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哆哆嗦嗦,颤颤巍巍,“陛下,姑娘醒了,您……去瞧瞧吧。”
他叩拜在地上,视线紧紧跟随着那双黑色鞋履,修长的小腿走动间龙袍边角摆动着,显然是刚下完朝就赶了过来。
照例的早朝路介明已经简了又简,不逗留片刻,就会立马回到了乾清宫。
听到许连琅一声惊呼,四儿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去看,头才刚刚扭动了个角度,就又听得一声呵斥。
“出去。”
“没朕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四儿迅速收回了脑袋,一溜烟跑了出去,将乾清宫的大门紧紧闭上,他正身挡在门前,一眼就看到了姝妃娘娘的轿撵。
四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挥了挥手让两旁驻守的侍卫站到了乾清宫汉白玉石阶的最底端。
他从侍卫身后探出个脑袋,眯眯笑眼,端的是恭敬谦卑,拦的又是一个水泄不通,“奴才见过姝妃娘娘,陛下有令,不许任何人进出乾清宫。”
姝妃甚至都没有下轿撵,她垂着头,眼下的卧蚕弯出,她将手腕上的银镯子摘下又重新□□进去,“陛下这般拦人,莫不是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重音狠狠的咬在了“东西”二字上,朝中风言风语四起,皇上那日回宫风尘仆仆的万般轻柔抱着的人谁不想见见。
四儿收回了笑意,他扬了一把拂尘,重新搭在臂弯上,让侍卫错开了路,他也做出请的动作,“您都这么说了,奴才哪里还敢拦着,只不过,您得想好,这一进去,会有什么下场。”
他挪开一步,意有所指,“今时不同往日,您是知道的。”
听到了话语间的深意,姝妃再也按耐不住,她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从轿撵中下来,就要往里面走。
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往日!
现如今一个奴才都能这般嘲讽她了!
这□□裸的讽刺,七年前也是这样的一副光景,在乾东五所她还可以肆无忌惮的当着一众奴才的面与他们赌上一赌,赌这位七皇子许不许自己进去,她有赌赢的十足把握,可是现在呢 ,不但要被拦在外面,还要被奴才羞辱,当初的优待、特别……现今已经统统不见了。
她戴着护甲的手指抓挠上了旁侧搀扶她的宫女手上,小宫女疼的脸都皱巴起来了,硬是没敢喊一个字。
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到底能是什么东西。
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答案,却又不敢相信,那人已经死了,不是吗?她亲眼看着咽气的,不管陛下如何折腾,死人这么复生啊,不可能的。
她步伐加快,足尖已经踏上了那白玉石阶,又听四儿道:“要奴才提醒娘娘一句吗?陛下这些年发起病来做了什么事。”
姝妃当即止了步,打了个寒颤,脸上血色殆尽,□□间,后背已经爬上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那掉落在她面前的头颅,被血腥气风化的殿宇和踩下去能冒出血水的毛毯。
太可怕了。
陛下发起疯来,太可怕了。
他疯起来就是一头六亲不认的狼,犬牙上都沾上了至亲的血肉,养不熟,喂不饱。
四儿悠悠绕步到她面前,愠怒的情绪被很好的掩盖,只余下淡淡的轻嗤,“娘娘,请回吧,陛下想见您时,自然回到您宫中去,毕竟大皇子您都抱过去了。”
……
殿外的嬉闹声汇成一片杂音,许连琅并没有太多精力去探头探脑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她被人懒腰抱起,猛然的腾空,让她下意识揪住了抱住自己这人的衣襟。
手下的刺绣凸起剐蹭着她的指腹,她分神去看,发现手下按着的是金丝银线勾成的十二条团龙图,她仓皇地把视线收回来,口中轻喃,“龙袍。”
她嗓子还是疼,说了这俩字,就干痒的说不出别的,抬头去看,那人的下巴微翘,薄薄的一层皮肉之下有了短短的胡茬。
她被安放在床榻之上,那人终于开口了,“醒多久了,可是渴了?”
他自顾自问着,也不给她回复的机会,就已经起身去倒了温水,许连琅着实是有些精力不济,但还是趁着那人转过身去之后肆无忌惮的打量。
直觉告诉她,这自然该是她的小皇子。
但她都年轻了那么多,她看的那些话本子故事可都说的清清楚楚的,若是重生,那便该是时间回溯,一朝回到几年前,可如今看上去,实在是奇怪的很。
她年岁小了,她的小皇子却完全是个成年男人模样。
身量高大修长,龙袍的披肩架在他身上,更显肩宽,腰封下挂着玉佩香囊,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长袍之下,能看到轮廓笔挺的长腿。
比印象中的路介明要高,要壮。
她突然就不敢认了。
路介明试了水温,才轻轻递了过去,眼睛一瞬不眨的盯着她,许连琅在这样密实的目光下,慢慢的红了脸。
面前的男人高大,给了她完全不同于少年的强势感,他的强势是天生的,是雄性动物与生俱来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她慢吞吞的喝完那杯水,重新对上他的脸。
相较于身材,他的脸变化不大,五官与少年期出入甚微,不过是面颌线条更为流畅、坚韧,那双凤眼,看着自己,发着光。
她不确定,小声唤他,“介明……”
“嗯”,从鼻端溢出的轻声,熬过了变声期的男声,是说不出的低沉性感。
他伸出手,用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湿帕子擦上了她的脚。
另一只手轻而易举的圈住了她的脚踝,帕子温度正好合宜,他垂下了眼,细致耐心的给她擦拭足底的沾上的尘屑。
他的动作过于熟稔,像是已经做过千万遍,熟悉到知晓她足背上一颗细小的,连她都不知道的黑痣的位置。
他边擦边说,“我十五岁时就想,要是我比你大上六岁,该有多好。”
擦到足底,她痒的绷直了脚趾,不住的往后缩着,他轻轻笑了一声,也就松开了握住她脚踝的手,任她缩回到了被子中。
他起身,撑开被子,帮她重新盖好,他那本就极端锐气的五官现在变得平和、温柔,无孔不入的侵占着她的每一处感官。
“那时候想的都有些魔怔了,日日想,夜夜想,以为得是下辈子的事了。”
“但阿琅,你看,成真了。”
第86章 太苦了 六年,赋予一个男人的变化太大……
宫灯早早就点上了, 高耸宫墙映着花红柳绿,留下婆娑影壁,值班侍卫换了一波又一波, 乾清宫前殿的灯火渐暗,又被匆匆续亮, 连续几日,昼夜不歇。
四儿端了银耳莲子羹过来,木质托盘摆放在几案上, 小心的没有发出丝毫的动静。
奏章小山似得堆积在路介明的右手边,他眉宇紧皱着,毛笔尖晕开红色墨迹, 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内容,甩手扫下了几案上的所有物件。
银耳莲子羹在地面上流开, 全部浇在了那个奏章上,奏章上的内容瞬间模糊不清起来。
“收拾干净”,他使劲揉着太阳穴, 对悄无声息出现的暗卫道:“路匡稷的旧部时至今日你们都没有处理干净, 再有下一次,提头来见朕。”
暗卫是路介明从先帝手里接过来的,六年换血,换了一波又一波, 先帝残余势力早就被抹杀,暗卫听令于一人,来无影去无踪。
路介明面色不佳,仰靠在圈椅上,脖颈压在圈椅的木缘上,深深吸了口气。
也不是第一遭了, 四儿快速的收拾好残局,又将早就沏泡好的茶水放到了他的手边。
茶浓的很,路介明捏着眉心,仰头饮尽,他抬手示意四儿说话。
既是深夜,殿内空廖,只有四儿的声音回荡,“大皇子被姝妃娘娘抱回了永和宫,孩子离了亲娘,哭闹不休,今夜起了热,御医都过去了,您要去看看吗?”
暖黄的烛火照在路介明脸上,将他的五官模糊化,他侧头看着窗边蔓蔓朝朝的柳树枝条,问:“几更天了?”
四儿回道:“三更天了,要不奴才遣了太医过来问问情况?”
“不用了,让贤嫔过去把孩子抱回去,正儿体弱,这一段时间就呆在宁寿宫别出来了。”他说完,便撩开珠串门帘,穿过两尊石狮子绿藤隔断,去了内间。
这几日总是这样,三更天时,许连琅睡熟了,路介明就会坐到她的床边,凝眸垂目一守就是一晚上,失而复得的宝贝,总也是瞧不够的。
他不碰她,只是这样枯坐着守着她。
四儿悄悄退了出去,将吩咐的话交给旁的小太监去办。
路介明登基六年,后宫充裕,但膝下只有一个孩子,盛暑时出生,取名单字一个“正”,今年才不过三岁。
正是好动的年纪,咿咿呀呀要人抱,实在是招人喜欢。
阖宫就这一个孩子,满宫的宠爱,也满宫的嫉妒,万幸他父皇倍加疼爱,女人间的小心思都没能真的伤了这孩子。
谁都能看出路介明对这孩子的宠爱,今日这话一出,反倒叫人迷惑,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这相当于给了小皇子禁足。
但也有人说,让小皇子呆在贤嫔娘娘的宁寿宫别出来,不就正好驳斥了姝妃,绝了姝妃一直试图将小皇子养在自己哪里的想法。
古往今来,皇帝的心意总是最难猜的。
四儿蹲坐在门槛上守夜,有人挤过来奉承他,试图与他搭话,“皇上正值壮年,姝妃娘娘一直霸占着别人的孩子作甚,早晚不得有自己的孩子啊。”
四儿扭头背对着风口,将拂尘抄在手里,哼了一声,“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置喙的,你这么闲,今个儿这夜你就守着吧。”
他背对着风口走,想了想,去了御膳房又备了一碗银耳莲子羹。
他端着托盘进了内殿,明黄色床幔委地与路介明的衣袍纠缠在一起,路介明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许连琅呼吸很浅,手交叠放在腹间,他几度忍不住伸出了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他疑神疑鬼,惊疑不定,只有那浅浅的鼻息喷薄在指腹,才能一遍遍提醒他,这不是梦,他的姐姐终于不再是冷冰冰的尸体了。
四儿当然不敢径直撩开那床幔,他隔开五步远,道:“陛下,您这几日嗓子一直不舒爽,晚膳又没吃东西,喝一点缓缓吧。”
他将托盘高举于头顶,等了好久,没有等到路介明的声音,以为是他无声的拒绝,正欲退出去,又听得几声女人的轻嘤。
兴许是那一通睡了六年的觉,睡过了头,许连琅醒来后的睡眠一直很浅很浅,四儿的动静成功吵醒了她。
她抬手去揉了眼,睡眼惺忪间,只感觉到一双大手拦住了她就要往眼睛上招呼的手指,他的指腹温凉,轻而易举的就包裹住了她的手。
手腕被轻抬,路介明开了口:“先别揉,用力眨一眨,这样对眼睛好。”
人的身体总是最能适应深夜的,不自觉压低的调子,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紧贴在了她耳畔发出的,她耳垂红的很彻底。
许连琅被这不知名的羞怯扰的心头烦闷,却也依言做了眨眼动作,每个眨眼间,都越发清楚的瞧见他的面容。
这几日,她精神不济,昏昏沉沉,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就又睡了过去。
她眼睛发痒,眨了几下还是难受,她想要做起身,手肘撑在床板上,还没有动作时,就感觉到路介明靠近。
他将掌心搓热,覆在了她的眼上,唇也慢慢凑近,小心的吹了吹,吹散了簇在一起的睫毛,也吹的许连琅面红耳赤。
她下意识伸手推了他,手掌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半抬起身体,错开了脸。
察觉到她的推拒,路介明收回了所有动作,目光落在她身上,解释道:“吹一吹会好一些。”
他话语不多,句句都是在为自己的行动作解释,动作带着来不及收回去的亲密。
许连琅却也不知道如今该如何跟他交流,久别重逢,人跟着有了这样大的变化,让她不知所措,也实在拿不准路介明的心思。
“我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她决定先从最紧要的了解,身体变成了十六岁说不上是坏事,但着实诡异的很。
路介明接过了四儿的羹汤,他所答非所问,“阿琅这时候醒了也好,白日里我太忙了,总是没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