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所有人之中,只有一个人如泰山般稳坐不动,连侍卫送来的胡辣汤也不碰,明明额上颈间出了许多汗,却碰也不碰衣襟,仿佛老僧入定。
这人便是张松,杨子书在书院的朋友之一,人长得瘦瘦小小,其貌不扬,独自坐在人群最后,不与人交谈,也没人来搭理他。
“你怎么不喝呢?这胡辣汤够劲儿,喝了舒坦呢。”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张松转头一看,却见身边蹲着陆徜的妹妹。
她也捧着碗胡辣汤慢慢啜着,边啜边和他说话“一天没吃东西,垫垫肚子呀。”说话间她抬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珠,眨着眼看他。
“喝不惯胡辣汤。”张松忙解释道。
“那可真是可惜了。”明舒遗憾道,把碗里最后一口汤汁喝完,舒服地呼口气,拿着空碗起身,可她起的太急,一不小心就踢到了他身边那碗满满的胡辣汤。
汤水立刻洒了满地,顺着地面蔓延到他压在地面的衣裳上,他当即跳了起来,可臀到腿那处已经湿了一大块。
“唉呀,对不起对不起!”明舒慌忙道歉,又找补,“衣裳都脏了,要不我找找侍卫大哥,让他陪你去换一身衣裳?”
“不用不用。就脏了一点,无碍。”他马上拒绝,又退离明舒几步,不顾脏湿的衣裳,再度坐到干净地上,仿佛脚下生根般。
明舒千道歉万道歉地走了,刚一转身,就朝远处的陆徜和宋清沼露出得逞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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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又过了约盏茶功夫,开封府的人终于赶到,全面接手杨子书的案子。
闲坐中庭的书生又等了片刻,终于等到三皇子允许自行离去的命令,所有人均大大松口气,从地上爬起,三三两两散去。
很快,崇明馆外的路上走得人影不见,这时却有道矮瘦的身影窜过,猫进了屋檐下的树丛阴影之中,避过人群往千书楼走去,不多时就拐入千书楼与听月阁间的暗巷中。
暗巷窄小,地上全是乱石杂草,他蹲下身摸黑找着东西,忽然间,前方传来一点光亮。
“在找什么?要不要我给你打灯?”少女含笑的清脆声音响起,渐明的灯火中,一张如花笑靥慢慢清晰。
明舒提着灯缓缓行来,身后跟着陆徜。
地上那人见势不妙,扭头要跑,可身后也有人提灯而至。
“张松,要去哪里?”宋清沼冷道。
两头堵截,张松逃无可逃,只能站直身体。
“你在找这个吗?”明舒抬起手,手中是被揉皱后展平的手稿。
张松面色顿变,却强自镇定道“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只是想抄近道回去而已。”
“是吗?”陆徜越过明舒与宋清沼一起分头逼近张松。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张松惊惧地贴墙而站。
“明舒,转过去。”陆徜冷冷一语。
“哦。”明舒乖乖转过身去。
哀嚎声伴着打斗的动静在她身后响起,她闭了闭眼,心里好奇得紧。很快,除了哀嚎外,打斗的动静消失了,明舒咬咬唇,悄悄地转过了身。
一转身,她就撞进陆徜前胸,视线被拦个彻底。
“不许偷看!”陆徜道。
明舒不甘心地跺跺脚——有个太了解自己阿兄,一点都不好。
陆徜的背后,是剥去外袍与中衣,只留里衣,又被宋清沼反剪双手押在地上的张松。
里衣之上,满是血迹。
巷子外,无数灯火亮起,赵景然的侍卫与开封府的捕快,全都围堵在外。
张松被抓个正着。
第41章 归家(修)
崇明堂灯火通明,三皇子赵景然、尚书令陆文瀚连同刚到松灵书院的开封府尹,三人同时夜审张松,陆徜、宋清沼与明舒三人同堂回话。
人赃俱获的张松无可抵赖,颓然萎顿在地,因为身上被剥得只剩下一件薄薄的染血里衣,他冻得双手环胸瑟瑟发抖,牙关打战地回答堂上三人的审问。
大致的犯案过程与陆徜三人所猜差不多。张松先以给三皇子献诗为由诓骗杨子书,杨子书果然上当,同意他的计谋。在今日天未亮时,杨子书趁着无人潜入环涛馆,并将门窗关闭,藏在馆中等待,而张松则去与众人一起去山门前迎接三皇子等人,直到三皇子从崇明堂出来,带着众书生走到千书楼外,他的杀人时机到了。
“他们滞停在千书楼外,注意力都在三殿下身上。我先假装腹疼,走到楼外的石块上坐下,以此造成前面人的错觉,让他们觉得我在,只是没有站在正后方,而是坐在附近。我再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进千书楼和听月阁间的暗巷。”张松眼神木然地说着经过。
他进入暗巷就开始脱衣,将外袍与中衣全都脱下后藏在窗外,而后开窗翻进环涛馆,拿着预先偷到的袖箭箭筒下手。
“袖箭是前一天夜里,我和彭国跟着杨子书去找唐离时,趁着他们争执之间悄悄偷到手的。我把箭筒与箭简分离,预先把箭筒扔在竹林里,造成凶手从竹林逃离案发现声的假相,嫁祸谢熙,而我则用箭简扎在杨子书的颈间……一下……两下……血喷得到处都是。”张松说着说着,眼神变得阴郁疯狂,仿佛身上干痼的血染到眼里,手也抬起落下,仿佛身在环涛馆内,他一手捂着杨子书的嘴,把人按在桌上,一手把箭往杨子松脖颈处狠狠扎下。他的力气从没那么大过,他心里也从没那么痛快过。
杀完人,他顺手抓起书案旁边的手稿拭手上脸上的血迹,而后小心翼翼翻出窗户,一边套上脱下的衣裳,一边飞快按原路跑回千书楼外。
早春尚冷,他特意穿得比别人都厚实,两件夹棉中衣一件厚外袍,而山中风大,透出的一点血腥味,被风吹吹就散了,他又站在最后,其他人都不搭理他,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他回到千书楼的时候,前面那人甚至没发现他的消失。
“他们都不理我……因为我是杨子书的爪牙……帮着杨子书欺凌他们,但我也不想这样,是杨子书逼我的。”张松说着说着,又呜咽而哭。
他本只是松灵书院普通的学生,家境平平,父母砸锅卖铁供他从小读书,所幸他颇为争气,苦读数年考入了松灵书院,本以为苦尽甘来,再等两年也秋闱春闱殿试金榜题名,他也能出人头地,却不幸遇上杨子书。杨子书为人嚣张,在院中横行霸道,尤其喜欢挑家境差的学子下手,张松被他打过骂过辱过,一开始众人还同情张松,可是后来,为了逃避杨子书的欺凌,张松选择成为杨子书的爪牙,以换取平安。
可即便这样,杨子书平日里也没少打骂他,而书院里的其他学子又因为此事,对他的同情渐渐变成憎恨,全部疏远了他,他孤立无援,饱受痛苦。
恨意,就在这样的日子里逐渐滋生。
交代完一切后,张松掩面伏地而泣。
“他既如此作恶,你们何不向书院师长们陈情?”待张松情绪稍缓,陆文瀚方开口问道。
“我们说过了,然而没用,杨子书家里有钱,买通了平时管教我们的几位先生,先生们对他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出身贫微,靠着书院资助在这里学习,又怎敢得罪他们?”张松垂头道。
松灵书院并非官学,能考进来的学生多凭本事,很多都出身寒门,像宋清沼这样世家出身却也凭真材实学考入的,少之又少。
赵景然听完因果后,沉默良久,方道“此案吾会如实上奏父皇,包括书院内结私贪腐之事,一并彻查。百年松灵,为国培育良才,本该是一方净土,却成地狱。还有你,张松,虽说你有千般苦衷,但也不是你杀人嫁祸的理由。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法不容情,不论杀人亦或做伪证,皆触国法。各位,望引以为戒。”
他落下结语,挥袖出了崇明堂,将余事交给开封府。
明舒听完张松所言心内百味杂陈,正想喊陆徜一起离开,却听陆徜忽又开口“张松,你不是第一次下手杀杨子书吧?”
张松缓缓抬头,露出一丝迷惑。
“明礼堂。”陆徜提醒道。
他迷惑的目光方透出了然“是啊,明礼堂本可借那块匾额神不知鬼不觉砸死杨子书,可惜,被你破坏了。”
明舒诧异地睁大眼眸望向陆徜。
陆徜便向她解释“那天杨子书经过匾额时,被他叫住了。”这是他最初就怀疑张松的直接原因。
“原来如此。”明舒恍然大悟,又随口问张松,“可你又怎么知道匾额要掉落的?”
张松却闭上嘴,眼里现出三分迷茫,很快竟笑了“无意间……听人说的。”
那个“人”字发音他咬得古怪。
明舒下意识问他“是谁?”
“忘了。”张松这次却想也没想就回答,跟着闭上眼,拒绝再回答他们的问题。
明舒蹙起眉来,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开封府的捕快却已将人押下,而陆徜也催她离开。
“我想单独见见谢熙与唐离,可以吗?”明舒望向宋清沼,他和三皇子熟,也许能帮上忙。
但还同轮到宋清沼回答,正好和开封府尹并肩出来的陆文瀚就开口了“你见他们做甚?”
“陆大人,民女想替人问他们几句话,和这桩案子无关。”明舒道。
唐离和谢熙因为做伪证,如今也被单独收押在崇明堂的房间中。
陆文瀚似乎对她特别宽容温和,也没细究原因,朝开封府尹说了两句话,便有衙役前来带明舒去见二人,陆徜知道她要做什么,便在崇明堂上等着,被陆文瀚抓着说话。
————
明舒先见谢熙。
他被关在小小的静室内,室中无榻,只有简单的桌椅,桌上点着盏灯,他坐在桌前发怔。
明舒向开门的守卫道过谢,这才进屋。
听到声音,谢熙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已经冷静,也听说陆徜、宋清沼与陆明舒三人抓到真凶,替他与唐离洗清嫌疑了。
“谢谢。”他静道。
明舒发现,只要不牵涉唐离,他就仍表现得像个谦谦君子。
“不必言谢,我不是为了帮你才查的案子。”明舒站在门前问道,并不往房内走。
“都一样,终究是为我和阿璃洗刷嫌疑。”谢熙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作揖,“多谢。”
明舒随他行礼,直接问道“你喜欢唐离?”
谢熙顿了顿,目光落在桌面的光斑上。
“是。”
终于可以不必藏着掖着了。
“我与阿璃很小就认识了,如果苏家没有倒,与我定亲的女子,应该是阿璃。苏家被抄,阿璃被官牙发卖,我本以为此生再见不到她,谁曾想竟在松灵书院遇上了。”
谢熙缓缓开口。
做为罪臣女儿,苏棠璃被判官牙发卖,因苏父与徐山长私交甚好,流放前曾恳求徐山长救女,徐山长便让人暗地里将苏棠璃买下,又怕人发现后诟病,就命苏棠璃改作男装,当成男孩收养在膝下。
山长与师娘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六岁左右不幸早夭,后来便再没有过孩子,师娘见了女扮男装的小棠璃,恻隐之心大动,幼时棠璃又乖巧可怜,十分讨师娘喜欢,因此夫妇二人才瞒过众人,把苏棠璃放在身边教养十年,也给了谢熙与她重逢的机会。
“我第一眼就认出她了。因为她的身世,我替她瞒着众人,偶尔她遇到难处,我能帮就帮,就这么和她熟识了。”
最初,也只是朋友那般相处着,抵不住时光悠悠,谢熙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动心的,发现时已经晚了。
“可你和县主也很早就定亲了。”明舒问他。
“我知道。我和阿璃不可能,我们间清清白白,能和她像朋友这般相处下去,对我来说就够了。”
“清清白白?朋友?”明舒微笑,含嘲带讽,“你心已越轨,谈何清白?况且你真分得清朋友与情人间那条线吗?”
以友为名,行情爱之举,哪里清白了?
“那你想要我如何?我会娶闻安,一辈子尊她敬她,还不够吗?这桩婚事两家长辈安排,我与闻安并无感情,有些东西,我控制不了。”谢熙道。
“你不止对县主没有感情,我恐怕你连最基本的尊她敬她,也做不到。但凡你心中为闻安,为你的父母家人想过半分,你都做不出替唐离顶罪的荒唐事来,如今却还对我说会一辈子尊她敬她?”
明舒慢条斯理道,质问的每个字都清晰落入他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