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 接连七日守到霞云, 就可以许下来生,是不是?”
烟紫珠垂下眼:“其实,这只是本派为扩大名望随意编造的,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神明。”
“没有么?”
柳燕行倏尔转过头, 盯着烟紫珠,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仿佛在看烟紫珠,又仿佛再透过她看一个飘渺的人影。
烟紫珠顶着他沉沉的目光,头皮发麻,偏偏非要打破他的幻想。
“是。尊主您想,如果今生尚且无缘,谈何来生呢?”
“那同看霞云能共白首……”
“自然也是假的,都是江湖传闻么。”
原来是假的。
沈柠比柳燕行小了整整十岁,看在柳燕行眼里,又娇憨、又傻乎乎的,很好懂,也很好骗。
后来想想,他对沈柠,其实是顾知寒常挂在嘴边儿的一见钟情。
在优昙寺里,沈柠烤着火,和崇云师傅学拈花指的指法,身体软乎乎的仿佛一块儿蜜糖,他坐在她旁边,头一次主动去搭话。
遇见沈柠后的每一幕,柳燕行都记得清清楚楚。
沈柠脸蛋儿漂亮,手指也很漂亮,只可惜大概真是没什么习武的天赋,学了半天指形没做对,倒把精致漂亮的几根手指摆弄得红了。
他心里有些好笑,又莫名有些不忍心看她伤了手,忍不住做了个芳华指。
这一点卖弄让小姑娘大眼惊得圆溜溜,紧接着就因羞愤,修长脖颈就漫上薄薄的红晕,小脸也透出一层粉来,如鲜嫩的蜜桃,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可爱极了。
他的心在那时就飘落到小姑娘那里了。那是男人对着喜欢的姑娘的卖弄,好像靠近沈柠后,他总是忍不住卖弄,克制不住地想要逗她、哄她、宠她、疼她。
只是少年时的相遇,让他有段时间分不清是大哥哥对小妹妹的愧疚补偿,还是男人对女人那种掺杂欲|念的爱意。
钧陵城中,他下意识地下了套,骗小姑娘一起来看霞云。后来沈柠给他表白时,提到要来这里,两人互明心意,沈柠软软地环着她,温热的馨香让他头晕脑胀,仍然分神想着,日后一定要带沈柠两个人来烟霞派赏景。
虽然不敢奢望,但他真的想要求一个白首。
却原来全都是骗人的把戏。
一如他和他的阿柠,既没有今生白首的缘分,也许不到来生。
以前两人在一起时,沈柠因为年纪小总爱黏着他。其实柳燕行面上镇定,最爱的便是拥她入怀。可如今怀抱空落落的,已经再不会有一个又黏又娇的姑娘踮着脚偷偷亲他了。
心脏好像被人生生撕扯下一块儿,连带着他最重要的人,彻底消散了。
他的阿柠再也不会回来。
柳燕行肌肤如雪,眼睛狭长有神,因此眼眶一红就特别明显,也艳得凄绝、美得惊人。
烟紫珠呼吸一窒,就看到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眼底浮上了晶莹的泪液。
“阿柠……”
烟紫珠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沈柠竟然对柳燕行影响这么大!
不过她很快调整好心态,等了很久,估摸着柳燕行已经收拾好心情,才柔下声音道:“尊主,逝者已矣,沈小姐一定不舍得您这么伤怀。”
柳燕行并不接话,似乎之前那两句询问已经多余。他最后望了眼云海,转身下了山崖。
烟紫珠咬牙跟上,柳燕行停住脚步:“这是阿柠的鹦鹉。”
带鹦鹉过来,就是为了引起共同话题,烟紫珠立刻将小鹦鹉从肩上取下,轻柔地抚了抚:“是!小东西除了我跟谁都怕,所以珊瑚夫人让我帮忙养着。”
小鹦鹉乖顺地在她怀中待着,被抚摸地喉间发出舒服的呼呼声。
柳燕行恢复了冷淡,在小鹦鹉的惊惧中将它取过抱入怀里,小鸟绿豆眼都瞪圆了,忍不住哆嗦,一心想跳回去美女怀里。
柳燕行瞥了烟紫珠一眼,淡淡道:“阿柠的鹦鹉,养不活便不养,不需要旁人碰。”
小鹦鹉察觉到他的杀气,登时乖巧地缩好。
烟紫珠脸色慢慢白了。她这几日以来仗着自己养小鹦鹉养得好,连曲杉斛都给她几分面子,柳燕行这句话却如一巴掌抽在她脸上,将她那些心思都摁死。
沈柠的鹦鹉,宁可养死,也不愿让她碰。
那沈柠的人,是不是也是宁可孤独至死,也不愿她碰呢?
渡江之后就是风月门。
风月门有一座阁临江而建,阁名“写意丹青”,四面垂着纱幔,风雅至极。
弟子们常在此阁吟诗作画,欣赏江景,惬意潇洒。他们风月门对正邪两道执念不重,重的是美景、美人、名诗、名画。
因此荒海跨江压境时,风月门掌门率弟子毫不阻拦。能一次性见到柳顾二人争辉,风月门掌门和长老都喜不自禁,提出希望两位尊主多留几日。哪怕他们不敢下笔描画,但美人可不常见,多看几眼,多观摩仪态,对他们不啻于参悟秘籍。
美成这样的,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到。
风月门未曾参与两年前的围杀,柳燕行这次根本并没打算攻占风月门。只是他们一过江,风月门已经热情洋溢地将他们迎了进去,而荒海又确实需要个落脚之所,双方一拍即合。
风月门弟子俱都喜气洋洋,其中和张吟风交好的都替他高兴。他们都知道张吟松最喜欢画这位宓公子,甚至为了临摹偃傀派的娃娃,卖了许多幅画。
张吟松最得意的就是一柄洛水扇,上面的《洛滨美人图》是画废了上百幅才得的扇面。人人都知他最遗憾的就是未曾见过柳燕行一面!
只是自从菱花会回来,张吟松忽然放弃画柳燕行,转而开始画美女。自从他开窍不死磕柳燕行后,画技一日千里,美女画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真,人也越来越疯魔。
然而,并不像众人想的,张吟松不仅没有拜倒在柳燕行本人白衣之下,反而一见面就招呼了春秋笔。
一招败北!
顾知寒带着三君和曲杉斛和风月门掌门喝酒去了,阁中只有柳燕行一人,他点了张吟松的穴,说:“张少侠,听说你美人图画得好,我想求一副丹青。”
张吟松不屑:“尊主大人还有求我的时候?”
柳燕行不为所动:“张少侠若肯赐画,柳某必替风月门取来《江山为聘图》,以做谢礼。”
“这么重的谢礼?”
《江山为聘图》是风月门至宝,据传在沈缨手中,若要取图就要对上剑圣,这份礼可不简单。
张吟松皱眉:“你先说要画哪个美人?”
柳燕行道:“沈柠。烦请张少侠为我绘一幅沈柠的小像。”
张吟松沉声道:“先解了我的穴。”
柳燕行以为他应允,难得地露出个浅浅的笑,上前解了穴,把他请到桌案前。那里已经摆好了笔墨和纸。
张吟松瞧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一脚踹翻了桌案,墨滴飞溅,将柳燕行一身白衣染脏!
“你辜负了沈小姐,现在还有脸要她的画?”
柳燕行阴沉沉站着,眉间凝着怒气。
张吟松呸了一声:“你也配?!我就是死,也不会给你画!”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一下,晚安。来自cp粉脱粉回踩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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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惊鸿一剑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97章最后补了一段情节,麻烦回去再看一下,辛苦了!
临江阁共三层, 柳燕行和张吟松在三层搞得这么僵,顾知寒还无知无觉,带着三君同曲杉斛在二层吃酒, 开开心心和风月门几个高层谈诗论画。
风月门掌门与顾知寒交情好得不得了,他们出的折扇、油纸伞、诗、画, 都是花花公子哥儿泡妞时必备的道具。
巧的是王八看绿豆,这位掌门不仅不鄙夷顾知寒, 反而打心眼儿里欣赏他眠花宿柳、吟风弄月的活法儿,心甘情愿为他画扇子。顾知寒若是看中哪个才女,少不得还要为他捉笔代写一两句酸诗,浪荡才子的人设全靠风月门鼎力相助。
可以说是这么多年站在顾知寒背后的男人。
这俩狼狈为奸的凑一处, 没几句就聊起当世美人。掌门就羡慕柳燕行前有沈柠追去荒海,后有烟紫珠倒戈追随, 红颜知己层出不穷,实在令人啧啧称奇。
顾知寒眼睛微眯, 衣上的大朵木芙蓉花不及他沾了酒的红唇艳丽, “那怎么能一样。烟紫珠倒也算个美女,可怎么能和沈柠相提并论?”
风月门与烟霞派隔江相望,掌门也见过烟紫珠, 柔弱可堪怜,自有一股风流意态,忍不住质疑:“我在菱花会上也瞧见过沈柠, 美则美矣, 与当年的剑圣相比,却弱气了。”
“剑圣沈缨?”
监兵君好武,因比沈缨小十来岁,成名时沈缨已封剑, 平生憾事就是没能一睹天下第一剑的风采。
风月门掌门饮下一杯酒,目光悠远。
“我曾有幸见过沈缨出剑,自那之后只能画山水、鸟兽、虫鱼,却再无法画人。可惜你们无缘见到沈缨的易水萧萧。”
一剑之后,看旁人再无法入眼,尝试画沈缨又无论如何都不满意,自此只能放弃画人。
几人静默。风月门掌门是当今画圣,二十岁便有超越其师《江山为聘图》的笔力,三十岁曾见沈缨一面,自此人物画再无寸进,放浪形骸,为顾知寒画山水、作酸诗。
惊鸿一面,一生前途尽毁。
见过那样惊艳的剑,沈柠虽美,也不过是面目空洞的花瓶。
曲杉斛心有戚戚。她也是少年时见过鲜衣怒马的柳燕行,便搭上自己一生誓死追随。
少年的柳燕行曾攀上武林最高的峰,也敢下圣冢那样的九幽绝地;为心中道义,生死相逼也不曾避让、退却。对柳燕行来说,曲杉斛只是他随手偶发的善心;但对那个身缠百鬼的曲杉斛,拉他出来的那只手,却已经成了心中信仰。
所以沈柠力主废掉护灯使的规矩时,她便知道了柳燕行爱她重她、放不下她的原因。
世事凉薄,他和沈柠两人,都是荒海吊诡炼狱中的光芒。
曲杉斛忍不住出言辩驳:“你若曾见过沈小姐出剑,便不会觉得她弱气。”
她和风月门掌门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愤愤,执明君赶紧打圆场:“都是父女俩,再说这辈子咱也见不到人家出剑,没必要争个高下,没必要哈!喝酒、喝酒!”
顾知寒忽然眉心一动:“画个画儿至于动真气?”
监兵君猛然抬头,所有人都感到了磅礴的真气。
下一刻,放在顾知寒脚底的萤火刀叮叮当当震动起来,顾知寒猛地战术性后仰,萤火刀冲天飞起,险险擦过顾知寒腿间,“砰”地穿破楼顶,飞去三层!
“好悬!”顾知寒嘘了口气,“迟早有一天要被我那亲哥搞死。”
他拍拍风月门掌门,要笑不笑地说:“沈缨出剑看不到,但你今日能看到柳燕行出刀。”
二三层之间的楼板破了个窟窿,木屑砸得满桌儿酒菜都没法吃了,几人只好丧气地往楼下走。风雨门掌门扫到外面江面,忽然道:“……不,没准儿都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