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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公主
天越发热了,知了躲在蔫头耷拉脑的樟树底下有气无力的叫唤着,夏风裹着腾腾热浪一阵一阵的卷过,不见一丝凉意。倏忽天边一闪,闷雷滚滚,黑压压的乌云迅速在头顶聚集,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风雷就撕开了天幕,眨眼之间,就像九天银河掘开了口子一般,一场瓢泼大雨就浩浩荡荡的下了下来。
这雨来得猛去的也快,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已经云收雨散。天空被洗得湛蓝一片,水珠顺着屋檐角滴答滴答的淌下来,台前阶上草新花艳,送来阵阵润泽的清凉。
小喜儿怕热,因已经在清辉阁里躲了几日没出门,这会儿雨一停,便欢欢喜喜的跑了出来,见得院子外头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被冲刷一新,椭圆的小石头挨挨挤挤,或摆成花型,或摆成草样,缝隙里却都积满了的雨水,便把小袜子小鞋子一脱,光着小脚丫跑过去踩水。
“小祖宗呦!”方踩两下,乳母孙氏就带着几个或大或小的丫头追了出来,慌不迭的抱起了她,“这水可凉,回头要闹肚子的……”
“就要闹肚子!”小喜儿哼了声,笑嘻嘻的扑腾白嫩的小脚丫,“我要生病了去找我娘。”
孙氏急得直叫她祖宗,抱着人转了个圈儿,小宫女便忙有眼色的取了丝帕来给她擦脚穿鞋袜。
“不要不要!”小丫头踢腾着小短腿闹腾,“我要生病……”
孙氏好哄歹哄,才把人哄到秋千架上玩了一会儿,不多时万岁爷使唤来叫她去吃晚饭,小丫头却就闹起了脾气,气呼呼道:“不吃!阿玛不叫喜儿去看娘亲,喜儿就不吃饭!”
自打宣政十二年五月长公主以女学事南下,李嫔随往长居苏州,小公主就会时不时因为这个闹脾气,陆满福已经见怪不怪,但一哈腰笑道:“娘娘来信了,才送到万岁爷手上,奴才还听说娘娘这回又给公主淘饬了好些小玩意儿,还有姑苏现下时兴的衣裳和首饰……”
喜儿咕噜着眼睛一打量他,伸手就叫丫头抱了下来,待到九州清晏就瞧见屋里摆着两个大箱子,他阿玛正拿着一个单子,指挥着奴才们翻检,便欢欢喜喜的跑了过去:“娘亲给我带了什么?”
不料还没扒上去,就叫万岁爷合扇一挡拦了她:“这些是你阿玛的,你的在那儿……”他往窗边扬扬下颌,喜儿顺着看过去,见得上头不过摆着一个尺方的小箱子,小脸立时一变,转头就挡在了两个大箱子前面,张开手道:“不许动!这是喜儿的,娘亲说过喜儿的东西是最多的。”
“阿玛拿了什么?”她鼓着嘴巴看着自个儿不靠谱的老子,只叫皇帝伸手一捞抱了起来,笑着抱她去开她的小箱子,一样样翻检着道:“你要的花笺纸,上回你娘亲说还没做好的两套汉裙,还有这些小钗子小珠花……你瞧瞧是不是你的?”
“都是我的。”喜儿抱了满手,却还丢不开那两个大箱子,便又道:“那些也是。”
万岁爷只去捏她的鼻子,“你这么现眼,将来怕要丢尽我和你娘的脸。”
喜儿一龇牙:“娘亲说,子不教,父之过,喜儿要是长歪了,就都是阿玛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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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头一回见传说中被圣上千娇万宠的荣安小公主,也是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阳光融融,照耀着地上未干的积水,到处水光粼粼,碧兰的天上还挂着一道彩虹。
彼时四岁半的小公主要入学,皇后亲自选了五个年龄与她相当的女孩子伴读。六月初八那日进园子,五个人就被齐齐被挡在门口盘查,小公主咬着绿莹莹的甜葡萄挨个审视了半天,直到送人过来的老嬷嬷小心着问可是她不喜欢这几个女孩子,小姑娘才一嘟嘴巴道:“她们有娘陪没?喜儿只要没娘陪的小孩儿。”
五个小姑娘一溜懵懵的看着她,老嬷嬷也一愣,才尴尬的望了些贵女一眼。
没有娘?灵犀小心的看了她一眼,只被小公主灵敏的捕捉到,托腮眨了眨眼睛:“你有嘛?”
灵犀绞着手瞧了瞧她,“我娘没了。”
“比喜儿还可怜。”小公主不无怜悯的叹了口气,顿一顿就把手伸了过来,“喏,给你吃葡萄……”
胖乎乎的小手里头一颗圆滚滚的绿葡萄,灵犀狐疑的瞧她一眼,扎了满头小辫儿的小姑娘便甜甜一笑,“吃呀。”
她小心着伸手拈了那颗葡萄放在口中,啮齿一咬,酸甜的滋味儿便盈满了唇舌,她抿着嘴唇笑了笑。
喜儿眨巴着眼睛,不自觉又咬了一颗葡萄, “和喜儿的娘一样温柔……”她又小小的叹了口气,托看小脸道:“我娘还不回来……”
(二)闺房偶记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早起还是响晴的太阳,过午就阴了天,不多时便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噼里啪啦的下起雨来。
明微本窝在暖阁里歇午觉,忽听外头风雨琳琅,便拥被支起了身,饧着眼往窗口一看,却见天色仿佛已经暗下,檐下水流如注,织成了一道密密的水帘,隔帘望去,隐隐只见得殿前千万杆翠竹俱被狂风吹弯了腰。
“这样大雨……”她睡得尚且迷瞪,按着眉心嘟囔了一句,转头就歪了下去,不防没寻到枕头,却正正叫人揽在了怀里,低沉沉的笑她:“都申时了,还睡?”
“几时回来的?”她依稀辨出了他的声音,却连眼睛也没睁,只在他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靠着,言语含糊的与他抱怨:“昨儿他们过来,非要缠着我斗雀牌,又是喝酒又是赢钱的,一玩儿就玩到了半夜,可是害死人了……”
如是娇声软语、星眼朦胧的模样儿,只叫万岁爷酥了半边身子,循着她的嘴唇咬了一下,喑声暗笑:“你再不起,可就不要想起了。”
明微着实困得厉害,但不去理他,只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把脸一遮,一面睡一面嗡声道:“你敢混闹,我明儿就回天津……”
回天津?万岁爷一颔首,但没与她理论,却横臂把人一抱,一囫囵的抱到了里间攒海棠花围子的拔步床上,含笑捏了她的下巴问:“几时回去?”
叫他这么一闹,明微睡意早就消了大半,却因将将睡醒浑身乏力,便只懒懒倚在他臂弯扯他的衣裳,“我要起来,你叫人过来……”
圣上嗤一声笑了,却看她不动,直等过了半晌,明微轻轻敛眸在他脸颊啄了一下,那厢方直起身来扬了手,眼见得就要拍下去,倏忽却将她压在了凉丝丝的玉簟上。
一时佳人倚榻,鬓云乱洒,幽韵撩人,他握住那一把水葱儿似的玉指咬了一口,凑到她耳边道:“朕有些想你。”
“不行。”明微一瞬脸颊滚烫,板着脸去推他,却叫他捉住了双手覆在领口,觍颜笑道:“卿卿,明儿大朝,我晚上还赶着回宫。”
再醒是掌灯时分了,懒懒的掀开了眼皮,身侧已经空了,外头的雨也停了,丫头推了窗子,夏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铺面吹来,满室清凉。
朝云送了水过来,她拢着衣裳起来洗漱,却见得一人缓步踱入,不由眉心一蹙,恼道:“你不是要走么?”
皇帝淡淡一笑,“朕想着你下晌睡了这么久,晚上必是睡不着了,我留着给你解闷儿。”
(三)小儿
入冬以来尚没下过雪,眼见得年关将近,终一日泼泼洒洒的下了一场,铺白了山川河流,世间万物。
明微惜雪,往常长公主府、荣安小公主府或是二贝勒、六贝勒府里若有煮雪烹茶、赏花看雪这样的雅事相邀,都不甚推拒。不料今年一入冬人却犯懒得厉害,休说出门赏雪,便多走动两步也不愿意,只歪在炕上昏昏嗜睡。
“母妃这样子,是不是请个太医来看看?”灵犀随六贝勒傍晚来探,听得朝云说已睡了大半日还未醒,不禁望眼合惠,隐隐生忧。
说话间小丫头奉了茶过来,朝云只接过来,亲手端与二人,但道:“前日是说去请,娘娘嫌一请太医就惊动主子爷那里,说年下事多,不要叨扰了朝事,又说她不过是爱睡了些,索性养养神,不叫咱们大惊小怪,这才没有去请。”
灵犀望合惠:“不若请周太医过来?”这周太医名唤周勤,乃是胡永年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其师已老还乡多年,如今六福晋有孕,正是他常驻贝勒府照看,因不往太医署里去,倒不会叫皇上知道。
合惠年将弱冠,这些年里外出办差出入朝堂早已独挡一面,忖了忖觉得可行,即一点头,遣了个小子过去请人。
明微在宣政二十七年回京,长居的是京师大学堂附近一所三进三出带所小花园的院子,离公主府与贝勒府都不算远,那小孩子腿快,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就跑了个来回,带了周太医过来。
明微正将将醒来唤人,灵犀遂起身至门口,小心打帘叫了句母妃。
“我说是谁在外头说话,闹得我不得安宁。”明微笑笑,招手唤了她进来,转头一望窗外雪白一片,只道:“喜儿说你素来畏冷,如今身子又重了,怎么大冷天儿的就跑出来了?”
她这里的晨昏定省,向来是嫌麻烦,一再的叫他们不要过来,现下已经废了,因无论是两个贝勒爷还是小公主那里,都是隔些时日才过来一次。灵犀当下已怀了七个月的身子,却还是头一胎,因脸红了红才道:“周大夫说,儿臣现下偏胖了些,多走动走动才好生产。方与六爷出来,就想着来看看母妃了……”说话间看丫头捧了衣裳过来,便往前一步欲服侍她更衣。
“你坐着。”明微阻了她,不过回眸细细一打望,见她不过肌肤微丰、略嫌圆润了些,便知当没甚大事。她不是爱念叨的人,只嘱了一句当遵医嘱,你现下辛苦,就不要顾及旁的,倘要出门就叫他多陪着你,即回了头更衣。
如今已是宣政二十九年,万岁爷明年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李娘娘算来也已经过不惑之年,坐于镜前梳妆,却犹见身姿婉约,肌肤胜雪,便满匣的珠玉也难夺其色。灵犀悄悄看得感叹,然以李妃与温禧长公主,是她素来深为钦佩的二人,如是不过一会儿就幡然悔悟,暗暗念了几句罪过。想一想周太医还在外头候着,遂小心与之说项。
“请他进来吧。”小辈们的孝心,明微虽心里不肯把自己摆到一个婆婆祖母这样的位置上,却从来不会拂他们的意思,一时换完衣裳,便叫把人请了进来。
周勤跪地,覆了帕子与她诊脉,左手换到右手,右手再换左手,如是来回几回,灵犀等不得都要问他怎么了,才伏地磕了个头,沉吟着道:“微臣……恭喜娘娘……”
“什么恭喜?”灵犀一时反应不过来,更见他面色严肃,不见有一点喜色,只微微拧了眉。
周勤抹了抹额上细汗,但道:“娘娘无碍,嗜睡多眠,只是因为……怀了身孕,如今已是两月有余。”无怪他难于开口了,这厢儿媳已经临产,那厢婆婆却怀了孕,他究竟行医年头浅,脸皮子薄,一时只说不出来。
灵犀吓了一跳,明微一下愣住,半晌回不了神,外头六贝勒听得,一张俊脸更是刷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儿。
李娘娘有孕,万岁爷从没想过活到这个年纪了,老天爷还会开这么一个玩笑。
“虽算来是不易受孕的日子,可也防不住有个万一……李娘娘身体康健,陛下……龙精虎猛,这有孕……也是平常……”听如今太医院里最有资历的吴院判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回话,万岁爷只恨不得一脚踹过去,好容易才忍住,拂袖怒道:“生回孩子过遭鬼门关,她这个年纪,怎么还能生孩子?你给朕想法子,想不出来朕摘了你的脑袋……”
“这……”吴院判不敢说话,好半晌才觑了眼这位主子爷的脸色,小心着试探:“万岁爷倘若真不想要这孩子,臣……臣倒也有法子……”
“混账!”这下万岁爷是当真一脚踹下去了,气得鼻息咻咻,七窍生烟,“狗胆包天的东西,朕的皇嗣你也敢算计!”
“臣有罪!”吴院判慌不迭的磕头,“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皇帝烦不胜烦的呵了声闭嘴,只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来回走了两圈,方一甩袖子,往后头去了。
“陛下——”明微还是懵的,看见他仍有点回不神儿,只有些恍然的抚着小腹道:“怎么办?”
怎么办?他心里要有主意,也不至揪着张院判说半天的话了,圣上也六神无主的,面上却不显露,只轻轻拢了她,听她埋在他怀里喑声道:“我不想要孩子了……我又不舍得……”
皇帝看过一回,是当真怕她生孩子,索性她也什么都是独一份儿的,怕再有了小儿会忽略了喜儿与合惠两个,因这些年里两个人十分一致的决定不要孩子。十几年相安无事,没料临了临了到这个时候了,又有了这么个孽障。
他拍着她的背叹了口气,才道:“总是已经有了,只得辛苦你好好将养,把他生下来了……”顿一顿又道:“太子现下已娴于政务,又有他们兄弟相帮,朕近日就先把手上的事情放放,专心陪着你生产可行?”
明微敛敛眼皮没有言声,双手搁在腹部,犹有些不可思议:“怎么就有了呢?”
“也不是坏事。”圣上强笑,又呼了口气忍住了没朝那肚子里还没成型的孩子翻白眼儿,正经劝她道:“你不是总遗憾喜儿同合惠小时候么?如今有了这孩子,正好叫你从小养到大。”
明微看看他,微微抿了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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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七八个月,圣上与李妃的小儿子,平安出生宣政三十年八月十四的晚上。
八月十五的前一天,月上柳梢,将满而未圆,微风拂面,水波漾漾,一声嘹亮的小儿啼哭乍然间破空而出,打破了夜的静谧。
一时之间,端盆的、捧帕子的、提热水的、拿襁褓的、关窗关门总之为着李妃娘娘生产各司其职的丫头婆子大夫们俱都愣住,定定看向产婆手里抱出的一个婴儿,满面喜色的道:“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满满一院子人不可思议的看向窗户,面面相觑,只长公主最先反应过来,难以置信的问了一句:“生了?”
“回长公主话,生了!是个小阿哥!”下人皆喜滋滋的,一个二个的接连跪下来,齐齐道:“恭喜万岁爷李妃娘娘喜得龙子!”
这生得太快,万岁爷担心了七个月,一颗心还没悬上去就被重重的拉了下来,恍惚间踉跄欲倒,只叫喜儿扶住,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阿玛!”
“你们弟弟,可比你们两个省事多了……”圣上看眼她,又看眼合惠,嘴里说着,心里却不知说云,只摇一摇头,脚步虚浮的进了产房。。
第41章 乍暖还寒
她惊得鱼儿似的一个打挺,伸手去按他覆在腰间的手,胸口起伏着,耳边只是深重的相互交错的呼吸声,有他的,也有她的。
言语都是破碎的。
“不行……不行……”
声音一下下的拔高,一句急过一句,咬紧了牙关去推他的手,眼里都沁出泪来,“你不要这样……”
犹是呼吸难稳,说不清的情难自抑,不知所措。
这样的她,这样的她,他从心里对她生出无限的怜悯与爱怜,念想却也更甚,暂且按捺了,低头轻蹭着她的鼻尖安抚,“好姑娘……”
“好微微……”他嘴里胡乱叫着,很快就忍不住了,但寻着那领口间裸在外面的小块肌肤琢吻,一面压着她一面轻轻的咬啮,“没有不行,没有……”
蓦地一个用力反手扣了她的手臂,顺着衣襟一路探了进来。
火热的掌,湿凉的袖口,她激得一下一下的颤,痛苦里带着欢愉,挣扎的动作只如螳臂当车。
不行,怎么能行,她死死的咬住嘴唇,在他碾着脊背的每一寸骨头抚过往前探时,终于一下咬在了他肩上。
他整个人都抽搐了一下。
隔着衣裳也尝到了血的味道,她惶惶然松了口。
有多痛?他吸了口气,张嘴咬住了她的脖颈,啮了啮,却没舍得下口,只是用力吮吻了两下,而后抬起头来,嘶哑着嗓音道:“你晓得痛么?”
她一时还是懵的,下意识的抬手去要看他的伤,伸到一半却猛然惊觉,猛地收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