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赵晏必定是故意的。
马车统共就这点地盘,去哪藏那么大一个人?
她的余光一直有意无意向他扫来,难道是怀疑他被登徒子夺舍……
呸。
什么登徒子。
而且她后半句几个意思?
从她手底下逃脱、还算有点本事的,可以轻而易举地伤到他?
就差把“瞧不起人”四个大字明目张胆地写在脸上了。
姜云琛的腹诽一句接一句,却只能忍气吞声,搪塞道:“多谢关心,他应当是逃去了别处。你还是尽早返回,免得让家里人担心……你同谁一起来的?小三郎?”
赵晏见他故作淡定,便顺水推舟:“没错。”
又道:“今日是宋国公大寿,殿下怎么没去赴宴?”
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云琛正思考如何询问霍公子的事,随口道:“我本来就不愿意和他们扎堆,加上嘉顺长公主无理取闹,嘉宁长公主在旁边拱火添柴,我听着烦不胜烦,索性先走一步。”
然后不回宫、不去梁国公府,专程绕路来南市,到了望云楼不用午膳,却躲在马车里看书。
这是哪门子的闲情逸致?
赵晏有心调侃,但想到他对付孟家也算帮她的忙,便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起身:“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扰殿下清净了,告辞。”
说罢,掀开车帘便要出去。
姜云琛下意识想叫住她,但话未出口,赵晏突然折身回来,将一样物品递到他面前。
是他掉落在雅间里的斗笠。
姜云琛脸色微变,抬手去接,旋即反应过来,立刻止住动作,却为时已晚。
“你知道这是什么?还是说,这就是你的东西?”赵晏一把将斗笠拍在他胸前,整个人倏然凑近,成功从他微微收缩的瞳孔中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慌乱。
她跪在柔软的地毯上,身体前倾,大半个重量都支撑在那一只手,她的鼻尖几乎与他相贴,已经可以感觉到他稍显紊乱的呼吸和斗笠之下急促的心跳。
此君装傻充愣的本领炉火纯青,可身体的反应却不会说谎。
是以她故意去而复返,只为杀他个措手不及。
姜云琛有心辩解,但看着少女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时竟丧失了所有语言。
她早已不再是三年前稚气未褪的女孩,明媚夺目的容貌犹如灿烂朝阳,眼眸清澈见底,映出他的影子,肌肤欺霜赛雪,宛若素白无瑕的冷玉,鼻端的气息却温热,夹杂着清甜芳香,与他的吐纳交缠在一起,俨然不分彼此。
霎时间,他仿佛看到了遥远天山上的冰雪,又如同置身烈日下的戈壁荒漠。
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垂眸望见她柔嫩似花瓣的唇,又慌忙移开。
再往下,脖颈秀美莹白,胸口随呼吸轻微起伏,玲珑曲线一览无余。
他触电般别过头,本着“非礼勿视”的念头阖上双目。
赵晏只当他做贼心虚,飞快地捉住他的手腕,摸到疯狂跳动的脉搏。
“睁眼,别装瞎。”她对他这副掩耳盗铃的模样非常鄙夷,“敢做不敢当?可惜现在人赃俱获,登徒子,你还不认罪?”
第16章 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姜云琛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他倒不是故意装死,只因赵晏此刻离得太近,他怕稍有不慎就会与她产生接触。
方才搂腰还能说情非得已,倘若鼻子或嘴唇碰到一块,他今天非得坐实这登徒子的罪名不可。
虽然她早晚会嫁给他,但现在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何况大白天的,日头高照、光线充盈,耳鬓厮磨成何体统?
场面一时间陷入僵持。
赵晏颇有定力,维持着姿势,把姜云琛细微的表情变化悉数收归眼中。
他羽扇般的睫毛颤了颤,嘴角抿紧,绯色已然从耳朵扩散到了脸上。
她不禁纳闷,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任何非礼的举动,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如果说是因为她摸了他手腕一下,那他严丝合缝地把她箍在怀里的时候,怎么就没生出一星半点的羞耻心?敢情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转念一想,难道是被她戳穿,证据确凿,他无地自容了?
但又立马否定。不可能,他的脸皮绝对没有这么薄。
斗笠下,他的心跳愈发剧烈,咫尺之遥的呼吸却悄然消失。
赵晏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闭气。
行,有本事他就继续装,看到最后是她胳膊先酸,还是他先把自己憋死。
她胜券在握,更加气定神闲,另一头,姜云琛却如坐针毡。
他宁愿被赵晏拖出马车,两人痛痛快快地打一架。
狭小而寂静的空间里,每一须臾都被无限延长,隔绝视线和嗅觉,触感却束手无策,她的气息轻拂在皮肤上,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涟漪。
他的心尖也像是被什么扫过,有些痒,又有些麻。
半晌,他坚持不住,只得缴械投降,捏着鼻子好声好气地商量道:“赵晏,三司会审都讲究先礼后兵,你这个样子,我根本没法说话。”
这算是松口了,赵晏得胜而归,心满意足地直起身子,重新坐回地毯上。
姜云琛终于能够自由呼吸,胸腔内的喧嚣逐渐偃旗息鼓,停滞许久的思维缓慢恢复运作。
赵晏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匕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看来今天必须给个交待了。
他慢条斯理地将斗笠放到一边,喝杯水清清嗓子,直截了当道:“我确实在观德坊安插了人手,但并非监视你,而是为了揪出孟家、静渊王府之流,以及那个心怀鬼胎的幕后主使。”
既然瞒不下去,干脆主动坦白,再说,他也未曾撒谎,只是混淆视听、隐藏了另一重目的。
绝不能让她知道他在惦记她的婚事,否则他这张脸真没地方搁了。
“我相信燕国公家风正直,绝无不臣之心,但旁人却难说。赵家树大招风,明里暗里有不计其数的眼睛盯着,我须得让他们现出真身、无处遁形。”他信誓旦旦地承诺道,“我的探子都在贵府出门后第一个路口以外,断然没有窥探贵府隐私之嫌,此话千真万确,若有半句骗你,我……”
赵晏用匕首鞘抵住他的唇,将剩余的立誓打断在空气中。
她忍俊不禁,对上姜云琛蓦然睁大的双眼,悠悠道:“殿下至于如此紧张吗?这幅架势,怎么搞得像我在刑讯逼供一样。”
可不就是刑讯逼供。姜云琛心道,眼看她身子微微前倾,登时一动都不敢动,唯恐她故技重施、整个人凑过来。
好在赵晏及时落下手,将匕首收回袖中。
他的解释与她所想分毫无差。
其实认出他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应是孟公子当日离开之后,在路上对孟少卿交代了与她在明月楼结怨的事,正巧被姜云琛的暗探听到,他顺藤摸瓜,派人找到店小二,听罢来龙去脉,当即联络御史进行了一场弹劾。
他认为孟家和静渊王府皆是受人指使,有意勾结朝廷重臣。
因此他故意拿孟元博父子开刀,算作给他们背后之人一个警告。至于静渊王府能逃过一劫,全凭静渊王父子作为废物点心,在朝中没有实职,令人无从下手。
她感到意外的是,姜云琛竟毫无保留地相告。
皇帝与皇后感情甚笃,对发妻所出的嫡长子也是器重非常,从未有过天家父子之间的猜忌和龃龉,许多事情都是放心交给他去做。
为君者手眼通天,自然会有些不为人知的门路,用来掌握朝臣的动向,但人正不怕影子歪,她信任父祖叔伯的品行,一向不以为惧。只没想到,姜云琛会与她说起这个。
细想来,他所言倒不假,出府后第一个路口,已经不在赵家的范围内,孟公子背后非议她,至少要走到那里。
而她今日与弟弟提起望云楼与霍公子,也是确保不会被下人们听见才敢做声。
“殿下言辞恳切,我姑且信了。”赵晏点点头,余光瞥见姜云琛肩膀稍稍一松,是她最熟悉的、如蒙大赦的模样。
她的话锋倏地一转:“但还有件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来南市做什么?”
“堂堂太子殿下,居然和暗探抢活计,而且,”她嗓音一顿,倾身直视他的眼睛,“你明显不够格,事情没办成,还被人当成登徒子追了三五条街,殿下,你跑得累不累?”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姜云琛条件反射地往后一仰,但他背靠车厢,已无路可退。
姜云琛:“……”
说话就说话,这么一惊一乍的,他迟早得被她吓死。
她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的行为,到底谁才是登徒子?
第17章 甜的。
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赵晏乐不可支。
既已查明真相,她也暗暗松了口气,只要确定不是有人针对赵家、图谋不轨,便无需再深究。
至于姜云琛为何来南市,她除了有些好奇,完全没往自己身上联想。毕竟他堂堂储君,断无理由跟踪一个朝臣之女,更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亲力亲为。
反倒是他的种种怪异举止激起了她的兴趣,以往两人斗嘴或打架,他向来都是全力以赴、寸土不让,还从没像今天这样自认理亏、甘愿吃瘪,脸红到脖子根。
不得不说,美人就是美人,即使面红耳赤,也别有一番赏心悦目。
眼看他又要开始装死,她坐直身子,忍住笑意:“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姜云琛如释重负,只要她别再一言不合就凑到跟前,其余都好说。
他拿起一旁的斗笠,当做盾牌竖在胸前,以防她突然袭击。
旋即定了定神,尽量使自己看着不那么心虚:“我来望云楼纯属一时兴起,压根没想到会遇见你和小三郎……还有那位霍公子。我若贸然上前打招呼,你们出于礼节,不好下逐客令,便只能请我一桌,万一你和霍公子有私事要谈,岂不是得被我耽误?”
“再说了,孟元博父子的下场传开,你定已觉察到其中关窍,如果我恰在此时出现,你多半会怀疑我不安好心、故意尾随你,所以你杀气腾腾冲进门的时候,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
尾音消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