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渐生嫌隙
魏绾审讯的结果如何, 朗吟楼中,明微早就翘首以盼。
陆满福拦了她许多次,直到掌灯时分,一个小太监慌忙忙跑进门口, 说请美人放心,废贵人已被送回内庭,只待过两日,消息确定便可结案放人了。
“什么消息?”这么没头没脑的, 明微也塌不下心了, 脱口便问他。那小太监却支支吾吾的不答了,陆满福瞧了一眼示意他退下, 又是递水又是拿椅子的安抚她, “料着是传人取证的官司,您便不要着急了。”
一面奉茶给她, 一面又道:“还是那句话,您这……”他笑一笑,微微压低了声音, “您肚子里怀着孩子呢,这些个儿打打杀杀的门道,还是不听为好, 只要过两日, 魏娘子齐齐整整的站到您跟前儿便成了。”
明微听他的话, 不觉就抚上了小腹, 默然片刻, 平息了情绪,只吩咐他,“若则事毕,务必第一时间带她过来,亦或我去看她也可。”
这等的倒也不久,不过再见魏绾,她已然一身缁衣,发丝尽落。
绵绵细雨当之下撑着油纸伞立在门前,新剃的发茬如将将破土而出的青草一般泛着黑青。
“圣上已准我在普福宫修行。”她面色瘦削了许多,然而眼睛却更有神采了,亮晶晶的,犹如两颗耀眼的星石。
明微触摸她的头皮,一时泪就凝在了眼眶。
魏绾却是真正高兴的,拉着她的手笑嘻嘻道:“这样好,好叫我能时时见着你、伴着你,免得你受人欺负。”
从镜子里细细打量自己,抚着头皮便又是咧嘴一笑:“这么剃了头,好像是比我从前还好看些。”
一言便惹得明微破涕为笑。
“你笑!”魏绾一摸脑门儿,恨恨挠她,“我叫你笑……”
明微一面躲一面忍俊不禁,奈何敌不住她的攻式,下意识便护住了肚子,一面笑倒在榻上一面讨扰,“不成,你快住手……住手……我不行了……”
“姐姐?”魏绾忽然眼前一亮 ,恍然大悟般盯紧了她护在腹部的手,又有些不可置信,“你……你是……”
明微慌忙去捂她的嘴,有些幸福又有些怨意,“他不许说。”
魏绾忽略了她似嗔似怨的那句话,只是欣喜的附耳贴近了她的肚子,去感受那个小生命的气息。
“真好。”她比自己有了孩子还要高兴,想要看它出生,看它牙牙学语,看它长大成人……
她眼里闪着泪花,不期外头门帘轻响,有声音禀道:“禀小主,惠安住持在等静虚师父回去了……”方支肘起身。
尚未开口,明微便一扯她的衣袖,犹自泪痕阑干:“我送你出去。”
惠安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姑了,言语不多,人却还看着温和。然瞧见魏绾跟在她后头告辞,敛目垂眸的说道“施主保重”,她心里犹然五味杂陈。
朝云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陆满福衡量之下,又提拔了个活泛的小太监里伺候。那小太监名唤和顺,端是个极有眼色的,一看明微面色不佳便立即笑着开解道:“普福宫不过几步的脚程,平日里娘娘们闲了,或去烧香,或请师父们来讲精,都是常有的事。今儿是住持急着带静虚师父回去安置,小主不必忧心,等以后哪天想见了,着人请人过来便是。”
明微一心怅惘,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听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也并不如何,只不过嗯一声敛了情绪,缓缓转了身。
方要进门便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容钰穿着一身崭新的湖绿绸小袍子出现在照壁处,一壁走一壁回头疑惑,“将将那个姑子好生眼熟……”
“那是静虚师父。”明微淡淡答他,随即一笑,问他晚膳吃了不曾。
“没有。”容钰是惯了在这里蹭吃蹭喝的,“将将下学我就来了……”
“先用膳……”明微亦习以为常,一面招他回房一面吩咐备膳。
一时晚膳备好,才吃一半,外头就有内务府太监求见,明微滞筷一怔。
春雨轩皇五子周岁抓盘,内务府奉旨筹办,依例是各宫各府都知会到,因这深居简出的朗吟楼也不例外。
“小五弟要抓周了?什么时候?”容钰听那太监回禀完,一脸的兴致勃勃,“又有的玩了。”
明微搁了帖子,“七月十七。”
这样的事,自有人去撑场子有人去凑热闹,去不去也无甚相关,本当是无所谓的,可她心里却搁不下皇五子这几个字,不由自主的问容钰:“你还添了弟弟妹妹没?”
容钰掰手指头数,“除了贵妃添的小四弟,就只有祥嫔娘娘生了一个小五弟了。”
祥嫔,明微回忆了一下,那张甜美的面颊印象竟是很深刻,他是很喜欢这个祥嫔么?明微一瞬觉得自己套一个小孩子的话不磊落,撂筷子站了起来。
像是一粒沙子搁在胸口,这是不可与人言的隐秘。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切如常,不过仿佛一瞬间的,对于他无限的期待与思念皆变成了冷冷的讥嘲。
“姐姐,你是不曾听外头说过,说咱们陛下的彤史簿子上一年十二个月,能有十一个月是白的。亏得她命好罢了,你吃这门子干醋实在没有意思。”普福宫到朗吟楼不足一炷香的脚程,隔三差五的,明微见她的机会极多。魏绾心细嘴利,单只看对陆满福就知道她心里有刺,几经追问终令她吐口,听罢不由摇头相劝。
叫她戳中心思,明微倒也无甚羞恼,不过犹然垂着眸子摆弄一桌子的花花草草,嘴硬道:“我几时吃醋?我不过是不想瞧见他罢了。”
“你不想见谁?”
忽听一句诘问,魏绾抬眸,正瞧见陆满福打了竹帘,皇帝背着手慢悠悠的踱进来,忙下榻施礼。
皇帝扫她一眼,一双眼眸就落在了明微身上。
明微自觉没说错什么话,不过白着一张脸,占着主位也不起来,低头挑拣着花枝。
皇帝似也未介意,撩袍在她对面坐下,就问魏绾,“小主是不想见朕?”
大多数宫妃眼里,皇帝并不苟于言笑,魏绾对于他有一种本能的惧,饶心思千回百转也不敢十分肆意,不过颔首回道:“小主是在与贫尼说笑罢了。”
皇上也不接话了,瞧她一眼,转而看明微,“老五周岁礼,如何满福儿都备好了你却不准送?”
阖宫上上下下,有头脸的下人们都添了礼,主位里就独独缺了她一个。风口浪尖上的一个人,祥嫔又不是个省事的,特意派人往朗吟楼请了一回,偏她犯轴,他少哄一回她就惹了这个麻烦。
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明微反倒不急不恼了,但道:“不想送。”一面朝魏绾道:“把凤仙花给我。”
魏绾迟疑不懂,悄悄的去瞧皇帝的脸色。
皇帝是与她生不起气来的,眼瞧那无赖样儿也只是挥手叫魏绾下去,与她道:“我不叫你出去走动是不走动,不过事到头上了,该应付的你总得应付,没得落人口舌。”
这桩事儿明微心里琢磨几天了,究竟像是一根刺扎在心口拔不下来,当下一撂剪子,一双眸子清澈如水,不咸不淡的道:“办不到。”
今日是四阿哥五阿哥,倘有一日再有六阿哥七公主,她想她应当是没有那么宽广的心胸去与他虚与委蛇。她得好好的,将来,还有这孩子要她照看。她不必要这样委屈自己,委屈的心力交瘁。
“好。”皇上发现她心里是想得清清楚楚了,连带心肠都硬了,颔下巴一点头,声音亦都冷了几分。
头一次同床共枕,两个背对着背谁都没理谁。
皇上第二日一早走,跟着就下了禁足令,说她轻慢不驯,恃宠放旷。
明微自觉心凉透了,凉透了倒好,也没那么多的自怨自艾了。书案上运笔泼墨,先是书画轻狂,后头就变成了一笔笔锋芒毕露入门三分的瘦金。
皇帝负气走了,陆满福来得倒是没怎么间断,底下人一如既往伺候的周周到到。明微诸事不多理会,安心养着身子,不过眼见得小腹渐隆,有一日倏忽感到肚子像是被踢了一下似的,这个小孩子,开始了人生当中第一次与母亲的交流。渐渐的互动就多了起来,有时候像是翻跟头,有时候像是打滚,有时候伸胳膊踢腿,总是不那么老实的,她抚着小腹满是为人母的喜悦,然回顾左右皆无人可说,自个儿就闷头哭了一回。
有一回就叫陆满福瞧见了,便在皇帝面前道:“李主儿私下好不委屈,今儿奴才见她,眼泪都没干。”
“越发纵性儿了。”皇上嘴里说着,心里却不忍了,知道她那个不招待见的脾性,她跟她梗着他倒是狠得下心来,只但凡露一点点委屈出来,他就不忍心了。遂一面写字一面道:“长公主明儿进宫,若是想去看她,便不必拦了。”
这算是解禁了,陆满福哎一声,欢喜应下。
长公主进宫,朗吟楼算是热闹了两天,紧跟着就是中元,亦太皇太后圣寿,帝奉太皇太后、皇太后于蓬莱岛赏月,皇后携诸命妇叩拜太皇太后千秋。
水上鼓乐戏曲,远隔数里路犹可闻。
明微推窗望月,想此时的蓬莱岛应当正其乐融融,共享天伦,嘴角不过勾了一抹凉笑。
“二阿哥——”朝云的一声轻呼骤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过头,正看见容钰笑嘻嘻的跑进门来。
“你怎么来了?”明微瞧见他不无讶异。
第81章 龙凤双生
“我来给你送月饼。”容钰晃了晃手上的两个月饼, “老祖宗亲手压得模子,他们说,吃了可以像老祖宗一样有福气,长命百岁。”
明微心头一暖, 蹲下身与他平齐,忍俊不禁,“这你也信?”
“自然信的。”容钰把月饼往她手里一塞,又扯她上楼, “还有一桩,你得跟我来。”
天上烟火正灿, 姹紫嫣红,连绵不断。
明微微微眯起了眼睛, 渐渐的嘴角就染上了笑意,摸着他的头道:“谢谢你。”
他倒是愿意腻着她,挨了半日才走,月亮都已经升上了中天。
明微不放心, 打发人送他回去,心思一转自个儿也想出去透透气, 便披了件衣裳亲自送他。
不意是在规月桥头遇见帝后銮驾, 她牵着容钰避让,心里头一阵一阵的刺寒。
见他是在第三天,胡大夫确诊李氏有“一月”身孕, 禀至御前, 皇帝正在长春馆, 便朝皇太后问:“晋贵人如何?”
下午承旨,各宫赏赐贺礼源源不断的送来,天擦黑御驾就到了朗吟楼。
明微瞧他就仿佛没瞧见,行李见驾,由他入厅内坐下,自个儿就进了书房。
皇上随便捡了本书,独个儿在炕上歪着看了半日,见她也没出来的迹象,便眉头一蹙,朝陆满福道:“把她叫过来。”
说罢顺手翻了一页书。
明微出来,轻抬了下巴看着他。那厢却声色不动,手边茶杯一搁,吩咐:“添茶。”
陆满福忙奉上茶吊子,明微执壶给他添茶,圣上饮了一口,头也不抬的道:“烫了。”明微将水壶往桌上一搁,转身就走。
皇帝手上一顿,冷声道:“回来!”
“陛下想怎么样?”明微应声转过头来,有些讥笑的看他。
皇帝一下翻身起来,将将够到他,便伸手拽进了怀里,拧着眉道:“还与我别扭?”
明微偏头不理他。
“我知道你吃味儿,”皇上掰过她的肩膀,一挑眉毛,“可你自个儿说说你上回你怎么说话的,果然全怪我么?”
“我总是恃宠放旷。”明微一哂,不过说完就后悔了。
他委实伤她,依照她原本的设想,当既不吵闹也不生气,他既如此伤人,她不在意他便罢,可一看见他,心头的那一股子邪火就压抑不住了。
说起来倒好像撒娇了。
她一推他,起身离开了他的钳制,走开一步,却抑不住心口的翻腾,停步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
“我既轻慢放旷,你何苦再来招我。”她垂下头掩面而泣。
“我……”皇帝忙过来看她,掰着她的肩头有些束手无策,“那是对外头的说辞罢了,说是禁足,我不还是日日叫满福来瞧你,我几时放得下你?明微——”
“当不起你的放不下。”明微一推他,眼泪越发流不尽了,“你拿我作什么?玩意儿吗?高兴时拎起来逗一逗,不高兴就摆你主子的架子……”
“我……”皇上给她噎住,一时竟有点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勉强辩解道:“我是没留意……”
“气头上的话,哪里分得清楚?我保证再没有下次了可好。”他试探着哄她,见她没怎么抵抗便把人整个儿圈在了怀里,“好不好?”
明微绷着脸不理他,泪珠子一串串的往下掉,任他怎么哄也不抵用。
皇帝无奈放开她下地绕圈子,由她哭腻了挨在枕头上,不知几时便睡着了。