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她轻声地像是自言自语。
蔡采石心中的同情早就铺天盖地,连林森都眉头紧锁眼中带着伤感。
听到这里两人忙问:“您说什么?小公子怎么了?”
原来夏怀安从小体弱,起初并没当回事,后来请了个高明的大夫,才知道这孩子是有心疾的,需要人参肉桂等各色补药的调养,还要不间断地叫大夫调理才有好转的可能,这是富贵人家才能有的做派,夏知县哪里弄做到这个?因此一直都拖延着。
不料如今夏知县竟比夏怀安先一步去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夜,因时候不早,主持僧人请李夫人留宿寺内的香客厢房内,同时也挽留无奇三人就近歇下。
小和尚送来了晚饭,打了水,三人谢过,吃了点素斋,又洗了手脸,泡了脚。
蔡采石心里惦记的已经不是案情了,而是知县夫人李氏跟那个小孩子。
他对无奇道:“若是小公子再出事,李夫人怕是活不下去了。”
林森用力一点头:“这是什么世道,夏知县这样的好人怎么没好报呢?”
无奇没有说话,她心里想:在某些时候,一个纯粹的好人就像是一个殉道者!
因为他们多半须得孤独的在黑暗中摸索向前。
夏知县夏思醒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孑然而行却不乏勇气的殉道者,他不仅是个纯粹的好人,更是个纯粹的好官!他有着官员们本该有的高尚的志向,为了治下的子民,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保护他们,他大概没想到抛妻弃子,但还是付出了死的代价。
他的确是爱民如子的,但是李夫人跟夏怀安呢?
想到这里眼睛竟有些湿润。
蔡采石跟林森的同情,无奇也很感受到了,但她更加明白的是,目下要做的就是找出那个藏在条条人命底下的诡秘真相,抓到真凶,她知道那也定是夏知县的心愿!
如果说起初在客栈醒来只是被迫赶鸭子上架,那现在,无奇已经下了决心,她一定得把这件事查明白!不管多困难也要查的水落石出!
为了这个世上还有夏思醒这样的好官!
大家伙说了一阵子,才各上各床去了。
当天晚上,无奇回想着从在客栈醒来一直到南塘寺所听所感,三个莫名而死的女孩子,坠塔的夏知县,李夫人的话……狐狸郎君!
所有的线索在脑中飞来飞去,每个人的言语交错出现,纷纷地像是在向着她诉说。
正在似睡非睡,窗外某处突然传来“嗵嗵”地沉闷声响,无奇抬头一听,像是有人在砸地。
她想叫蔡采石跟林森听听是什么响动,谁知那两个早睡沉了,无知无觉。
无奇翻来覆去了半天,索性翻身而起披衣下地。
她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站在廊下听了片刻,声音却竟是从南塘古塔方向传来。
夜半三更,夏知县绝命之处居然传来如此诡异的响声,无奇有点害怕,但好奇心却更加强烈。
约莫一刻钟,古塔在望。
远远地无奇打量着,小心翼翼往前走,但她还未靠前,就见到一道黑影从古塔上如流星飞矢似的直坠而下,重重地砸在了塔下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难道真的是夏知县的亡魂不灭?
无奇屏住呼吸,有点后悔没有把蔡采石跟林森扯起来,至少可以壮胆。
可转念一想,如果真是夏知县的亡魂,那她反而一点儿也不怕,因为夏知县不是坏人,他爱民如子,所以就算死了也绝不会是个恶鬼。
一念至此无奇甚至还巴不得见一见夏思醒,当面询问他真相为何呢!
偏在这时候,古塔上有一点幽幽地灯笼光亮起,那点灯光飘浮在半空,就像是给鬼魅挑着一般,缓缓地地向下飘挪过来。
最后,那盏灯来到了塔下。
无奇睁大双眼仔细地看。
幽淡的灯光中,是几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当中那位却尤其显眼,他的身量高挑,但高而端庄,一袭宽绰的暗纹府绸披风,月光下显得落落寡欢。
他抬起手,向着无奇招了招,竟是叫她过去。
无奇没有因为确认了对方是人而松一口气,因为知道就算是个鬼,也未必会招惹此人。
一时她竟不知自己宁愿见他,还是见鬼。
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并不敢抬头乱看,只是故作惊讶地拱手行礼,很恭敬客气地:“学生有礼了,这位……公子您怎么在这儿?您……”
她的目光扫向地上,却因有数人挡着,地上之物越发看不清了。
而此刻出现无奇面前的,赫然正是那位在青楼里照面过的戴狐狸面具的神秘人。
今晚上这人没有戴狐狸面具,但也没露出他的脸,因为他戴了个像是蝶翼形面具,大约是金制,灯光下闪闪发光,这面具华贵而精致,只露出了轩挺到恰到好处的鼻梁,跟微微有些薄的唇,却依旧是可圈可点,无可挑剔。
如果在青楼的时候无奇没有看过他惊为天人的侧脸,此刻必然会以为这位先生的脸上有什么缺陷。所以才时不时地总要叫面具遮着不能以真面目见人。
但如今见他居然换了个面具的款式,那想必这属于个人所好了。
只是原先林森因为他戴着狐狸面具的缘故,猜测他就是狐狸郎君,可现在他换了个金蝴蝶的,总不能再叫他蝴蝶郎君,可见猜测毕竟是猜测而已。
面对无奇的问话,前狐狸郎君现蝴蝶郎君矜持而略带戏谑地回答了两个字:“你猜。”
答案其实不难猜的,无奇却仍然很小心地问:“想必是为了夏知县?”
“不对,”他的唇角上扬的弧度,似乎是撩动的一池春水微漾:“是为了你。”
虽然明知道这回答必有玄机,无奇仍是惊了惊。
金色面具后的眼神迷离而叫人无法看清,他的声音却有些怪,仿佛故意要显得轻佻些,但却透出藏不住的清雅贵气。
他道:“你先前说夏思醒是他杀还是自杀,案情重演最为简单直观。”
“啊是……等等!您怎么知道?”
他仍是没有乖乖回答,反而问:“想不想知道结果?”
“结果?已经有了?”不知怎么,无奇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她瞥了眼身后地上的人形,忐忑不安。
“你不是看见了么?”神秘的蝴蝶郎君下颌微扬,“本……本主子才让他们一连扔了几个人下来,从落地的方位看来,果然事有蹊跷。”
无奇窒息:“你说什么?”
“要不要过去看看?”他还是那么散漫不羁的。
刚才过来的时候扫了眼地上之物,隐隐是个人形,但也没敢多看,也没来得及细看。
如今听他公然说“扔了几个人下来”,又想起刚才所见从塔上坠落的黑影,以及那夜青楼里的火光跟惨叫……整个人的血都凉了。
当时她提议试验,“案情重演”,林森还玩笑说五层那么高,要人跳下来做试验是必死的,除非是绝顶高手。
无奇没跟他解释,因为她觉着没有谁会残忍狂妄到用人来做试验。
但面前人的语气不带半点情感,轻描淡写的像是撒落几张纸似的不值一提。
好像根本不知道一个鲜活的生命是多重要,多么的可贵。
无奇的心怦怦乱跳,愤怒开始升腾。
她的理智还在尽量地规劝她的心跟嘴叫他们别轻举妄动,但就像是被激怒的小猫一样,她的惊怒愤恨非但蠢蠢欲动,甚至很想挥动不怎么强而有力的爪子在对方的脸上身上来上那么几下,最好抓出血来,让他感觉到疼!
第7章 摸头
赵景藩望着面前这个名字很有些古怪的人。
因为竭力自制,无奇没有说话,可很明显的她的眼睛在代替她说着话,而且那些话一定不怎么好听。
她眼中闪烁着光,极亮,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双眼里燃烧,她大概是想用这道光刺痛刺伤他、甚至把他毁灭。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种光,赵景藩的喉咙里有一点点痒。
他当然感觉到无奇的敌意,但他非但不怕,反而很有点期待,甚至想在这滚滚燃烧的敌意上火上浇油。
“怎么,生气了?”他挑了挑眉,可惜这顽劣的表情给精致的蝶翼面具挡着,赵景藩问:“你想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
满满地挑衅,就差说一句“来打我啊笨蛋”。
“你……”无奇的爪子已经抬起到腰间了。
“本主子怎么样?”他负着双手,完全没意识到什么似的、摆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很适合被打的姿态。
几乎就在想要孤注一掷跟对方撕一场的时候,无奇转头又看了眼地上的“尸体”。
如果可以她当然要狠狠教训一下这个小子,让他知道生命是不可以给随意践踏的。但无奇却又明白,这可不是什么鸳鸯蝴蝶派里的男亲女爱卿卿我我,一时冲动的代价,就是她很可能成为被践踏的下一个。
何况,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无奇狐疑地扫了眼赵景藩,转身毫不迟疑地走向地上的尸体,她得看个清楚。
事情突如其来,加上对此人的先入为主,让她轻易地相信了他的话也知道他的确干得出来,但是……她觉着哪里有点不对。
还没走近那所谓尸首,无奇就明白了。
是假的。
那根本不是什么人,而是粗粗略略弄成人形的什么麻布袋子,但是在这半夜三更乌漆墨黑的时候,楞眼一看当然可以以假乱真。
无奇发现后,回头看向赵景藩。
这厮怎么……是跟自己开玩笑吗?
她半拢着小拳头,中长的指甲在掌心轻轻地刮了两下,后怕着庆幸自己没有轻易出手。
拼命地在脸上挤出一点笑,无奇亡羊补牢地陪笑说:“公子、怎么可以跟我开那种玩笑呢?幸而学生我是坚决不会相信公子会做那种事儿的。”
赵景藩的唇抿了抿:“你为何不信?”
无奇认真地样子像是在说一个事实:“公子谈吐高雅,气质尊贵,芝兰玉树……自然不是会做那种残暴之事的人。”
她心里早认定赵景藩是能干出那种事的,不过既然他没干,当然再好不过了,而且自己刚才呲牙咧嘴的差不多冒犯了他,自然该多说几句阿谀奉承的好话。
赵景藩盯着无奇,忽然微微倾身靠近了她一些,就像是要把她看的再清楚点:“你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本主子刚才看你的反应,倒像是要痛骂一场。”
骂还是轻的,她其实想打人的。但现在一概否认:“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赵景藩哼了声,没再多言,只淡淡道:“你看好了。”
无奇起初不知他要自己看什么,直到一个人上前把地上的人形拖开,留出空地。
她看着赵景藩仰头的样子,福至心灵跟着抬头,果然见五层塔上人影闪烁。
是有个人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物,然后他将那物从栏杆之内往外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