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皇帝虽然不肯重用宗室,但只要他们安守本分,还能落个善终。
她不敢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临川王身上,必须给自己留条退路。让明德进入东宫,哪怕只是做良娣,也算与皇室嫡系一脉搭上了边。
将来见机行事,苗头不对,她便反戈一击,将临川王的阴谋供出去,换得自己余生安稳。
反正她一个长公主,皇位永远轮不到她,她所求的,不过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
但再多金银财宝、锦衣玉食,也要有命在才能享受。
至于临川王送上门的大好机会,不用白不用。
先借他的手把赵六娘拉下太子妃之位,再谋划把孙女嫁给太子,就可坐收渔利。
临川王已经开始行动,这一个月内,她只需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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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重新斟满,赵晏望着微微晃动的深色液体,注意力却被手中传来的温度占据。
周遭喧嚣归于沉寂,仿佛只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呼吸。
有些事情先前没有戳破,她虽习以为常,却从未多想,而今,脑海中颠来倒去都是皇后所言。
她并不排斥姜云琛牵她的手,甚至还很喜欢。
他的手生得赏心悦目,摸起来似乎永远都是暖的,她感觉到他掌心和指腹的薄茧,那是经年累月执笔写字、舞刀弄剑留下的痕迹,也是她曾经参与过他生命的证据。
过往与现实交替重叠,她回忆这一个月来,两人在东宫形影不离的日子,与从前别无二致,忽然觉得,就这样继续下去,一年,十年,乃至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既选定正月十五为期,那么等到上元节之后,便与他说明吧。
到时候,不知他会觉得是惊喜还是惊吓。她想象他的反应,不觉一笑,忙侧过头去。
姜云琛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直觉她在打什么坏主意,但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笑。
看她展颜,他心里被莫大的满足与快乐充盈,已然别无所求。
不多时,赵晏觉察到姜云瑶投来的目光,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了点头。
她朝姜云琛凑近几分,抬手掩在唇边,与他说了姜云瑶的计划:“我和阿瑶去别处避一避劝酒,你也别喝太多,否则我就让陆公公找人把你抬去显德殿。”
说罢,将面前的酒水一饮而尽,示意锦书不必再添。
她走后,姜云琛拿起空酒杯,仔细端详片刻,交给身后的陆平:“带回去,我要好好珍藏。”
旋即,他也起身,悄无声息地去往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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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瑶的演技出神入化,赵晏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大殿,差点怀疑她是真的醉了。
直到喧闹渐远,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她才不慌不忙地站直,理了理有些散落的衣裙和鬓发。
“真有你的。”赵晏笑道,“我们还去老地方吗?”
“当然。”姜云瑶举目环视,轻车熟路地踏上青石小径。
两人对上林苑内布局了如指掌,有几处位置偏僻、风景秀美的宫室,是闹中取静的不二之选。
宫婢们提灯照路,赵晏挽着姜云瑶的手从红梅林间穿过,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两个年幼的女孩心血来潮,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宴会,结伴在偌大的上林苑中寻找人迹罕至的美景。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人猛地从道路旁窜出,横冲直撞地奔了过来。
赵晏反应飞快,迅速把姜云瑶拉到一边,随行的内侍们拔出武器,将两人护在中间。
来者却恍若未觉,似是醉得不轻,嘴里叽里呱啦地念叨着什么,与一众内侍大打出手。
赵晏听懂他的语言,不由皱眉:“是西域使臣。他怎么会在这里?”
姜云瑶闻言,连忙下令:“按住他就好,切莫伤人。”
内侍们的动作收敛了几分,然而那人力大无穷,觉察到他们所有顾忌,登时愈发肆无忌惮,将他们逼得连连后退。
赵晏见势不对,反手抽出身边一名内侍的刀,但还未等她上前,一道人影闪电般掠过,动作迅捷而凌厉,三下五除二就将那醉鬼放倒,顺手封住了他的穴道。
“卑职护驾来迟,请太子妃娘娘与公主殿下恕罪。”
竟是虞朔。
那人被紧随而至的禁军制住,姜云瑶丝毫不以为惧,走近几步,疑惑道:“他是何人?”
“此人名叫尤鄯。”虞朔也听闻了含元殿之事,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太子殿下在席间发现此人及其下属形迹可疑,便让陆公公给卑职传信,令卑职多加留意。卑职来晚一步,公主受惊了。”
“无妨。”姜云瑶调侃,“即使没有虞将军,十个尤鄯加起来都未必是晏晏的对手。”
虞朔请示道:“此人冲撞殿下与娘娘,该如何处置?”
“交由陛下裁决便是。请虞将军带他走一趟吧。”
“遵命。”
这时,有人匆匆奔来,焦急地用胡语叫着尤鄯的名字。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近前,看到这幅画面,顿时大惊失色,扑通跪地,磕头道:“贵人饶命。”
姜云瑶见他胡服打扮,又会说官话,应是尤鄯的下属,正待发问,却听赵晏道:“他不像醉酒,而是被下了药。”
她的目光落在尤鄯身上,他穴道被封,按说已无力抵抗,却双目通红,仍在不知疲倦地挣扎。
众人一怔,那名跪着的随从也惊讶地抬起了头。
刹那间,他面无血色,浑身抖如筛糠,随即,竟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拔腿逃窜,嘴里冒出一句惊惧到极致、几乎变了调的叫喊。
姜云瑶不通胡语,赵晏和虞朔却听得一清二楚。
——死人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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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琛走进一间空旷无人的宫室,接过陆平呈上的信件。
拆开逐字逐句看罢,沉默半晌,失望地用灯烛点燃。
半个多月前,他请纪家的表舅父帮忙调查一个叫做纪十二、自幼貌丑、年龄十七八岁、在凉州到西州一带跑商的人,然而表舅父翻遍所有档案,都未能找到同时符合这几个要求的伙计。
难道说,这人故意伪造身份,只为接近赵晏一行?
但他目的何在?总不会是想要窃取情报的内鬼,结果在相处中对赵晏情根深种,最后改邪归正、舍己救人,保护了她的性命……
他深吸口气,令自己打住,却又觉得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
所幸赵晏已经不记得了。
他有些自私地想,她还是永远不要想起来,带着对纪十二的感恩过完这一辈子吧。
轻微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他的思绪,陆平前去开门,将一位官员引入屋内。
是安西都护府的刘长史,此番进京述职,顺便向他禀报西州那边的探查结果。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刘长史行礼,在姜云琛的示意下落座,开门见山道,“殿下离开西州之后,王都护派人全力追查那批火/药的来源,但对方似乎来头不小,行踪隐蔽且谨慎,王都护的人马跟随至凉州附近的沙漠,便失去了他们的下落。”
他有些欲言又止,姜云琛却明白他言下之意。
再往前,就会进入凉州都督府的管辖核心,王都护的人马自西州追到这里,手已经伸得太长,何况凉州大都督一职是广平王遥领,王都护作为臣子,岂敢将刺杀太子的罪名推给一位亲王。
“有劳。”他点点头,又询问了一些细枝末节,令刘长史退下。
屋里恢复安静,他陷入沉思。
看样子,临川王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打算把广平王推出来做替罪羊。
十之八/九,尤鄯身边那人也听命于临川王府,他们筹谋多时,今晚便会迈出第一步。
“走吧,回去。”他起身对陆平道。
然而刚一出门,就有名内侍疾步跑来:“殿下,出事了。尤鄯酒后失态,冲撞了太子妃娘娘与含章公主,虽然虞将军救驾及时,两位贵人并未受伤,但跟随尤鄯一同入京的使臣看到娘娘和公主,竟吓得魂不附体,翻来覆去只会念叨一句胡语,说什么……死人复生。”
果然,动作还挺快。
可是……临川王做梦都想拉拢赵家,怎会把赵晏卷入其中?
姜云琛心下一沉,大步流星走向不远处灯火煌煌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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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临川王回到府中,满面醉态一扫而空。
他走进屋内,幕僚连忙迎上前:“殿下,事情如何?”
“本王亲眼看着尤鄯喝下掺了料的酒,现在应当已经成了。”临川王露出笑容,“阿九的办事能力,本王深信不疑,只可惜,他这一去怕是出不来了,本王又要折损一员大将。”
“他们为殿下的伟业牺牲,也算死得其所。”幕僚道,“殿下预计他何时会招供?”
“至少须得半个月。”临川王沉吟,“太快承认,反而引人怀疑。”
幕僚暗自捏了把汗,刑部大牢那些手段他有所耳闻,扛半个月再招,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临川王看穿他的想法,叹息道:“阿九忠诚不二,本王会善待他的家室,待到将来登临大位,再追封他一个勋爵。”
“殿下宅心仁厚,是臣等的福分。”幕僚笑着恭维道,心里却想,人都死了,身后功名又有何用?
可惜他的性命也拿捏在临川王手上,并不敢提出任何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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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晏与姜云琛回到东宫时,夜色已深。
医官诊治过后,确认尤鄯服了一种可以令人迷失心智的药,现在他疯疯癫癫,已经不可能提供任何有用线索。
至于他那名下属,被抓获后声称光线昏暗,他眼花认错了人,除此之外只会求饶,被皇帝下令押送至刑部大牢审讯。
那人当年必定见过她。
她原本有些犹豫,要不要向皇帝坦白自己乔装行刺乌勒的前因后果,却被姜云琛用眼神制止。
他应是怕皇帝得知火/药的事,顺藤摸瓜查出他曾经在西域受伤。
她便没有说话,决定为他保守秘密。
进入承恩殿,洗漱更衣,一同躺在床榻上,姜云琛把刘长史所说、以及自己的推测如实相告。
末了,轻声询问道:“过几日,你陪我去广平王府一趟可好?赶巧是世子生辰,我须得知会叔父一声,让他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赵晏应下。
她对广平王印象颇好,也不愿看到他无辜被临川王嫁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