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关闭,赵晏面无表情地看着姜云琛。
很好,他终于按捺不住,要与她一决胜负了。
唇枪舌战她不是对手,但若打架,她才不怕他。
她穿着裙子,行动不大方便,可他那身宽袍大袖又好到哪去?
而且她满头发簪,任何一个抽出来都能当武器。
相比之下,他完全是赤手空拳。
她不动声色地掰了掰手腕。
“慢着!”姜云琛预感大事不妙,生怕她一言不合直接冲上来,急忙抢先道,“我不是要跟你打架,赵晏,我当真有话对你说。”
“如果说完之后你能出去,并且保证永远不再打扰我,”赵晏好整以暇,“那我洗耳恭听。”
姜云琛一口回绝:“我不答应。”
他硬着头皮迎上赵晏有些危险目光:“我喜欢你,我没有撒谎,也……也没有脑疾。”
赵晏神色平静:“所以呢?”
“三年前,我说那句话、扔你的字条,是因为……因为我未曾想到你会对我心存好感。我觉得你我只是对手,不可能走到一起,而且当时我表兄与堂弟在旁边看着,所以我就……”姜云琛压下起伏不定的心绪,“后来我有去凉州找你,但你在病中,令尊及令堂不让我见你。”
赵晏稍作沉默,不以为意道:“没关系,殿下不必与我解释这些,往事已矣,以后遇到喜欢你、而你其实也不讨厌她的人,切莫再让人家伤心了。”
她语调轻缓,甚至堪称和颜悦色,姜云琛却只觉全身血液在顷刻间封冻,化作冰锥刺入胸口。
他宁愿她冷嘲热讽一通,或者干脆打一架也好。
而非现在这般,直截了当地斩断前尘旧念,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不会有别人了。”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若不是你,我宁肯终身不娶。”
“殿下在威胁我吗?”赵晏不动声色,“但你做什么决定,又与我何干?你若能说服陛下和娘娘,堵住朝中悠悠之口,即便出家为僧,也是你的自由。”
姜云琛垂下眼帘,许久,轻轻道:“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要如何你才肯原谅我?”
赵晏生平头一次听他这样低声下气,短暂地惊讶了一瞬,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我只后悔写那张字条。”
她凝望承载了自己少时幻想、如今却面无血色的容颜:“你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不需要我的时候就把我推开,现在你认为无人比我更适合做太子妃,想让我留下来,我就该感恩戴德,接受你的示好吗?”
姜云琛百口莫辩。
赵晏别开目光:“如果三年前你说这些,兴许我还会心动,但……算了,言尽于此吧。”
说罢,她转身不再看他。
她听出他话音中的诚恳,却忘不掉当年那一刻的心情。
他把面子看得比天大,认为素来针锋相对的两个人谁先表露好感便是认输,她又何尝不是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才鼓起勇气,决定迈出第一步?
他碍于旁人在场,可以装作没有发现那张字条,之后再偷偷找她说明,就算他不予回应,她也会明白他对她无意,绝不纠缠。
但他做了什么?
大张旗鼓地读出来,在她掺杂着羞怯、紧张与期待的情绪中,毫不客气地泼下一盆冷水。
她对他已不再有执念,可彼时的尴尬、气愤与失望却仍历历在目。
谁还没点自尊与骄傲呢?
“你走吧。”她下了逐客令,“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漫长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她觉察到什么,正欲反击,却为时已晚。
她猝不及防地被他从背后抱住。
赵晏懊悔于自己的失神大意,毫不留情地屈肘撞向他肋下。
姜云琛硬生生接下这一击,抽了口气,忍住险些溢出的闷哼。
他环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身,平复呼吸缓过神来,固执道:“我不走。赵晏,我当你是我喜欢的人,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今日除非你把我打晕扔到外面,不然我绝不会迈出这道门。”
“不要脸!”赵晏只觉此人已经厚颜无耻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你以为我不敢吗?”
姜云琛默不作声,做好准备迎接她的拳打脚踢。
赵晏却没有再动手,半晌,紧绷的肩背也松懈下来:“好,你可以留下,放开我。”
姜云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她一字一句道:“在我反悔之前,松手!”
他忙不迭后退,只怕晚一步她就改变主意。
“去吧。”赵晏转过身,“把你的东西搬进来。”
姜云琛如蒙大赦,三两步走到门边,唯恐她使诈,没有出去,只错开条缝:“陆平……”
下一瞬,劲风袭来,赵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为刃,重重砍在他颈后。
姜云琛的心情刚经历了一番波折,尚有些恍惚,此刻毫无防备,顿时朝前扑倒,顺着门扉缓缓滑落在地,失去了意识。
赵晏用脚尖将他扒拉到一边,推开门:“陆公公,太子殿下不知为何突然晕过去了,麻烦您找两个人来把他抬走。”
她正愁怎么应付这无赖,既然他主动进言献策,她实在却之不恭。
但亲自打晕他就罢了,扔到外面还是交由旁人来做。她才懒得浪费力气。
一人偷袭一次,扯平了。
-
承恩殿终于恢复安静。
赵晏回桌边坐下,继续翻阅书卷。
锦书犹犹豫豫地凑过来,面露愧色:“娘娘……小娘子,奴婢对不住您。”
赵晏有些好笑,今日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要跟她道歉。
锦书头埋得更低,把三个月前二少爷和少夫人偷偷传她问话、打听小娘子是否有心上人的事如实相告:“奴婢只觉您待太子殿下有几分与众不同,却没想到二少爷是要为您择定婚事。若非奴婢说了那番话,或许您也不会嫁给太子殿下了。”
“与你无关。”赵晏宽慰道,“那个时候,阿爹应当没想过让我与太子结亲。他一直记得谢家的教训,想必是后来陛下对他说了什么,才叫他同意。”
又道:“皇后娘娘已经准我年后和离,你不要声张,再遇到今日这种情况,也别大惊小怪。”
锦书愣了愣,随即一笑:“今日如何?娘娘在承恩殿读书,未有任何人来过。”
“说得对。”赵晏满意地点点头,“还有其他事吗?”
锦书略显迟疑,支吾道:“昨天晚上……”
赵晏会意:“喜帕是假的,我和太子什么都没发生。”
——如果一脚把他踹下床不作数的话。
锦书松了口气,不禁讶然:“太子殿下在里面待了一整夜,奴婢以为……”
一整夜?
他没有回显德殿吗?
赵晏心下意外,却未显露,转移话题道:“锦书,在凉州的时候,太子曾去见过我?”
锦书一怔,点了点头:“殿下第一次来的时候,您已经去往安西都护府,第二次是您从西州回来,那阵子您卧病在床,整日昏昏沉沉,清醒的时间并不多。二少爷和少夫人怕打扰您修养,就拒绝了殿下。殿下临走时说,小娘子重义气,若得知他千里迢迢赶来、自己却闭门不见,定会过意不去,让我们不要告诉您,反正您很快就会随二少爷归京,重逢之日不远了。”
“我受伤这么严重吗?”赵晏自言自语,掐了掐眉心,试图去回想当时情形。
记忆一片模糊,只剩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明明是一年前发生的事,却遥远得恍如隔世。
“小娘子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还不肯留在都护府,执意要回凉州,一路跋涉颠簸,没有落下病根已是万幸。”锦书思及往事,眼圈微红,“那段时间,奴婢终日提心吊胆,只怕您再也醒不来。”
“别哭,已经过去了。”赵晏轻声安慰,没有再做追问。
-
姜云琛悠悠转醒,光线已暗下来。
他坐起身,看着窗外沉沉暮色,脖颈和肋下还在隐隐作痛,天晓得赵晏用了多大的力气。
陆平听闻响动,连忙上前:“殿下,您怎么样?”
“我好得很。”姜云琛若无其事道,旋即便不受控制地吸了口气。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你没有传医官吧?”
陆平低下头:“……奴婢不敢擅作主张。”
太子妃开门时的眼神,还有太子那不可告人的病,若他贸然去请医官……
算了,他还是不大愿意被打发到掖庭宫。
“那就好。”姜云琛放下心来,“今日之事,切莫对外人提起。”
“是。”陆平应声,问道,“您和太子妃娘娘……”
“没什么,我们只是闹着玩。”
“……”
二位好情趣。
陆平又问:“那您……还去承恩殿吗?”
“先不了。”姜云琛行至外间,望着堆叠如山的公文,“我晚上再去。”
陆平:“……”
祝好。
姜云琛在案前落座,一时有些出神。
他曾经以为拉不下脸面、无法言表的那些话,在意识到赵晏即将离他而去的瞬间,竟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虽然收效甚微,但至少,她肯认真与他交谈了,不再只是场面客套。
他突然觉得,这也是好的。
如果她不介意他出入承恩殿,未曾质问他那些话,甚至没有揍他两下,从头到尾只当他是空气,才证明她已经彻彻底底将他剔出她的生命,再也不会对他产生一丝感情,无论爱憎。
那张字条在他抱她时就不知扔到了何处,想必已经被她当做垃圾,让锦书收拾掉了。
他原本打算弥补她,叫她感受一下收到字条的惊喜,谁知却弄巧成拙,反倒让他自己设身处地体会了一把她当年的心情。
他提笔蘸墨,在崭新的信笺上誊写了一首《蒹葭》。
晾干后折起递给陆平:“给太子妃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