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再不会笑着叫他小王子、再不会无论大小事都来找他倾诉、也再不会鲜活明丽地笑了。
哪怕那笑是对着另外一个人。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很多很多事,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他其实非常非常嫉妒柳燕行,那些故作大度的话,都是不想在她面前失了风度。
阿柠,他的阿柠……
那是他藏在心底深处,甚至不知该如何珍爱、如何对待的玫瑰。
肖兰温柔地拨了拨她染血的鬓发,哆嗦着将绿宝石耳钉重新为她戴上,俯身在他的姑娘冰凉双唇上落下一个吻。
他的幻梦彻底碎裂。
沈柠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晚了,并没有完结,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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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堕魔
顾家被灭门后, 柳燕行和顾知寒曾有两年时间,在这片大漠上讨生活。重新回到这片大漠, 两人忆起旧事,多停了两日。
顾知寒心情少有的畅快,自觉替哥们儿解决了一桩人生大事,抛去那些不尽人意的细节, 整件事自认办得还算漂亮, 忍不住调侃:“要我说, 你这不是还有些日子嘛,足够把人重新拿下,要我出手, 这时间绰绰有余。”
柳燕行闷着脸听他满口鬼扯:“……动作快点儿, 说不定还能留个孩子, 你走了她心里也有个念想。”
柳燕行瞥他一眼,顾知寒勉为其难:“我不重要, 虽然我是不大喜欢小孩儿,而且你的孩子估计和你一样不讨喜,但……”
柳燕行:“……”
“……算了算了,大不了以后我照顾小嫂子时, 也顺带照顾照顾大侄子。”
柳燕行:“闭嘴。”
顾知寒偏偏不听:“行, 柠丫头和旁人亲密,你心中气苦我理解,但你何必冲我生气,我可……”
柳燕行神情凝重:“安静, 有声音。”
“什么声音?”顾知寒只当他为让自己闭嘴乱说,但下一刻,凄厉的尖鸣响起,自远而近,一声接一声,极其反常。
顾知寒不以为意:“估计是刚死了母亲的幼鸟,就是叫声特殊,不像这里的鸟。”
他这么说完,柳燕行忽然身形原地消失,顾知寒追过去,见到他手上捉着一只毛色鲜丽的小鹦鹉。小鹦鹉碍于本能不敢再凄厉尖鸣,浑身却在瑟瑟发抖,急促地低低鸣叫着。
“这不是……小柠丫头的鸟?”
“是。”柳燕行只说了这么一个字,脸色已经变了。顾知寒心中猛然一沉。小鹦鹉已经认主,如今却仓皇受惊,他们在大漠生活过两年,动物这样的本能反应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来不及多想,眼前一花,柳燕行人已经不见了。
大概有些事,是上天早已注定好的。
就如爱恨别离,早已书就,是强求不来的。
柳燕行和顾知寒都是裴家军之后,两人父亲曾是前朝裴老将军看好的部将,在裴老将军自裁以证清白后,一道投了新帝,忍辱负重和其余几位裴家军旧部暗中安顿同僚、关照裴家后人。
柳燕行的父亲是无名之辈出身,靠一身过人天资得了老将军赏识;顾家则是寒川城中的武学世家,家中子弟世代效力军中、抗击外族。
顾知寒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柳燕行就显示出了现在的一些性格。
比如那时候他和闻筝特别喜欢胡姬进城,总要偷溜着去看。现在想想,那时的柳燕行已经有日后无趣和阴险的趋势,虽然跟着他们一起去看,但被顾父抓到,却会“扑通”一声利索跪下,苍白着小脸儿抢先“替他认罪”,通常是——
“对不起顾伯父,是我没看住哥哥和小姐,辜负了您,您罚我吧,不要责罚哥哥和小姐。”
这样的莲言莲语。
和费尽心思编谎话、抵死不认的顾知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于是顾父便会欣慰怜爱地扶起那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莲,转头对自己的逆子恨铁不成钢地教训。导致后来很长时间里,顾知寒一度怀疑柳燕行的出众,全是靠自己的烂泥扶不上墙衬托的。
他和柳燕行为此打过好多架,渐渐猜出柳燕行是烦他、讨厌他。正好,他也很烦、很讨厌这个被比较的弟弟。
事实上,他比柳燕行还大一岁,但顾家被灭门后,却是这个讨厌鬼一路护着他,在冲天火光中死死捂住他的嘴,被咬得满手是血;也是这个讨厌鬼在大漠上艰难寻找水和食物,沉默地陪着他度过了最难捱的那段日子;甚至还是这个讨厌鬼参悟出《地卷》心法后,将自己体悟都告诉他,不曾漏过一句,只为报顾家数年养育之恩。
顾知寒自那时起就认了命,以后柳燕行就是他过命的亲兄弟,无论他要做什么,自己都要拿命护着他。
认了命后,免不得操心起他亲兄弟的人生大事来。
柳燕行的性格实在不怎么好,天性好谋算、善伪装、认死理,因而对人对事就免不了有些凉薄。他给自己划了个圈儿,圈子外的人是死是活与他无干,圈子内的,他却肯豁出性命、拼上全力。
顾知寒一直笑他讨不到媳妇儿,迟早孤孤单单抱着武学典籍终老。柳燕行从前总是不屑一顾,但如今再见,顾知寒却看到了希望。
可是终究……柳燕行还是没有这个命。
其实地方很好找,冲天的血腥气引来了荒漠上的动物,匆匆一看不大的地方堆积了上百具尸体,已经无法探知隔了多久,几乎所有尸体都被啃的不像样子,完整的肉已经没有了,只剩许多乌鸦聚集在白骨上啃食着剩下的零星腐肉。
箭矢和死尸太多了,黄沙只掩住一半,骨架上散落着大量箭矢,有一少半是极其特殊的蓝色尾羽。
那是……肖兰的箭!
柳燕行的眼睛霎时就红了,疯了一样冲过去,一群乌鸦受惊飞起,如一小团无法驱散的黑云,始终在上方徘徊不去。
顾知寒眉皱紧,不敢再去看柳燕行的脸色了。
自从两人习成《地卷》上的心法,武功可与天下抗衡后,他其实已经很难再猜到柳燕行的心思了。尤其柳燕行为了推行竹枝派理念,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洛小山那样完美无瑕的仙君,就很少有什么事能再牵动他心神。
仙君瞋目,确实是武林难得一见的胜景。
而经历了南疆围杀的柳燕行,比当年的仙君更深不可测。
即便是堕入邪道、与正道摆明车马宣战这样大的事,他也做得轻描淡写、漫不经心。甚至他自己寿数不久,也不见有丝毫慌乱,仍是保持着优雅从容,每日还有闲心处理荒海那烂摊子杂务,耐心地给正道留出最后的自省机会。
然而面对自己死亡都不曾挂心的这个人,现在却如丧失了全数理智,再保持不住半分优雅,冲进尸堆中一具具翻找。
那般被野兽咬得面目全非、挂肉带骨的尸体,顾知寒连想一想沈柠那样美貌的身体被咬成这样,都要浑身发冷,根本无法想象柳燕行会是什么心情。
他疼她疼得,连一滴酒都舍不得让她沾。
她落一滴泪,自己的计划就全乱了。
如今又是抱着什么心情,在那些尸堆中一定要找一个答案呢?
顾知寒几次都说回去带人来翻,他实在看不得柳燕行双目赤红,跪伏在地上一片骨头一片骨头翻找的样子。
可柳燕行只是摇头,他全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下唇上全是血,脖颈青筋虬结,完全等不及再叫人来。
顾知寒也就不劝了。柳燕行一向执拗,无论沈柠是生是死,他都等不及假手于人。
无言的畏惧淹没了两人,沈柠不可能就这么死掉,她和肖兰都有接近宗师的实力,不可能——
他只能安慰自己不一定就是针对沈柠的围杀,不会的,不可能这么巧,一定不会……
柳燕行还跪在地翻找尸体,一具具地辨认。但大部分尸骸已经被荒漠上的野兽啃食得只剩骨架和少许余肉,连衣物都似乎在争抢吞食中被撕碎。甚至这种辨认本身就是一种无用功。
因为连骨架都被扯碎混作一团,早已分不清是谁的胳膊、趾骨、腿骨。
柳燕行就这样麻木地翻找着,似乎已经再不会说话,只知道呆板地重复着手上动作。直到他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捡起后,整个人忽然如石像一样僵立不动。
顾知寒心脏骤然紧缩,仍不住冲上去看,只一眼,巨大的恐惧与荒谬感就将他淹没——
那是半枚小玉佩,很小一块,中间似乎被什么东西贯穿,有半个圆孔,以圆孔为中心碎纹满布,纹路中渗进了许多黑血,另一半玉佩不知去处。这种小玉佩不是人用的,而是偃傀派那种特制的人偶娃娃配饰,极其少见。柳燕行拼命擦拭,直到玉佩上隐约露出“仙君”两小字。
临水仙君,是沈柠的那枚。
那一刻,柳燕行抬起头来,双眸中爬满赤红的血丝,似乎是不能置信,又似乎只是简单求证,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期盼:“沈楼说,她把这枚玉佩带在心口,是我听错了吧?”
顾知寒不忍,嘴唇动了两下,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没有听错。”
柳燕行身子一晃,随即稳住,仍然不信,坚定地在这附近的沙土中继续翻找,很快他的目光再次凝住——
几片衣角、一截袖管、前襟都陆续被翻了出来,纵然已经被黑血染透,柳燕行还是一眼认出这是沈柠穿过的衣裙。他虽然有意避开沈柠,但其实沈柠穿了什么、喜欢什么、她的一举一动,早就烙印在心里,此时又怎么可能认不出她穿过的衣服?
最后一根稻草是挖出了沈柠的包袱、以及一支机关弩和沾满黑血的短箭。
顾知寒翻着那包袱,“荒海令和《山海卷》还在,缺了阴阳药的方子。”
柳燕行却已经听不进他说的任何话了,眼中只有那个面朝下满身沙土的脏娃娃——
两人还在帝鸿谷时,他记得沈柠特别宝贝这个仙君娃娃,上面一颗小珍珠划花了都要难受。只是他以为自己那样伤了沈柠心,在芙蓉城时沈柠气得连珠花都扔了,这个仙君娃娃也逃不过被丢弃甚至毁损的命运……
可原来,她一直留着,真是好蠢的姑娘。
柳燕行目光黯下去,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语气中尽是荒谬:“阿柠……死了?”
他眼神空茫地起身,踉跄着倒退了两步,猛地捂住自己胸口弯下腰,周身气息混乱鼓荡,血从嘴里涌出,整个人重重地摔落在地。
他闭上眼,一滴泪滑了下来,“啪”地砸进滚烫的沙砾。
顾知寒慌了神儿,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艰难地说:“就算这些是柠丫头的,也不一定已经、已经……”他说不出口那个词,“可能只是、只是受伤了,毕竟没有找到她的剑和肖兰的弓……”
其实这都是强行自我安慰,两样武器如此神异,只怕早被袭杀的幕后操纵之人取走。
柳燕行挣扎着站起,浑身都是摇摇欲坠的暴烈气息,仿佛身体中的阴邪与杀欲已经控制不住,即将冲破那一层人性的枷锁。
顾知寒与他气机相感应,周身受激,不受控制地真气外放,只能拼命收束自己,不敢再刺激到柳燕行。
顾知寒生怕柳燕行就此疯了,可他只是发了一会儿呆,竟然就慢慢恢复了面无表情,只是脸色分外苍白,眼中幽光更暗。
“机关弩上涂的是笑世门的阎罗毒,药石枉效,玉佩被射断,是一箭正中心口。”
顾知寒知道以他对各家的了解,这推测十有八|九便是事实,但他现在能理智地推测沈柠遇难的过程,语气中的阴寒却让顾知寒毛骨悚然。
“你……”
“笑世门、照夜寺、芙蓉城,问雪宫、青檀院、紫阳宗、荥山剑派、风月门、烟霞派、降星楼、青杏坛……”
他漠然道:“你说,阿柠死了,为什么这些该死的人,会以为自己还能活呢?”
柳燕行抬头,双目尽赤,语气诡谲,周身气势锐利如刀!
烈日当空,但这一小片明明炽热的沙漠上却如九幽阎罗般冰寒阴冷。
顾知寒心法受激疯狂运转,本能察觉到极致的危险,但很快就镇定下来。
两年前,他没能陪兄弟堕入那一座满是鲜血的地狱,如今另一场噩梦降临,他绝不会再退开一步,更别说这些人本就该死!
柳燕行是宓公子,他便老老实实当个艳郎君。柳燕行如今要大开杀戒,他也可以成为殿前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