻悦楼的鸨母说了声,留着吧。
留着?
鸨母是人精,拿不准这个留着意思,便照着这个字面的意思来办。
赵宝瑟生出来的时候只有小小一团,瑟瑟发抖,她母亲花名叫宝妆,便给她取名叫宝瑟。
边寨之地,苦寒且冷,人来人往的热闹,但到了冬日便是一片萧条的荒。
往南倒好,秋湍白石,鞭山入里。但她们所有人都是不允许向南走一步的。
鸨母留了个心眼,将小宝瑟的户籍上在了自家远房的亲戚那里,不入贱籍。只人留在花楼中。
小宝瑟天性聪颖,学东西极快,母亲教的,过目不忘,琴瑟字词,博闻强记。
母亲没教的,耳濡目染,也是触类旁通,她嘴巴乖巧,天生一张乖巧的笑脸,但那笑又和倚门的姑娘不同,简单干净,叫人看了心里便生出亲近和喜欢。
姑娘们都喜欢她,又因那双澄澈的眼睛,在某种程度生出怜悯和久违的自尊来,若是调笑接客的香~艳时刻,都有意将她打发出去的。
边城的街角巷口,有个胡子拉渣的老兵,断了一条腿,听说老家没有人在这里支摊,后收留了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搭伙过日子,专门卖花生酥糖。
宝瑟除了花楼,最常去的就是这里。
其实去了她也没有多少钱可以买。
宝妆渐渐年纪大了,又生过孩子,粗俗的兵士不欣赏那一套诗词才情,只看有没有挺拔的椒/乳和柔软的身姿,所能得到的钱更少,给她小宝瑟的就更少。
而那位新贵,在她出生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宝瑟每次去了都只花一文钱,买一小块花生酥糖碎末的边角料,坐在旁边的小石墩上,一点一点抿着吃,等全部都抿完了,再迈着小~腿回去。
摊主有时候看她可怜,会偷偷给她留一两个小小的酥糖,用油纸包着,让她带回去吃。
六岁的时候,她长出了小姑娘的模样,眉目生得极好。
那新贵却从来没有再来过。
鸨母渐渐对她热情起来,有时候会给她几钱碎银子,叫她去跑腿,剩下的便给她。
有时候避开人笑眯眯看着她,摸~摸她的脸,问她喜不喜欢这里,想不想以后都住在这里。
这时候宝瑟便嗤嗤笑,歪着头说,娘~亲在哪里,宝瑟就在哪里。
鸨母又故意问:“我和你家里那个妈妈谁更好啊?”
宝瑟眉眼弯弯:“张妈妈好。张妈妈不止对我好,对我妈妈也好,是两倍的好。”
鸨母哈哈笑起来,回头看见看得过去的客人,便记得也匀一个给宝妆。
还记得有一天,她在路上被个大孩子砸了头,跑丢了鞋子,回来的稍微比往常早了一会。
一上楼,正好看见一个粗~鲁的男人搂着她母亲,她看了一下,转头向后面走,没想到那个男人也看到了她,便叫:“小姑娘,你过来。”
宝妆给她使眼色走。
那个男人目光看向她光着的一只脚,手在宝妆肩膀收紧,手指又粗糙又用力,又叫她:“过来。”
宝瑟慢慢向前走了两步。男人哈哈笑起来。
一惯温柔好脾性的宝妆忽的一个酒杯砸在她脚下:“滚,死丫头。就知道扫兴。”
那个男人反手给了宝妆一个巴掌,哗啦啦就闹了起来。
宝妆先被男人,然后是张妈妈下面的狗腿子各打了一顿,再扔进废弃的房间关了起来,不准给吃的。
宝瑟半夜从窗溜进去的时候,她靠坐在凳子旁,垂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宝瑟将怀里挤扁的馒头和小点心掏出来:“娘~亲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