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青亭领命,出外自行安排。
瑞王起身,缓步走到窗户旁边,心里思忖的却是无奇的伤,那伤口他是亲眼见过的,也是超乎他预计的可怖,这该归功于柯其淳那毫不留情的两刀。
想到柯其淳那鲁莽行径,瑞王心里仍有些生气,尤其是想到,若是昨晚上自己没有按捺住脾气而跟他争起来,厌恶了救治时间,那今日又将如何说?
蔡流风的确心细,但他到底为什么派这么一个人来!想到他昨晚上宁肯拿无奇性命做赌的蠢倔,想到无奇腿上那两道深痕……虽知道柯其淳是为挤出毒血,但下手也太狠了!
昨夜付青亭给拦在外间,虽不曾目睹伤处,却也见到挤出的血水给蔡采石端出门,连付青亭当时都有点怀疑——郝无奇就算没有给毒死,也要流血而死了。
瑞王摇了摇头:“这个蔡流风,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打定主意回城之后,一定要找机会当面跟蔡学士“商榷商榷”,问问他为什么挑了这么一个人进清吏司,蔡流风当然很清楚柯其淳愚鲁耿直、说一不二的性子,以那人的心计,也不至于想不到会有柯其淳对上他赵景藩的一天……但他还是派了柯其淳。
蔡流风虽是文官,身边儿也不乏江湖中的知己,就算不是江湖人,以蔡侍郎长袖善舞之能,门客之中亦有不少能人异士。蔡流风要选个狡黠精明的不在话下,不是只有柯其淳一个能用的。
难道就是为了让柯其淳来抗命,惹怒他的?
一念至此,瑞王突然震动。
他好像想到了蔡流风为什么别人不派,只派柯其淳的用意了。
牙关一咬,听见了磨牙的响动。赵景藩喃喃道:“好个蔡流风,你真是好见识,好胆气啊,算计到本王的头上来了!”
柯其淳是京内显贵出身,跟瑞王略有一点交情,起京都的人都知道柯家大爷枣木似的刚硬的性子,瑞王当然也清楚。
所以,就算柯其淳偶有逾矩或者犯上,瑞王也不至于就跟他计较,也不会动辄降罪。
且正因为清楚柯其淳的为人,比如……若出现昨晚上的对峙一幕,从开始瑞王就明白,以柯其淳的脾气绝不会低头退让,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这选择便只有一个:如昨夜似的,忍一口气,退后一步。
要是换了第二人,哪里会逼得瑞王如此选择,早给他先砍了。
赵景藩想通了这个,似笑似恼。
蔡流风明明是派了一张软硬不吃而大小通杀的王牌,自己竟还是小看了这位蔡学士。
可是就算想通了此事,瑞王另外不懂的是,凭什么蔡流风要这么上心,舍得把他的王牌扔进了清吏司。
赵景藩思来想去,忽然醒悟,自己明明是在考虑郝无奇的腿伤能否移动,怎么竟又想到蔡流风身上去了。
正要唤一个太监进来,打发去养慧院瞧瞧,却见在门口处,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脑袋,竟是金平侯!
瑞王心里一恨,便从窗口走开,一时恨不得赶紧离开这神鹤庄院,快点回王府去。
这园林里的仙鹤们倒是清雅可爱,可哪里想到,这庄院的主人却是这般好色之徒呢。要不是看在他是朝廷勋爵的份上,真想把那眼睛挖出来。
心里想着,赵景藩不知不觉迈步往后院而去,月门在前,目光所至的地方,正是昨晚上他质问无奇、事发之地。
缓步走出了月门,瑞王的目光掠过前方的草地。
此刻阳光正好,草地绿油油的,应该不至于再有蛇虫了,因为随着日出,十几只的仙鹤也从波光粼粼的湖面飞了过来,有几只大胆的甚至走上草地,就明目张胆地在瑞王的跟前晃来晃去。
瑞王看着仙鹤雪白的翎羽,修长的脖颈优雅地或扬或垂,他看着那略有点熟悉的弧度,心里一阵恍惚。
原来这刹那,瑞王想起了昨晚上遇险的时候惊鸿一瞥。
那时无奇在他身前,低着头乱踩草地,那点白腻纤细的后颈便似仙鹤似的微垂。
他的心有一点点乱,心跳也不由地加快了几分。
事情虽已经过去了,但那种感觉却如此真切,当她给咬伤了后倒在他的怀里,她像是疼极了也怕极了,长睫乱颤,大概有泪落在他的蟒袍上了。
赵景藩低头看看胸前,他的衣裳本是一天一换的,可是昨晚上他几乎一宿未眠,自然也没心情更衣,目光仔细的搜寻,果然看到在胸口团绣的上方,有几点可疑的水渍痕迹。
瑞王情不自禁伸手轻轻抚了抚,就好像看到她还是昨夜似的靠在自己怀里。
对赵景藩而言,因为他自个儿生得便是世间最好,而他偏偏很厌恶这种好颜色,所以对别人的相貌很不在意,再难看或者再好看,对他来说也都一个样。
因此就算是金平侯嫌弃的费公公,对瑞王而言也是平常相貌而已,费公公以及其他人,甚至金平侯,大家不过半斤八两。
当然,要是金平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怕要立刻哭死。
可是突然不知为什么,这会儿的瑞王竟觉着那个时常会口没遮拦的家伙,生得……很好看。
好看到他愿意费心去多看几眼。
正在恍神,只听有人道:“殿下……”
瑞王一震,下意识地把手缩回放低。
他的脸色有一点微妙的不自在,尤其是在发现来的人是谁之后,他的不自在也因而放大了数倍。
第49章 三更
金平侯揣着手站在原地, 隔着十几步远他就给两个侍卫拦住了无法靠前,只能尽量把脖子伸的长一些,以便瑞王听见他的声音, 但又不能高声, 免得自己口气太大冲撞了殿下。
瑞王本是不想见他才走开的,见他居然又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 心头火起。
看看金平侯又看看前方的湖水, 瑞王改了主意。
见他一点头,侍卫们这才放了行。
金平侯喜上眉梢,狗摇尾巴尖似的跑到了跟前,汪汪地开始表忠心:“王爷,微臣从听说您可能驾临后, 大半夜没睡觉就开始赶路, 要不是中间给人绊住了,天不亮就回来了。”
瑞王“哦”了声:“你急什么?”
金平侯笑的跟一朵花似的, 像是才喝了糖水的嗓子道:“当然是忙着恭迎王爷, 亲自给您请安,以表微臣忠固之心。”
瑞王虽然习惯了费公公过分的谄媚,但竟受不了金平侯这过分的甜腻。
这大概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
正牙痒痒地想把他踹到水里去, 心念一转:“说来, 本王也有一件事要请教侯爷。”
金平侯忙道:“王爷请讲,微臣洗耳恭听,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瑞王道:“你这院子里有贼人埋伏,你竟丝毫不知情?”
金平侯果然反应一流,听瑞王声音不对,立刻匍匐跪地:“王爷恕罪!”
他这一跪,两只手靠前, 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竟差点儿碰到瑞王的袍摆。
瑞王忙后退一步。
他皱眉,开始怀疑昨晚上那条蛇跟金平侯大概有什么亲戚相关,不然的话为什么如出一辙的自动靠近,且一致地令人讨厌甚至不适呢。
金平侯没碰到他的袍摆,失望地看看自己的爪子,自叹手速不够快乃是硬伤。
为免他再扑过来,瑞王向旁边走开一步跟他拉开距离,才道:“本王只是随口一问,不必惊慌。不过……”
他扫了眼金平侯,想到王乾的话。
赵景藩想要询问金平侯,是否听说过“海客瀛洲地,云霞明灭时”,但既然是李大京吐露出来的重要线索,却不知该不该告诉金平侯。
万一反而泄露了机密呢,毕竟事关宫中。
他正在思忖,金平侯安分守己地跪在地上,双眼盯着赵景藩袍摆上的缂丝纹,只觉着每一道经纬都美不胜收。
人美就是好啊,让他跪都跪的舒心。
只听瑞王问道:“你可听说过海客瀛洲,云霞明灭?”
“啊?”金平侯几乎没反应过来,忙凝神一想,喜出望外道:“这、这两句听着有点耳熟,难道是王爷所写的诗词?”
瑞王道:“你仔细想想,这院内各处有没有跟着两句有关的地方。”
金平侯绞尽脑汁地思忖了半天,摇头道:“这两句像是匾额上的对联,或者横联,可是院子从接手到现在,微臣各处都走动过,自问从没有见过这两句,若有的话微臣一定记得。”
他不犯花痴病的时候,说话还是极有条理和根据的。
瑞王并没有显得格外失望,只道:“知道了,你也不必费心,不过这两句也不要再对旁人说起,不然,……本王就要追究你窝藏罪犯之责,明白吗?”
“是,王爷说什么,微臣就做什么,这自然是天经地义的。”金平侯的声音里又掺了糖似的回答,看他的架势,好像瑞王叫他去造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拿刀。
瑞王道:“行了,你起来吧。”
吩咐了这句,又见付青亭急急而来,他见金平侯在,便走近瑞王,悄悄地禀了几句话。
正说完了,突然听见一阵笑声从湖上传来!
瑞王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忙循声看去,抬头却见一艘画船自旁边养慧院的方向划了过来。
这湖泊本就是天然的,极大,这艘画船驶过来的时候,有几只灰鹤逗趣似的从船的旁边挥着翅膀飞过,仙鹤,画舫,湖面的水色波光,不远处的亭台轩馆,简直如同仙境一般。
金平侯跟着一看,笑道:“这是院子里的画舫,本来还想请王爷去坐一坐,看看这湖上的风光也是极好的。”
才说了一句,突然皱起眉头:“怎么是费……”
原来金平侯发现,那画舫上探出一颗圆而胖大的脑袋,因为擦着厚重的粉,脸显得格外之白,唇显得格外之红,湖里钻出来的水鬼一般,一下子刺到了他的眼。
虽然在瑞王眼中金平侯跟费公公不分彼此的,但实际上金平侯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虽然如今年纪略大些,但也正当盛年,加上他非常在意修饰,所以衣物要么是精致华丽,要么是飘逸出尘,他自己则三绺淡须,更见超逸的风度。
且他的品味最好,善于谈吐,腹中有物而且身份显赫,平日结交的有三教九流的人物,也有朝中显贵,当朝名士,却多数都是面目英俊举止洒脱之辈。
他自己常常用《陋室铭》里的两句自诩:“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当然,那个白丁在他口中便改成了“俗物”二字。
原先的俗物,自然是指的谈吐无味而面目可憎者,但如今见到瑞王,便觉着天下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都变成了俗物。
一想到比自己更俗之千万倍的费公公竟可跟瑞王朝夕相处,他就非常不忿。
正在金平侯惊愕的时候,瑞王却意外地在那画舫上看到了一张本不会出现的脸!
那居然是无奇!
瑞王以为看错了,特走近了一步。
果然是无奇,她正懒洋洋地趴在画舫的窗户边上,微微地侧着脸,像是在正在听旁边的蔡采石说话。
场景虽然如画,怎奈瑞王心里有点怒。
刚才他还担心无奇的腿伤能不能承受住回京的颠簸,如今倒好,她自己跑出来了,还在风最大的湖上,难道就不怕伤口入了风?
忽然,船上有个声音兴奋地叫道:“四叔,四叔!”
瑞王的眼神一阵错乱,目光在画舫上转了转,终于落在了一个小小身影之上。
赵斐,居然也在船上?!
瑞王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简直要给气坏了。
皇太孙一声叫嚷,画舫上的人都看过来,瑞王面上保持着镇定,而内心已经暗潮涌动,他竟不知这两种行径哪一种更叫他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