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心中过于忐忑,贺芝走到花厅外头时已然同手同脚,僵硬的像块木头,偏偏一双棕色的眼眸盈若秋水,映着天光浮云宛若流金,望着林斓的眼神犹如她便是周天星辰。
贺芝呆呆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才上身的簇新胭脂色锦袍都叫他攥出了两处褶皱,林斓板着脸瞪了他半晌到底忍不住软了心肠,对他招了招手。
“还不过来坐下!收了伤还不好生休养,顶风冒雪大半夜出来吓人,这么大的人还要累旁人替你担忧!讨人嫌的很!”
昨儿夜里被贺芝惊了一回,林斓一则忧心他的伤势,一则恼他夜里还不顾安危赶路,说话时神色自然十分恼怒,蛾眉紧皱恨不能拧贺芝的耳朵出气:“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到底明不明白?”
谁知她说了这么多话,原本面露忐忑的贺芝却突然笑出了声,一双大大的桃花眼弯得好似偷了蜜的熊崽儿,蹭到林斓身边紧挨着坐下,肩上挨了一巴掌也依旧笑得灿烂:“我知道阿斓心里念着我想着我,我也是啊,听说那一家王八蛋惹你生气,我很担心你。”
我知君念我,我思君更甚,日日不敢忘,夜夜不能寐。
贺芝注视着林斓的眼神深邃如星海,他咬了咬舌尖才把这些不合时宜的话强压了下去,只是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浅笑着坦然道:“那一家子品行不端,阿斓你孤身在庆平,我不能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造次。”
其实刚听下属禀报说林斓带人搬出了穆安侯府时,贺芝欢喜的险些平地跌跤,可随后他就被巨大的恐惧淹没。林斓虽有家世皇恩庇佑,可这里天高皇帝远,林家的甲士又一多半都被林斓派来守护他,倘若有人狗急跳墙,就是事后诛了他们满门又有何用。
所以他才不顾医官和平国公府二公子的劝说,执意带人策马赶来。直到在庄子大门外下马,摇摇望见内院的点点灯火,他一直躁动的心才平静了下来。
林斓瞪了贺芝半晌却只从他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样,不免升起一股莫名的心虚,眼神也更凶了几分,冷哼道:“也一年大似一年,做事儿还孩子一样不分轻重!迟早叫你气死。”
贺芝已习惯了林斓在他面前摆出姐姐的谱儿训话,眉眼弯弯乖乖听完还不忘应景拱手讨饶。等林斓吃过茶润了喉咙,他才装作不经意的淡淡说道:“那样的地方,你搬了出来也好。只是阿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可是要林叔他们来帮你讨公道?”
林斓提起这些事就觉厌烦,不过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她心中也有隐忧,便闷闷同贺芝说起:“我想和离,那样的人,我是一眼都不想再见了。只是我也晓得这桩婚事是朝中表率,国朝初定,陛下和我爹都是盼着前朝留下的世家能同本朝勋贵和睦齐心的,结果我一载不到就要归家,我怕误了陛下的事。”
贺芝心里仿佛有震天锣鼓喧嚣,除了那清脆的“和离”二字再听不见别的,他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才没有当场昏过去,一张脸胀得通红,欢喜的恨不能冲出门去长啸几声。
林斓想着心事却没察觉到贺芝的异常,神色十分低落:“我已让人送了信回去,请阿爹他们派人来替我讨要嫁妆,他们定然明白我的心意,我只看他们怎么回复便是了。大不了我就住在这里,权当仿先贤避居于世……”
她丧气的话还没说话,一向乖乖听话的贺芝突然沉着脸站了起来,大声反驳:“不行!我不许!林叔他们也肯定不许!阿斓你也太小瞧我,我爹,还有林叔他们。姓刘的王八能哄你开心就罢了,他既伤了你,什么东西也值得你赔上自己?不用等林叔,我一会儿就带人去那狗屁侯府帮你讨东西,谁敢放屁我就拆了他们的王八窝!”
说着,贺芝好似怕林斓反悔一般,扭身就要往门外冲,林斓一急直接扯住了他的袖口。贺芝身子一僵,怕摔着她也只能停下,回过身看着她的模样十分委屈。
林斓气得又拍了他一下,强撑了片刻怒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对阿玉扬了扬眉:“还不快去拿了咱们的出借单子来与六殿下。”
第26章 讨嫁妆 拿了我的都得还回来
贺芝只看了一眼林斓亲笔写就的册子便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急哄哄回到院子里换上了皇子冕服,才带着三十余骑着禁军近卫服饰的侍卫卷着黄沙飞驰进城。
守门的城门吏虽不认识皇子品级的服饰,可这些天禁军近卫的军爷们骑着北疆宝马出入过多次,能让他们簇拥着进城的华服少年身份自然尊贵无比。几个城门吏互相看了一眼便乖乖站在了一边,拘谨的从队列最后的两名甲士手里接过了一行人的文书,而为首的贺芝已经一勒缰绳小跑入城。
自从林斓离家带走了李厨娘,穆安侯府里刘老太爷已经因厨房送来的菜品不合胃口发了几次脾气。他也不高声斥骂,只是黑着脸不肯用饭也不说缘由,任由儿孙们在旁苦求,每日里总要他最宠爱的次孙刘人杰也被刘三老爷夫妻拽着跪下才稍微用几口。
刘侯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父动气,可是他又不能同刘老太爷说之前的厨娘已经随着林斓那恶妇出府再不回回来,只能咬牙一日又一日让人出府去请附近有名的厨子,想重金聘一位厨艺精湛的大厨回来。
刘侯派出去寻厨子的管事这会儿正垂头丧气的贴着墙边往回走,满心盘算着如何才能逃过一顿责打,便觉前头一声巨响,他下意识抬头一瞧,便见着整个庆平城最富贵最轩昂的穆安侯府大门坏了半扇,摇摇欲坠好似下一刻便要落在地上摔个粉身碎骨。
镶着铜钉的红漆大门摇摇欲坠,身着四爪金龙蟒袍的贺芝却只抬了抬眼皮,一手拿着马鞭不清不重的瞧着门板,对目露惊骇的侯府下人扯开嘴角,冷声吩咐:“都等什么呢?用我教你们吗?”
禁军近卫这一队的首领握着刀柄应了声是,走到贺芝身边时却突然停了下来,单膝点地恭敬的举起双手,贺芝愣了片刻才不情不愿的从怀中摸出了一卷帛纸,依依不舍的交到侍卫手中。
十九个近卫这才如冲进鸽群的鹰隼一般掠入府中,外院的家丁看着他们身上的武官袍腰间的佩刀腿都软了,哪还有人不知死活的上前阻拦,几个最忠心的要么飞奔去后院给赵夫人报信,要么战战兢兢从角门溜出府去寻在太守府做客的刘侯。
刘侯何时能归暂不可知,去赵夫人处报信的管事气喘吁吁跑到正院门口,顶着徐嬷嬷的斥骂声还没来得及说出句连贯的话,杀气腾腾的近卫们就到了。
近卫们也不与一院子丫头婆子废话,有人敢上来阻拦就直接用刀鞘打开,身手利落的按着近卫首领手里的单子挨个屋翻找起来,第一间搜检的就是赵夫人所在的正房。
赵夫人也曾随刘侯进宫谢恩,如何认不出宫卫们的服饰,一时间只当自家犯了事要抄家夺爵,悲鸣了一声“皇上不公”就倒在榻上不省人事。
几个近卫原还想在面儿上对一品诰命夫人客气些免得给贺芝招来祸事,不想赵夫人昏倒之前还不忘留下句对显德帝的怨怼之言,他们登时心花怒放,顺手把赵夫人推到一边儿就将正院主座旁摆的一件玲珑八宝小香炉抱了起来,同单子上核对无误后干脆利落的同赵夫人的首饰柜子一起搬到了院门口。
正院之外,刘家两位姑太太带着儿女共住的跨院,刘老太爷与刘三老爷一家住着的松鹤院里几乎前后脚传出女眷的尖叫声。
刘家的丫头婆子畏畏缩缩使唤不动,两位姑太太并刘三太太干脆自己扑了上去,披头散发说什么也不肯让近卫们搬走她们的首饰匣子。近卫们不想跟女眷们撕扯,扭头先把册子上列明的大小摆件器皿搬了出去,与之前从正院里找到的几样一起堆放在了正院前的甬道上,才麻利用刀鞘拍开几个意图以身遮挡的女眷,抱了首饰盒子出去。
等贺芝闲庭信步一般施施然走进来时,刘家人住的三个院子已经清查干净,册子上记录的器皿古玩摆件等一样不少都摆在了一处,近卫们有一人高声唱念首饰清单,另几人则围着刘家女眷的首饰盒一样样比对,中间空地上铺着的锦缎垫子上时不时就要加上一件首饰。
瞧见这个架势,躬身陪在贺芝身后进来的庆平城太守恨不能立刻就脚底抹油离了这处是非之地,免得自己一家稍后也被皇子殿下记上一笔,心里几乎将这穆安侯府大小主子骂了个臭死。另一侧的刘侯脸色已经青了,他看一眼个个面上带泪鬓发散乱的姊妹兄弟,又看一眼寂静无声的主院,捏紧了拳头咬着牙不发一言。
贺芝轻蔑的睨了他一眼,天生微微翘起的唇角一勾,含笑问道:“出借的嫁妆可点清了?少了什么没有?咱们跟侯爷当面对过账,也省的日后有人拿错了东西日夜不得心安。”
近卫首领刚从刘三太太的首饰盒子里捡出一根嵌粉碧玺梅花簪子,闻言又将册子对了一遍,声音洪亮的禀告:“只少李厨娘用惯的紫砂小锅一口。”
刘侯额角青筋迸起,贺芝一挑眉,似笑非笑扫了一圈刘家诸人正要开口,就有一个近卫气喘吁吁抱着口锅跑了过来。那庆平城太守也是个伶俐的,瞅着东西应当是全了,急忙弓着腰让侍从赶了自家的牛车来,又让人帮着近卫们一同搬运,贺芝这才满意颔首,轻笑一声转身欲走。
谁知刘老太爷突然拄着拐由刘人杰扶着冲了出来,黑着脸高声质问贺芝:“王孙公子就可以不讲王法,欺压忠臣了吗?”
贺芝脚下微顿,回身一见是个路都走不稳当的老人家便蹙了眉,神色冷淡的收回眼神打算当没听见。刘老太爷却当贺芝是瞧他不起,痛失家财后他本就气血翻涌,再一受激竟当场哆嗦着软了身子,骇得正盯着贺芝艳丽侧颜瞧个不停的刘人杰失声惊叫。
贺芝没理会刘老太爷,只若有所思的瞧了刘人杰一眼,得着了随身侍卫一个肯定的神色后变了脸色,看着刘人杰的眼神犹如看一件死物。
一个心思龌龊肮脏的竖子,也敢肖想他的阿斓。
第27章 清理门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贺芝……
贺芝面上冷漠依旧,脚下却不动声色的往刘人杰和刘老太爷那边移了一步,一直拱卫在侧的几名近卫只一个眼神就有人去帮着把刘老太爷请到一旁,留下还一头雾水的刘人杰在原地独自面对越走越近的贺芝。
刘人杰长到如今十七岁上手里拿过的最重的东西不过经史子集,扶着刘老太爷不过片刻头顶就冒了汗,结果刘老太爷还昏了过去,压得刘人杰吃痛不已,哪里还顾得这是一向最疼爱自己的祖父,巴不得有人动手把刘老太爷架到一边去。
他甚至还想对两个架人的近卫抱拳行礼,可惜他两只手抬起来还没握成拳,就被人一把扯紧了衣领,大声咳了一下就有些上不来气,憋的脸都红了,再看着贺芝那张艳丽无匹的面庞时就露出了惊恐。
贺芝见刘人杰几乎要涕泪横流的模样忽而轻轻一笑,下一瞬左手五指成拳直接打在了刘人杰脸上,力道之重只一下就打断了刘人杰的鼻梁,又在刘人杰破了音的惨呼和刘三太太等人的惊叫声中连擂三拳,将他打的满脸是血,才意犹未尽的松手任他滑落在地。
见贺芝没有再打的意思,近卫才松开了对刘家诸人的钳制,放刘三太太扑到刘人杰身旁哭嚎,刘三老爷见近卫们不再拦人却小小退了一步,瞄一眼黑着脸一言不发的刘侯再看看脸藏在袖子后头的两个姊妹,竟然脚下一转悄悄走了。
刘侯额头两侧青筋毕露,却既不去扶昏迷当中的老父,也不去管萎顿在地的侄儿,而是大步走到距贺芝五步远的地方站定行礼:“家中管教不严,竟然挪借了儿媳林氏的嫁妆不曾归还,让殿下见笑了。只是老父年老体弱,侄子年轻不成体统,恐怕不能周到招待殿下。”
语气虽然略生硬了些,到底是个低头的意思,他又是钦封的侯爵,贺芝手指痒了痒,倒没像对刘人杰那般直接动手。
贺芝凉凉看了刘侯一眼,假笑一声便算是还了礼:“侯爷在京中也是有口皆碑的忠孝之人,可莫要忘了约束家人,不然令侄这样对祖父弃置不顾的无德不孝之人岂不是要毁了侯爷清名。”
说完,贺芝还回瞟了刘人杰一眼,带着点帮人清理门户的大义凛然抬脚走了。今儿先收点利息,剩下的账留着慢慢算,他定要这鳖孙后悔拿那双狗眼觊觎过阿斓。
出了穆安侯府,贺芝倒没急着出城去见林斓,而是先去了庆平城里的金银庄子,将从刘家女眷那儿搜检出来的簪环等物尽皆融了,另取了等值的金银锭子同拆下的宝石一并收在匣中,以免那些人戴过的东西叫林斓看了不喜。
自觉事情办的体贴又周到,贺芝骑着马走在最前头颇有些志得意满,心里已经盘算起之后劝林斓同自己一起归京的说辞来。
想起林斓抬眸浅笑的模样贺芝不觉微微走神,一时没防备马前就多了一个人。他心头一跳急忙勒住缰绳,低头一瞧才发现拦住自己的人是方才不在穆安侯府的刘文杰。
贺芝眸光陡然转冷,低头与脸色青白的刘文杰对视片刻,费心力气才压下大庭广众之下纵马伤人的念头。这厮伤透了阿斓的心,直接打杀了倒便宜了他。即使动了杀心,贺芝面上还是那副不羁骄纵的模样,挑着一边眉轻夹马腹打算绕过刘文杰。
刘文杰今儿带着陈黛出门,恰错过了贺芝来抢回林斓嫁妆的时候,回府便对上了阖家悲声,一时血气上头就不管不顾的寻了来,赵夫人与陈黛二人拦都拦不住。可真见着一身皇子冕服高高在上的贺芝,刘文杰才觉出脚底的寒意,满腔怒火都消散无踪。
心中畏惧之情一起,刘文杰对贺芝却更觉厌憎。贺芝年十四岁,不是四岁,与林斓并无半分血缘,能算哪门子的姐弟?还千里迢迢屡屡为林斓出头,背地里怕不早就是一对奸夫□□,只拿大家当傻子耍。
偏他还不敢将这等丑事宣之于口。
刘文杰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在贺芝爱马一尾巴直接扫到他身上的时候追了两步,扬声嘲讽:“国朝尚尊老,殿下那样慢待七旬老者,可对得起陛下忠孝友爱的教导?”
贺芝连身都懒得回,端坐在马上翻了个白眼。这天下除了他爹娘和未来的岳父岳母,谁敢要他的忠孝?七旬老人也要自身持正才配得上他的尊敬。
与刘文杰多说一个字都嫌多余,贺芝压根不打算理会,不想刘文杰见过母亲婶娘姑母等人悲痛的模样和责怪的神色已然濒临崩溃,一再被他轻视之后终于恶向胆边生,阴阳怪气冒出一句:“殿下天皇贵胄,不将我等贫苦之人放在眼中,只不知虞娘娘是何作想。”
贺芝蓦然停下,身后三十余骑精兵也瞬间静止。
贺芝生母虞美人乃是前朝官宦人家遭抄没后罚入教坊司的女眷,生身父母已不可考,随收养教导她的老嬷嬷姓了虞,十二岁便是极有名气的舞姬,后由前朝降将献于显德帝,多年来颇受宠爱。
朝野后宫中总有人私下议论,说是虞美人若非出身太过低贱,只凭那仙人之姿和膝下梦祥瑞灵芝而得来的皇子,就不会在陛下分封后宫时只得了个美人的位份。
刘人杰在京中自然也听过此等言论,他既唾弃世家子弟满口出身门第,也打心眼里瞧不起虞美人那样的出身,只是碍于天威从不敢多言,却没想到今儿拿来讽刺贺芝竟是如此令人畅快之事。
贺芝终于播转马头正眼看他,却不似刘文杰以为的那般恼羞成怒。贺芝只是轻蔑的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抽出长鞭,手腕一翻重重抽在了他的脸上。
刘文杰半边脸犹如火烧,贺芝的神色却与抽了根道边木桩并无不同,丢下鞭子便慢悠悠离去,身后甲士亦步亦趋,唯有两人脱队来到刘文杰面前,架着他塞进旁边的巷道里施以老拳。
第28章 真情真心 索取或者拒绝都是为你好。……
林斓借给刘家人摆放的器具不乏易损珍品,受不得大颠簸,贺芝自然不能如来时那般风驰电掣。好在他这会儿心情尚佳,嘴角一直含着抹浅笑,望着周遭苍茫寂寥的北地风光还哼了几句林斓教过他的破阵曲的调子。
等教训刘文杰的两名近卫打马追上,贺芝一拉正低着头咬草根打发时间的爱马花印,亲自解了荷包赏了二人,又吩咐他们回去迈火盆去去晦气,便继续由精锐甲士簇拥着控马慢慢往回踱。
太守府的大管家倒是按着主人的意思殷勤的请贺芝等人先行,太守府派出的人手自会押后护送牛车。可贺芝岂会将林斓之事假手于人,于是万里挑一的宝马也只能嚼几口路边的野草根,走出黄牛的稳健步子。
一来二去,贺芝带着人回来时已是日暮时分,庄子里炊烟袅袅,陪房人家养的稚童远远望见他们便飞跑进去报信,唤来家中长辈上前卸下牛车上用各色绸布并箱笼装裹的严严实实的器物。
打头的正是史嬷嬷长子,他原想同贺芝求帐册一观,好将东西都勾账入库,不想贺芝一听见帐册二字就脚下一转走到了一边,史大郎愣了愣也不敢追在皇子身后讨要东西,便默默退下了。
贺芝隔着大衣裳轻轻摸了摸怀里妥妥当当收着的墨宝,只当不知方才史大郎所求何事,高声吩咐人拿火盆来,他及一众甲士先后跨过火盆之后才进去寻林斓说话。
林斓一看贺芝轻轻昂着下巴眉眼含笑的模样就知道他此行颇为顺利,也就不再多问,只将火候将将好的一盏清茶推到贺芝面前,请他品尝。
贺芝上次喝到林斓亲手点的茶还是一年前,即便这回用的并不是他八岁那年从显德帝身边求来又巴巴捧到林斓面前撒娇要以后都单留给自己使的胖花杯,贺芝依旧欢喜得双颊晕红,一双桃花眼含笑凝视林斓,其中仿佛蕴着满室灯火,流光溢彩。
只是他一颗心都落在林斓身上,手上就失了准头,一盏茶送到嘴边却多半喂了领口的衣裳,还有些许洒在了脸上。
林斓正细心擦拭心爱的福猪茶宠,听见丫头们的惊呼一抬头就瞧见贺芝的狼狈模样。她又好气又好笑,刚想开口如以往那样说贺芝两句再让人送他去换身衣裳,却叫贺芝依旧凝在她身上的目光看得心头发紧,不知为何就讷讷说不出话,只能慌乱别开眼。
明明是从小一起玩耍到大,事事听她主张,最为乖巧可爱的弟弟,偏偏这次别后重逢后总让她生出种不知所措的荒谬之感,很难再像之前那般拿出姐姐的威风来教导。
贺芝觉出了林斓的退却,他垂眸抿唇思量片刻,抬手止住了阿青等要来帮他清理衣裳的动作,自己随手拿帕子抹了抹茶水污渍,状似随意的问道:“我之前去给阿斓收嫁妆,才发觉那些混账拿了你许多东西。你这样心软慈悲,可让我们如何放心。”
林斓心中有些慌乱,听见贺芝问起旁的事情也忙顺着他岔开话:“此一时彼一时,当日虽说他们故作姿态却又贪财,别的倒不是不能忍耐,我便想着花钱买个清净,后来日子久了才觉出不对来。”
其实若非离京路上她因赵夫人之故高烧卧床,刘家上下却待她冷漠薄情,也许她还会再多忍耐些日子才同刘家人翻脸,只是这些话就不必说出来叫贺芝跟着气恼了。
林斓忽而有些心虚,贺芝却没有追问,听着她的话点了点头:“阿斓你自幼最是心善大方,手头难免散漫,就叫那些宵小钻了空子。”
说到此,贺芝深吸了口气,神色郑重而又温柔的注视着林斓缓缓道:“阿斓,你同我一起回京城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离京千里的小庄子上,有什么事情我都不能及时帮你。跟我回京城,我以后会一直一直护着你。凡我所有,你尽可用,再也不让人欺侮你。”
贺芝不知不觉就半遮半掩吐露了心事,为免惊到林斓,他尽自己所能放轻了语调,哪怕说话时不小心咬到了自己口内的软肉也不敢有丝毫表现,还是趁林斓怔忪的功夫匆匆舔了舔出血的地方,又借着袖子的遮挡擦了擦掌心的汗水。
眼前眼眸半垂羞意乍现的女子便是他的阿斓,他愿意每日为她挽发插簪,描眉涂唇。既然他们第一回 见面就想把他带回家当娃娃,那她总没有失信于人的道理。
他不是没想过先装作情窦未开的模样哄着林斓一起回京后再图以后,先前也确是如此打算。可真见到人后,他却越来越不想再被林斓当作没长大的孩子一般哄劝。他们本就不是真的姐弟,他已然长大,在悔恨已极的绝望中看着她出嫁成礼,初识相思便知心痛,绝不能再失去她一回。他要做那个能给林斓依靠,跟她共度一生的男人。
贺芝目光灼灼,满腔情意不言自明。便是林斓一开始心里还觉得是自己想得多了,对上这样似有暗流热涌的执着神色也终于不得不正视贺芝。
惊愕与讶异让林斓几乎无法思考,她生平头一次在贺芝面前张口结舌,你我了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半晌,她才从近乎耳鸣的症状中缓过神来,却更为慌乱的发觉自己心中竟然有一丝微弱的欢喜之意,仿若暗夜中一豆灯火,灼得人双目发涩。
林斓不敢再与贺芝对视,十指紧紧拧作一团,深吸了几回气都无法把如今的贺芝与一直追在她身后的如意合在一处,脑海中纷纷扰扰俱是多年来两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最终化作一丝羞惭,还有那一日贺芝在得知赐婚圣旨后满面泪痕的模样。
心中泛起了以前从未有过的疼痛,林斓已到嘴边的话再说不出口。她鼓起勇气抬头对着贺芝温柔一笑,摇了摇头:“我不能跟你一起回京,我要等我阿爹兄长他们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